一
古语云: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生活中有许多事情都是让人始料不及的,有些事,发生了已无法挽回,再执着唯有徒增伤悲。有些事,发生了,即使知道会饱尝痛苦但仍然不动声色支撑下去,哪怕弹尽粮绝、苟延残喘。
人,不过是如苏东坡说的“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立身于天地万物间,可以有叱咤风云的体魄,也可以有如履薄冰的危机。都说人的生命是绚烂多彩的,也许正因为生命的短暂吧,就像流星,划破天际时,璀璨耀眼的一瞬间,同时也是生命消逝的预警。千百年来,有多少文人雅士、迁客骚人感慨过生命的可贵,世事的无常;有多少新的生命伴着阵阵惊喜呱呱坠地来到尘世;又有多少束缚于疾病的人们在疼痛的深渊中、在亲人的悲恸呐喊中冰冷的离去;还有多少人不断地纠缠于生命的悲欢离合,跌宕沉浮……
生命,原本脆弱!现代的人们,并不是畏惧死亡,而是习惯死亡。死亡,对已经死去的人来说毫无意义,可我悲哀的是,活着的人,依旧麻木不仁,依旧轻视生命。多少跳楼割腕的事件,多少眼睁睁看着别人晕倒路旁熟视无睹的画面,多少疯狂飙车无视规定的“盲人”……我们亲眼目睹过或者亲身经历过的,那些与生命有关的痕迹,还少吗!生与死,就算隔得再远,充其量只是一个结果,可这其中漫长难耐的过程是只有局内人才能深刻体会的呀!
中国人口之多,人的生病率自然也高,时时刻刻都有人被送进医院,大多不幸患了疾病的人们,都会入院治疗,特别是在发病率较高的炎热夏季,一旦有病人入院,家属也陪伴着一起住进来。因此,一时之间,医院是挨肩擦背人满为患,平日病房里、走廊上都簇拥着人,给原本就让人感觉窒息的医院抹上了一层灰色的暗影。可以说,不是迫不得已,没有人会喜欢呆在医院。我从小就十分厌恶医院里消毒粉的气味,走在医院的长廊上,周围暗淡无光,好像永远都走不到尽头,来来往往的带着口罩的工作人员让人害怕,让人想逃离,更不要说像那些白衣天使一样没完没了的在医院里工作了,我的灵魂极力排斥这种抑制阳光空气虚幻的地方。对我来说,医院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墓,里面的人千方百计想钻出坟墓。镇定自若的是高级医师,行色匆匆的永远是辛勤的白衣天使。打针、换药、预约检查、巡察病房、管理床被……每天都重复着同样的工作,在我看来,像一杯白开水,单调而乏味。当我看着那些可怜的病人在病床上,坐躺不适,哀鸣呻吟时,心都下意识地揪成一团。虽然他们的生命永远不会与我有关,可我十分同情他们,也会在心里默默为他们祈祷康复的那一天及早到来。当我看着那些为了陪伴生病的家人每晚都在走廊的长椅上趴着、斜躺着稍稍休息的人,世间的苦水便缓缓注入我心里,为什么人要体验这些消磨精神的苦痛呢?当这些人在无可奈何中承受煎熬,那些身在医院外的人,也许正在畅谈未来的完美计划,也许游山玩水,享受壮丽的河山,也许泡一杯咖啡,等待着晚霞收起最后一缕光芒……只有用“注定”来解释吧,不管世人如何逃避,也不管能否接受,都是活在这个世界的人的必经之路。
二
记得2010年的冬天,那是我此生最难以忘怀的季节。 因为这个冬天太霸道,捆绑了我的脚步,偷换了我母亲的容颜,甚至让我的父亲在死亡的边缘上走了一遭。整个阴霾笼罩的时节,我和母亲就在阴冷的医院里,守着点滴瓶,守着父亲度过,既忧心忡忡,又坦然乐观。父亲住院,适逢我上大学时期,宝贵的大学时光不允许我花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在“营养”匮乏的病房中,但年过古稀的父亲患了重病怎么能让我继续安心!我有义务要扛起照顾父亲陪伴父亲的担子!那时候,我和母亲夜以继日地照顾父亲,除了白天买饭打水等琐碎的事之外,晚上几乎是注视着点滴瓶入睡的,睡一会儿后,又会在神经的紧张中惊醒,然后急忙查看点滴瓶还剩多少。悬挂在我们头顶的点滴瓶啊,一点一点的消逝,缓缓的带走时间,无声无息。你会发现,照顾病人是一项折磨人的工作,不仅折磨身体,更折磨精神,有时候甚至会陷入一种近乎绝望的状态。而病人则像被迫关入铁笼里的鸟,失去了自由,才会发现能活蹦乱跳、开怀畅饮是多么弥足珍贵!
主治医师告诉我,父亲的这种情况应尽早安排手术。我尝试着问是否有其他可行的治疗方法,医生很肯定地说手术是目前最佳的选择,让我好好考虑并尽早给他答复。我一个人在公园里徘徊了很久,父亲已是年过古稀之人,动手术的风险必然要大得多,即使手术顺利,后期的恢复也会慢一些。如果我接受手术,同时也必须做好最坏最彻底的心理准备。眼看父亲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我的心比他还痛,因为我无法代替他痛。看着父亲日渐消瘦,我实在不愿付出了所有却要家人面临永远的分离,那将会是我与母亲今生最大的悲剧。可我没有选择,我还能选择么?思前想后,我决定要让父亲接受手术,最起码还能抓住生命最后一线希望,能获得继续健康生活的机会。协议书上,我毅然决然地签上了决定性的名字。
父亲,你放心,上帝会保佑你的!仁慈的上帝把我送到人间,成为你的女儿,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孝敬你,它是绝不会无情收回成命的!我曾说过,你的下半辈子我必须和你一起走下去,哪怕风雨兼程,你是决不会狠心丢下我和母亲,对吗?没有父亲的孩子,人生是多么惨淡无光,像长在荒原的枯草无所依靠,难道你要剥夺我拥有父爱的权利吗?也许很多孩子都生活在单亲家庭,可最让人害怕的不是从来没有拥有,而是明明拥有着却被迫失去,如果我从未感受过父爱,我就不会如此依恋它的温暖,可父爱滋养了我二十年,像把糖放进我嘴里的手,这只手若突然抽离,无异于将照亮我半生的光芒吞噬了。有时候我会想,我这么年轻,为什么要我过早地站在失去的十字路口,尝尽生命的疼痛。我是该埋怨命运对我太残忍,还是该感谢命运让我及早成熟?
也许,我再继续思考下去也找不到心服的答案,我在大千世界里生存,要改变一些不可接受的,可更要学会接受一些不可改变的。亲爱的爸爸,我会一直陪伴在你左右,悉心照料,不离不弃,希望我每天的认真工作和辛劳的身影能给你带去乐观和安慰,让你的身心康复如初!
三
在医院的日子里,我经历了人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事情。那时父亲刚动完手术,我正在床前念报给他听。忽然,房门被撞开了,护士用救护床推着一位病人进来了,随行的还有两个人,一个年纪稍大一些,或许是病人的亲戚,而另一个应该是病人的女儿。看上去,病人大概刚过不惑之年,身材颀长,肌肉结实。我不知道他得的是什么病,但从护士繁忙的工作中可以略知病情的严重性。打量那个女孩,尚且年幼。我想,面对父亲身患重病,她内心一定让忧伤和恐惧填满了吧!当晚,夜已经很深了,我在迷迷糊糊中睡去,突然脸颊一阵辣痛,我睁大眼睛惊醒过来,原来是母亲为了叫醒我扇了一个耳光,我正想耍脾气,母亲却让我快点随她出去,父亲也急忙催我们离开。我定了定神,看见脸色凝重匆忙进出的护士,我恍然大悟:原来刚送进来的那个人,猝然离世。母亲怕见这样的场面,也怕我会沾染上晦气,便拉着我候在门外。当那个人被救护床送出病房时,他年幼的女儿,弯腰屈膝,跪在地上,已泣不成声。没有人上前搀扶她、安慰她,冷冰冰的医院早已习惯无数残忍的死亡,我们只能驻足观望,默哀在心。我眼前的她,显得那样孤独,那样绝望。可怜的女孩,她从此便失去父亲,从此就要依靠那点薄凉的回忆过活。这是我第一次感觉人与死亡之间的距离竟是那么苦短,不会给时间一个喘息的机会,内心的恐惧更是无法用言语解释,只能静静的停留,缓缓的慨叹。住进医院,是续命的天堂,也是黑暗的地狱,这怎能叫人不心酸?
他人遭遇这样苍白的痛楚,我的内心又何尝不害怕呢?这么多年,也曾与父亲有过激烈的争执,也曾在怒火中烧之时口出狂言放浪不羁,也曾在心灰意冷的感触中埋下对家庭憎恶和厌倦的种子,可这就是生活,就是亲情吧!时间化作流水,在慢条斯理的岁月中冲淡那些纠纷,那些埋怨,让我在流水的指引下,细细品尝亲情的味道,然后真正认识亲情,感悟亲情,收获亲情!我拥有这些,我怎能不害怕失去呢?我无法想象孤身一人存活的空间,无法想象黑夜降临时汹涌不止的思念,更无法想象身心疲惫时乞讨温暖的凄苦无助。所以,即使我不可以济世救人,但我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尽最大的努力,挽留生命,挽留美好,挽留信心!
四
人们常说:“人越老越像小孩子。”说的大概就是人的生命的一个轮回过程吧。一个人随着年岁的逐渐推移,身体和精神都会大不如前,对一些人或事的记忆也会慢慢变模糊,常常需要身边人的照顾和提醒。
父亲老了,是真的老了,即使他的内心再不服,可面对时间,永远也没有赢的胜算。病床上,他总是喜欢歪着头,望着窗外出神,偶尔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还会不自觉地流下眼泪。他常把我叫到床边,痴痴地说着他的过往,那些光荣与屈辱交织的岁月,那遭遇苦难暗无天日的时代,那凄苦悲清的动乱生活。父亲的一生历尽艰辛,一步一个脚印都淌着道道血痕,进牢房、放逐内蒙古,涉台湾海峡、历文革……他慢慢地说着,我静静地聆听,这些经历对我来说,太遥远,太不可思议,更是不可想象,即使要勉强产生深刻的感悟也是有极其有限度的。但内心总会被一股强烈的气息感染着,虽然我不属于那个年代。
一个人,在他的内心深处,总藏着许许多多的故事。有些故事,已经岁月的羽翼落入时代的洪流中,而有些故事,仍旧如树枝上的新叶,青葱闪绿,让人双眸绽放光泽。所有的故事,都会带给人不同的意义,有些人会把故事说给世人听,或者写成厚厚的小说分享毕生的情感,而有些人却选择与故事一起埋葬,活着的时候拥有,死后也共眠。不管是用哪一种方式,有故事,总是好的,有故事的人,才是饱满的,能编织出故事的人生才是让人期待让人欣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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