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人与儿子◆
天很晚了,温暖就这么流走了
我只能清醒地一个人回家
空气就这么清冷透明地漂着
顽固地在记忆水面漂着
谁购买开往幸福胡同的地铁票
途中都可能下错站
地铁列车也有报错站的时候
这辆列车没有固定的轨道
我当初没有想到
我没想到的还有
两棵冬青树一棵花椒树在窗外一站多年
老人挂着军功章从朝鲜战场回来
树长大了
他的残腿一直没有长好
与他相比,我这点疼其实不算什么
说河水越来越亮是自欺欺人。这是冬天
婚车鸣笛也引不来围观的孩子
低头冥思的瞬间
很多条浪漫的河流已不再浪漫
青藤爬满林木巷3号的外墙
一切因果源于
我强烈地寻找光明
却在虚假的光明里迷路
楼下老人的儿子是我的发小,他也迷路了
他用海洛因救赎自己
飘飘欲仙后面是深渊
他被警察带走时
老人想用军功章去换儿子的自由
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个情景。默不作声
流淌过青春的河流瞬间暗淡
灯光扑过来,扑向曾经幸福的风景
有些角落肯定是
当初没有照亮的
那些暗影曾经提醒过置若罔闻的我
最后忍不住跳了出来
把我从天堂拽回人间
树长大了,种树的老人就这么逝去多年了
就这么让他的儿子痛定思痛
不再打呵欠流鼻涕
过去,就这么侵犯了我们离弃了我们
把我们的身影留在无法回头的背后
好在我们还有城郊结合部
无论是一个人的
还是很多人的
而我则开始担心下一次乘坐地铁
会不会在错误的车站错误地下车
◆抱着猫打盹的老妇人◆
抱着一只养了十年的老猫
老妇人守着发着红光的取暖器打盹
那猫象她的孩子,经常代替
沙发旁边座机里儿女的问候
她已经很老了,双腿还不灵便
从客厅走到厨房
要比常人花上更长的时间
她的孙子在一旁弹着吉它,歌曲很流行
可她听着却找不到年轻时
青草坡上山歌的韵味
老妇人一有空就打盹
一生像一束普通的茅草,轻轻一抖,就把
曲曲折折的七十七年抖过去
穿着军装从异国炮火走出来的丈夫
刚抖落一身硝烟,再抖落
一身从煤矿沾来的煤屑
好象还没吵上几回嘴
一辈子,就这么滑过去了
如静止的绸子,色彩绚丽
同时了无声息
猫也打着盹,猫的表情让人琢磨不透
它在怀念冬至时离家出走
一去不归的另一只猫
◆邻居老两口◆
把方言从年轻讲到年老只要一眨眼的功夫
门开着或掩着,方言都会
从门从窗从隔音不太好的墙壁溜出
把一些记忆象漏网的鱼
一条一条放逐到
想看也看不到的远方
至于鱼是否游进水中没人寻找,很多年
就这样在楼道上相遇
一个拎着装疏菜的塑料袋
一个提着商标鲜艳的菜油
昨天还在满头青丝
今天已是霜雪密布。临近年关
我听见有人操着方言敲门,敲响喜悦
敲出浓重的泥土味,那人背着一袋
颗粒饱满的红衣花生
后来花生被倒进碗里,它们很想回到家乡
却无法翻越碗壁,它们离家很远
离老两口很近
离方言也近,离我更近
近到睁眼闭眼
都拉不开距离
再后来方言响到我的家门外,我打开门一看
老两口端着一只青花碗说
这是老家地里种的,送点给你尝鲜
可我却发现:那一粒粒因离开土地
正在失去水分的花生,怎么看
都觉得像我们自己
◆一家人的官司◆
老妇人摔断了腿,大女儿喜欢把孝心
表现在邻居的耳畔
隔着家门就喊:
“妈,我给你端鸡汤来了!”
其余的孩子,默默地伺候
儿媳妇给她掏屎接尿
三个儿子推着她晒太阳
屋子是逝去十多年的丈夫留下的
以前住过一家七口
男人的气息还在六十平米空间弥漫
脾气不太好的二女儿和
嘴巴有点碎的二女婿
先把屋子装修
又伺候母亲九年
大女儿把四个姐弟告上了法庭。老妇人
直截了当立了遗嘱,把丈夫的
屋子“卖”给了大女儿
她说大女儿给了她“买”屋子的钱
却拿不出存折和银行卡
官司从去年七月一直持续
都跨年了,一家人的官司
依然没个是非曲直
老妇人是个文盲,比文盲更可怕的
是大女儿心里张开的嘴
比一根草还不起眼的亲情
在她脚下躺着
早已麻木
失去痛感
◆旧日记痕迹◆
我会死的
写完,灵魂就跟着死亡展翅飞走了
林木巷三号单元楼已经很旧
象许久未洗的灰外套。墙根
开着笑容可掬的狗尾巴花
它们可以一岁一枯荣
我们却只有一张单程车票
牵牛花夸张地嘟起嘴
等待一场嚎啕大哭,为顺理成章
吹奏更为响亮的哀乐
找到最合适的理由
我想到过很多次死亡,想得最多的
是一米阳光穿透砖墙照亮我
这样的表象比起背后的沧桑,比起
一辆档次不高的汽车
车上坐着很多时光片段
读书。工作。恋爱。结婚。生儿育女
其实不算什么
车况越来越糟:我最后写道
——一只灰色的麻雀
在单元楼的上空坠落
划过一道无关紧要的痕迹
◆逝去的山楂树◆
出门。向南。从石桥跨过小河
有没有月光我都无法睡去
山楂树在等着我,等我沙哑的嗓子
恢复少年清脆
不知何时,曾经轻快的步履开始沉重
工程车来来往往,一些泥泞
掩埋过我第一次慌乱的心跳
雪野的红纱巾那么顽固
占据大半生记忆
山楂树,如果我爱你,你的逝去
对我来说绝对是灭顶之灾
玉米地。月夜。一个人回家的路途
我收藏的故事固执地讲述自己
决不在别人的故事里流泪
我的旧楼如同丑小鸭
在一片崭新商住楼的池塘里
羞涩地划动脚掌
山楂树,我是从城市中心突围出来的
我进入城郊结合部,只为
寻找酸甜混合的少年时光
出门。向南。妻子倚着门框的影子
让我发现:山楂树的逝去
是迟早的事情
◆那些兄弟姐妹◆
那些年,拿块毛巾擦拭蓝天一尘不染
我的兄弟姐妹,围着
山坡游动的马儿
水塘悠闲的水牛唱着同一首歌
说着同一种语言,散发
同一种快乐
拖着竹扫帚,口袋像仓库
满载嫩芽落叶入侵旧日历
大大小小肥肥瘦瘦深深浅浅横横竖竖
上上下下前前后后的足迹
嘈杂,混合,形影相随
敲开一扇扇暗红的木窗或者木门
为此,门前的梧桐树枝被我打了很多绳结
一结代表一个兄弟姐妹
一结代表一个朦胧故事
行道的泡桐树老了,再强烈的风
都勾不起它跳舞的冲动
你们并不知道,我欢笑背后的落寞
一颗被抛弃的星星
站着天空的平台上流泪
灯笼花悄无声息开放
让鹤立鸡群的野黄花感动,它们,只有它们
才听得懂我的自言自语
我们长大之前的欢笑
用天真无邪形容绝不过份
不知道什么叫嫉妒,也不会
读厌轮流出现的朝阳或柔月
凑零花钱买来的那本漫画书,很多颗
小脑袋挤在一起看,挤得变形
变形了依旧美好
成为漫画书最后的珍藏者纯属偶然
数着书上花黑的手印忍不住想问
那些年,我的那些兄弟姐妹
你们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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