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游荡在一座城市的上空,被飞行的云块推挤着,”月光说。“我在墓园的石像上停留了一会儿,这儿很寂静,让我难受。我又落在路边的长椅上,那儿坐着孤独的人们,石子路被落叶覆盖着,昏黄的路灯驱赶着我。最后我栖息在一座古老房子的窗棂上,屋内躺着一个垂死的老人。
“是的,尽管他床边一个人也没有,我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的死亡。世界上有一部分人在死神的目光下仍是孤独的,我见过很多。我看见他的嘴唇在艰难地抖动,像在呼唤一个人的名字。
“我厌倦了看他的脸,就环视着屋子。昏暗的墙壁上挂着一幅少女的肖像。我发誓这是我看过的最好的肖像画之一。少女有着消瘦而美丽的脸,目光像黑夜一般深邃,正忧郁地凝视着我。她的背后是一架深绿色的植物。我知道那是蔷薇,尽管没有任何开花的迹象。因为我记得这个少女。当年她就在雕花的阳台上用幽深的目光凝视着我,就像画儿上一样。
“我要讲讲很久以前发生的事。我不确定那距今有多少年了,时间对我来说无关紧要......那时候这附近还是城市的郊区,是贫穷连接着富裕、宁静连接着喧嚣的地方。而这座房子属于豪华的一个,既富裕又宁静。周围被荒草覆盖的原野环绕着,在我柔和而冷清的光辉下像起伏的海洋一般。
“这房子的主人,一个苍白英俊的年轻人,总是十指交叉着坐在窗口,面色忧郁得像我的光芒。我可以看到他才华横溢,也可以看到他的脆弱和空虚,——当人们敞开心扉的望着我时,我就会把银色的光注入他们心中,让他们觉得冰冷而舒适,全身简直像冰雪般碎裂开来。这年轻人可以算是个画家了。他画过城中古老房子的尖顶和街道上奔跑的马车,也画过郊外起伏的荒野和布满苍白云块的天空。但他没有画过女人——一种娇美得可以入画的生物。因此他的画儿卖不出去,全都堆放在阁楼上。
“年轻人总是叹气,因为他认为那些画儿没有人观赏。不过他错了。每个晚上,当乌云裂开的时候,我都出神地注视着那些画,用清澈的目光把画上的灰尘照得透明。除了我,还有晚睡的鸟、采集黑暗的蝙蝠、蔷薇颤抖的枝叶......所有夜间的生灵都在传递着画儿上的故事。这是黑夜所熟悉的那种情感,就像我洒在墓园里的银光。
“看这些画儿的还有一个少女,她很幼小,只有十二岁。我整年都在这世界上空无边的云海里漂泊,却从没有见过这样悲伤而美丽的少女。她像是为夜晚而生的,头发和眼眸都是深邃的黑色,面颊白得像午夜的积雪。她似乎有病,总是咳嗽。她就住在这房子里,母亲是这里的仆人,死后扔下了她。是我为这可怜的女人做的弥撒。年轻人为什么收留了小女孩儿,我说不明白。我只会静静地观看,并不思考很多。
“年轻人像兄长一样待她,却从不陪她玩耍。他是个孤单的贵族,又是个失败的画家,即使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女孩子也不能平息他的痛苦。可是少女却用全部的幼小的灵魂爱着他,和他在一起时憔悴的脸颊会变得十分快乐。我有些担心了。小女孩儿把在他身边度过的时间看做全部的幸福,而其他时候,她咳嗽着,被忧伤所包围。夜间她总是凝视着我,很久才入睡。
“有一天午夜,我眯着眼睛打了一个盹儿,却被少女的咳嗽声惊醒了。这是个冬天的夜晚,我身边闪烁着无数星斗,天河垂向旷野,我冷得发抖,像结了冰一般。我好奇地望着这座古老的房子。
“少女的房间亮起橘黄的光,年轻人坐在她身边,纤长的手指抚摸着那乌黑而美丽的头发。少女依偎着他,眼睛却凝望着我。她虚弱地说:‘人要是活的像月亮那样久,会怎么样呢?’年轻人吻着她的头发说:‘那么他的灵魂会早早死去......啊,原谅我,亲爱的妹妹,说了这样可怕的话。’我听了有些生气。我从来不认为自己没有灵魂——我把整个世界的诞生和死亡都尽收眼底。‘是不是因为所爱的人都离开了?’少女问。年轻人也望着我冰冷的光环,说:‘也许是的,不只是人,是所爱的一切。’‘你为什么不再画画了?你画得那样好!’年轻人没有说话,只是吻了吻少女苍白的额头,那里有我银色的光芒。
“第二年夏天,蔷薇开得异常艳丽,黑夜也不能退去它们的芬芳和色彩。少女叮咚地弹着竖琴,夏夜温暖的风把她的黑发吹散了。她似乎长大了一点,脸颊上有了一丝红晕。年轻人常常陪伴着她。她变得快乐起来,虽然眼睛还是那么深遂、忧郁。
“我看见年轻人不停地画着一幅肖像。我可以想象美丽的少女站在蔷薇茂密的绿叶旁,看着自己所爱的人,目光像黑夜一样。年轻人用全部热情画着这幅画儿,仿佛在画自己的恋人。因为内心的激动和自责的悲伤,他的脸显得异常苍白而缺乏生命。我简直不能相信这是一张活着的人的脸。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对我敞开心扉了。他仿佛把自己体内全部的生命都赋予了画上的少女。
“啊,我忘了提一提时间,尽管这一切对我来说有些短暂。年轻人画肖像的时候,那蔷薇花盛开的夏天早已过去,而小女孩儿更加消瘦。她已经十五岁了,不再是个孩子。年轻人用欣赏一位姑娘的眼神看她,而她却害羞地躲得远远的。
“西风迅疾地掠过,挟带着海洋上来的潮湿的空气。云块飞行着,不时地遮住我的眼睛。肖像完成的那个夜晚,乌云掩住我的光芒,把我囚禁在黑暗的世界,但我仍能听到大地上的声音。我听到旷野的荒草在风中发出干涩的声响,猫头鹰呼号着扇动翅膀,河流用奔腾的水声敲击着夜色。我还听到那少女的歌声,平静而忧伤,像赞美诗一样回响着。
“过了一会儿,歌声停止了,万物也似乎安静下来。那年轻人的说话声传入我的耳朵。‘亲爱的妹妹,祝福我吧,’他的语调并不快乐。‘因为我就要结婚了。这个世界上你最爱我,所以,为了我而高兴起来吧。’我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少女的话。‘你知道,无论做什么,我都会为你祝福的。我会很快乐,正如你的希望。’少女颤抖着回答,
“我让风将乌云吹散,将我的银光洒在窗子上。我想看看少女的脸,她一定苍白得像一个死者。我却看到她被年轻人拥抱着。他久久地吻了她。当少女伸出消瘦的手臂绕住年轻人的脖颈时,他轻轻推开了她,走了出去。少女望着我,哭了起来。
“冬季的白雪覆盖了荒原。年轻人口中的新娘却迟迟未到这豪宅中来。少女躺在病榻上,屋内的壁炉融化了窗上的冰凌,我可以透过窗子照在她白色睡衣的衣袖上。严冬带走了她脸颊上最后一丝血色。一阵冷风把她的灵魂吹走了,吹到积得厚厚的白雪中去了。她僵硬的手指旁是她服药的罐子,里面注满我的银光。
"年轻人一直独身一人。不知道那新娘为什么离开了他,也许是他拒绝了那新娘,更或许她一开始就不存在。
“对于人类的小秘密我向来司空见惯,因此并不好奇,只是看着他像所有人一样,变得苍老了,最后躺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喃喃自语。他再也没有画过画儿,因为从他将爱情和生命注入那幅肖像起,他的灵魂就慢慢干枯、死去了。
“他的家产已经耗尽,成了一个贫穷的贵族。但他始终没有把肖像卖掉。那本可以使他一举成名呢。
“他自始至终守着一个秘密:少女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他答应父亲不将私生女的身份告诉这个女孩儿;女孩儿只知道父亲很早去世了,而母亲是这家的女佣。他没能摆脱人类惯有的阴影——他爱上了这个少女。他的婚姻会使他们俩解脱——当初他是这样想的。
“自然,这个秘密是多嘴的风告诉我的。他来去自如,无所不知......
“我依然游荡着,渐渐忘了发生的一切。我看见这郊野宁静的消失,一座座高大的房屋拔地而起,吞没了昔日的豪宅。我看见街道上不再行驶着马车,而工厂的浓烟将天幕遮蔽。我看见教堂中走进一个个美丽的新娘,墓园中竖起一座座冰冷的石碑。如今我又看见一个老人的死亡,孤零零地死在黑夜,死在我最疲倦的那缕光辉下。
“而这对于我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世界在忽缓忽急地变化着,而我依然活着,高悬在离大地很远的地方。死者曾拥有的一切,在我眼中只不过是个故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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