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与人的心灵贴得最近的一种文学样式。这也就是为什么韶关五月诗人桂汉标和山东女诗人路也,地处南北、性别有异,却不约而同地都说出“诗是一种宗教”的原因。德国19世纪浪漫主义诗人施勒格尔早就说过:“诗的生命与力量在于诗从自身出发,从宗教那里撕一块,然后回到自身,并且占有这块宗教。”(1)由此来看诗集《遁入》的作者瓦刀,毫无疑义该是这一宗教的又一个虔诚信徒。从诗集的代跋《手捧灵魂,返璞归真》中我们可以了解到,他是带着生存困惑进入诗歌以求得“心灵疾患”的“医治”和“救赎”的。他是这样说的:“诗歌是我灵魂升华的阶梯”;“诗人是手捧灵魂,让生命返璞归真的人”;“诗歌就是灵魂拨动语言之弦奏响的生命真音”。因而可以说,当他36岁重新拿起诗笔决心“遁入”诗门时,他已经直抵诗的本质,深谙诗之真谛了。
瓦刀对于他所生活的尘世是厌恶和失望的,社会上存在着太多的诱惑,太多的欺骗,太多的罪孽,太多的不幸……这不免使他有些愤世嫉俗,也成为鞭策他到诗的领域来寻找一块干净绿地的理由。在诗中,他可以不受任何清规戒律的束缚,让情感低徊,让思想高翔,“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冲荡浮世俗界的尘土和污秽,这是何等舒畅清爽的洗礼啊!由此而获得的身心愉悦快意,则是任何“抄袭”来的所谓生活享受是无法取代和达到的。他写诗大概也是率性的,没有什么一定之规,心中无主义,手下无套路,全凭心血来潮,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你很难把他归到哪一类写作中。我只能尝试着从“情之所牵”,“思之所虑”,“感之所悟”三个角度一窥他诗的大致风貌。
“情之所牵”——他是不习惯用夸饰的言词来抒情的,在《浪漫主义》一诗中他曾嘲笑这种“高傲的姿态”,经不起“春风”“轻轻一舔”,“就稀里哗啦 / 碎了一地”。所以,当他写亲情时,往往仿佛是在不经意间忽然想到了亲人,于是才带上一笔。如他有三首诗提到母亲,都是放在结尾附带说一下,很不起眼,可是读着却有千斤之重。如《苏醒的雨》写云、雨、圣经、听主讲说,到最后才忽然“想到 / 一扇虚掩的门,暗伤累累的母亲。”《夏日,某个午后》写我在室内努力写诗,“不费吹灰之力”地用麦穗儿、粮食作隐喻,结尾是“此刻,外面 / 一个像母亲一样的人 / 正在翻晒她的麦子 / 翻出自己,一生的思想”。《暗算》是写得重病的父亲,说他笑容、饭量、身躯等等的什么都“不见了”,只有什么呢,“只有失血的记忆碎片 / 还有母亲 / 顽固的守候”。短短的三首诗中的三句话,就把一个为着一家老少操劳一生的母亲形象亲切地捧到了我们面前,这就是他的母亲。写父亲的三首诗,也写得与众不同,甚至很有些大不敬,什么父亲得重病是遭到了种种“暗算”(《暗算》),给病中的父亲喂饭竟与喂鱼相提并论(《与鱼说》),还赌气地说我不该喝酒、不该吃肉、不该驾车、不该住楼、不该卡拉OK,就因为不知“久病的父亲 / 在想什么”(《不敢去想》)等等。有人会说,对把自己喂养大的有病的父亲怎么能这样说呢。其实,诗人内心之疼无以名状,他越掩饰,说明这疼越深,越烈。诗人不喜欢把感情裸露在外作痛苦状。那对骨肉亲人、家乡故土、天宇大地的感恩之心,深深地埋在他体内,成为他身体中最柔软最温暖的部分。它们不时在桀骜冷峻的诗中闪闪发光:
风啊,不要顽劣无忌
请善待,渐渐老去的善良
纵然你的眼睛蒙尘,不要忘记
是他们用生命喂养
你的爹娘,空气。大地和太阳(《与风书》)
“思之所虑”——对于当前社会的种种怪现象,诗人也没有回避。但你所看到的他诗中的世态,已是经过诗人荒诞化处理后变了形的。如在《自助餐》一诗中写的就不像我们常见的那种就餐,“这是一场盛大的宴会 / 天地之间,浩浩汤汤”。“我”还带来了羊群,还有草木、牛马、人类、众神等,“我的羊和一头牛死去,/ 掩埋、哭泣。擦干眼泪继续吃”,这是怎样疯狂的豪吃啊!不由地引起我们一些联想:从小的说,让人想到无法遏制的公款吃喝风;从大的说,那掠夺性的自然资源开采,不也是一场场饕餮吗?“近山远水,豪华的套餐,/ 一天天瘦下去”。这样做的结果呢,“谁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看,潮汐涌动,波澜壮阔”。未来自然的报复能不令人悚然久思?再看《谎言》,通过在咖啡厅两人交谈的方式揭示了当下社会普遍存在的这一弊病,“说谎已成为人类生存的砝码 / 你看,官员的政绩,商人的交易 / 无不在撒着弥天大谎”。不信任感到处弥漫,社会诚信丧失,对于国家和个人都是灾难。《假如生活可以抄袭》则把当今一些人对灯红酒绿、荣华富贵生活的贪慕垂涎心理刻画得惟妙惟肖、淋漓尽致,要是人人都抱着这种“抄袭”的心态醉生梦死,社会还有什么希望呢?诗篇留给我们的思虑是很尖锐的。除了揭示一些社会现象,诗人还对各种“主义”产生了兴趣。他在“尘世物语”的标题下一共罗列了8个主义,我立刻想起胡适在上世纪20年代说过的“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的话。看完诗的内容,哑然失笑,都是些什么主义啊,根本文不对题,也许这就是诗人所追求的效果。有趣的是其中有4个主义都是说的鱼的故事,《利欲主义》是说据守源头的“锦鲤”,“把来自下游的异类 / 变为美馔佳肴”;《理想主义》是“草鱼”,“厌倦了混沌的生活状态 / 逆流而上”,游向“通往上流社会的路”;《悲观主义》是“身陷下流社会的泥鳅 / 背弃了污浊的泥沼”,把自己吊在“荒凉的屋檐下”风干;《自由主义》是“砧板上的鱼”,后悔“不该 贪恋 / 沙滩上的温度”,它在刀下“想到了自由的尺度”,还“想和渔夫重返谈判桌”。这些“物语”,既像寓言,又不像寓言,你可以自由联想。你会觉得这些鱼可怜又可笑,从它们身上似乎都可以隐隐约约地看到阿Q的影子,原来国民劣根性仍在我辈身上延续着。
“感之所悟”——诗人有思想,善思考,除了社会问题,对于人生命运、宇宙万物等也存有种种疑惑,并有一探究竟的好奇心。故而一有感悟,即赋之以诗,让哲思与诗思齐飞。这儿举两首诗为例以明之。一首是《感谢,不是一个词语》,诗人似乎是在回忆和一个意中人相遇相识乃至心心相印的过程,因为那天在操场做第六套广播体操,你的身影“对着我的脸, / 那一刻,我看到了春天”,所以,“我”要“感谢那片青苔隐隐的操场。/ 感谢,甚至感谢第六套广播体操”。然后,“感谢老师 / 正确的列队方式,如果我在前, / 生命的角色是否随之转换?”总之,他要感谢“时间、地点、人物的巧合”,“感谢一切,让妄想变为现实的理由”,要感谢的事物还很多,他一共用了十五六个“感谢”。看起来似乎很偶然的一次次接触,实际上都是在导向一个很必然的结果,这由偶然的点连成的人生轨迹,大概就是人们所说的命运。出自肺腑的感谢寄寓着对人生的深切感悟。另一首是《演》,诗不长,也就是10行,包含的时间可不短,“我”从一个“梨园一大腕儿 / 包揽了生、旦、净、末四种角儿”,到“演丑角儿”,最后“演起了路人甲和路人乙 / 一句台词还没说,被追杀 / 撵到了台下,成了名符其实的 / 看客”,差不多浓缩了一个演员的一生。说它荒诞不经,可在文革的年月,有多少名角就是只能演匪兵和群众,能够如此,还是好的呢,有多少演员遭受着不堪的折磨。抛开非正常的特定年月,就算是在正常的日子里,飞黄腾达和虎落平阳也往往是转眼间就发生的事。人生就是这样一台戏,什么剧情都可能发生,你可能是其中的一个角色,也可能只不过是个看客。时代提供脚本,角色自己选择。性格决定命运,正邪历史评说。
以上分析虽是从诗意上着眼的,也涉及其一些惯用的诗法,如寓言,荒诞。变形等。这当然是不全面的,但大致可以窥其一斑。诗人想象丰富,思路敏捷,形式多样,语言富有张力。如“落日,像一帖膏药 / 紧紧敷在一座荒丘的关节上”(《冷》),“夜晚像一头笨拙的犀牛 / 在寂寞的水中游来游去”(《三月,从我体内抽身而去》),“黑夜 / 原本空空的眼睛,瞬间 / 注满了泪水”(《经过一条河流的瞬间》)等等,都是很有表现力的。不过,在语言上还是要下大功夫进一步提高,既要更加精炼,也需要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考虑,解除掉一些不必要的阅读障碍,使他们更容易进入诗中境界,领悟其中深意。就说这些吧,算是序。
(1)转引自刘小枫的《诗化哲学》山东文艺出版社1986年版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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