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家岭的早晨◆
朴实无华，如这个姓氏包含的简单信息
一个定位符号，黄土地上
司空见惯的沙尘扬起
羊群与山丹丹花红白分明
陕北女子照旧挑着一担水
从河边走回窑洞
一走就是一上午
从东方翻过黑夜的栏杆，贴在
陕北汉子羊皮袄子上。这个早晨
是很多个早晨之后的早晨
一环扣一环。其中一环
多出一群身穿灰色军装的人
八角帽上，红星发出与众不同的光芒
放羊的小男孩流着鼻涕随口一唱
黄土高坡与坡外的牛羊
都听出了信天游的兴奋
唢呐与花轿把贫寒中的喜庆放大
秧歌和安塞大鼓将向往
提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这个早晨，杨家岭升起一面红色旗帜
铁锤镰刀代代相传，遍布大江南北
信天游被唱成一只鸟，一唱
就唱红了雄鸡晨啼的版图
安静如昔，如这个地名平平淡淡的寓意
站在饱受屈辱的悬崖底部
晒着太阳家长里短的闲聊，这个早晨
被一个声音融化，成为支前的独轮车
卸下门板修筑工事的门框，成为
口中吐出喂养革命的小米，成为
父母送儿一去不回的悲壮，成为
米脂婆姨送了军鞋
又送新郎的绝唱
这个早晨，在后来的日子显得低调
偶尔哼出的民歌，很低调地
占领一个民族的精神高地
◆纺车合唱团◆
一排窑洞一排纺车一群军人一群乡亲
短发的军人妻子，长发的俏媳妇
就这么组成合唱团，用纺车特有的乐感
奇特的音乐节奏
唱着自给自足
纺暖前线将士的身体
边区口音浓重，纺车纵有一副好嗓子
只把头扎羊肚白毛巾的直接
蓝花花衣裳的大胆
融进简洁的节奏
纺出长长的棉线
山丹丹花开红艳艳
合唱团流行同志的称呼，再大的领导
双手一握便茧子触碰茧子
喊一句干活，十指
捏着织布的木梭照样灵巧
子弹向鬼子们的头上射去
层层封锁，锁不住丰衣足食愿望
贫瘠中开出灿烂花朵
应该注明：成员大多是农民的儿女
能将知识分子感染得能文能武
又生产又打仗
换一个视角，这些景色其实已被淹没
合唱团早已白发苍苍，语速迟缓
却津津乐道地描述
上世纪四十年代前期
中国陕北有一个合唱团
与纺车结下不解之缘
发出的合声排山倒海
有一些纺车与合唱团走进了历史
站在黄土高坡长久静默
他们在等待那场最后告别的
大合唱准时摇响
◆枣园的油灯◆
读一盏粘着南湖水珠的油灯，一盏
在井岗山瑞金和遵义肩膀上跳跃
比枣核还小的油灯
小得不忍心吹一口气，小得细如游丝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大地
它想穿过雾霭，穿过
森林般稠密的暗淡
在乡音里嚼着朝天辣椒
把红烧肉当成节日佳肴
油灯像一粒种籽，顶在一只雄鹰的头上
被带到抬头触碰天空的山巅
苍蝇在下，肓药旗刮起的腥风血雨
先抢劫星星月亮
又抢劫生命尊严
一无所有的油灯，把燃料换成烈士的血
一寸一寸扩展光的空间
油灯把高深理论改造成大众语言
让识字不识字的乡亲听懂。听着听着
心中就长出信仰，听着听着
黑暗就被黎明接替
义勇军进行曲从白山黑水一路高歌
先把东方唱红，又在天安门城楼
唱出几万万人共同的喜庆
小得让人不敢相信的油灯，站在枣园窑洞
一张书写过历史的书桌上。神情安详
先是被人点亮，接着照亮
后来者沸腾的热血
◆南泥湾◆
离开之前，扛枪的人已走遍这里的沟壑
锄把磨光，也挡不住体温与汗味
最后长成生命两岸
一丛丛疼痛的芦苇
没日没夜地摇曳
这里多了一些沙尘少了几湾荷花荡
想像力再三渲染仍旧不是江南
这里，用右手食指果断扣动扳机
射瞎撕咬黄土地的狼眼
用左手种植庄稼喂养牛羊
犁铧是另一件乐器
演奏自力更生
这里生长迎风起舞的青纱帐
滚动汗珠的爱情质朴执着
有一种奇迹，叫亮开嗓子唱绿荒芜
有一种浪漫，叫一低头
边劳动边憧憬幸福的青春
子弹壳镶边的相框，正面是硝烟
背面是思念
九死一生
八月桂花纵情开放，土红奖状
印满粮仓里饱满的谷粒
夜夜风起，夜夜吹开窑洞木格窗户
溢出小米饭南瓜汤香醇
飘出爽朗笑声
离开这里的人有一些回来过
有一些一去就没回来
这里，还有一个名字叫陕北江南
丰收的日历怎么撕也撕不掉
每一页，都响着拉动枪栓
解放全中国的实况录音
◆延河乡亲◆
云层很低，他们从苦寒的地底冒出来
嘴里塞满沙子，离黄土很近
外表卑微内心狂野
一滴雨露，就足够
撑起抚摸天空向往。从未想过
有一天默默无闻会成为旧事
熟视无睹会被敬仰
更像一群移动的蚂蚁，从黄土移向窑洞
从窑洞移向黄土
只想多一点食物，少几场暴风
按部就班与泥土为伴。憨厚地劳作
收获屈辱。欺凌。不为人知的
饥饿，寒冷，死亡
生生世世守着西北以北
活得卑贱,死得静默
宝塔山上的宝塔居高临下
把荒凉与信天游的高亢揉在一起
丰腴的身姿喜欢大胆地展示
每一场爱情都轰轰烈烈
真实解剖感情，划破
皮肤，肌肉，骨骼，直抵心脏
虚情假意体无完肤
以这样的方式对抗水土流失，对抗
跌碎十瓣汗珠换不来一粒小米
粗壮的胳膊露出古铜色，挥舞鼓槌
把安塞大鼓敲得惊天动地
外表热烈的日子，掩藏日复一日视而不见
圆月苍白，阳光剌眼
延河水漂过寂寞漂过孤独漂过
从祖辈到后生的艰辛
直到这条河漂来一颗颗红星
他们的生命才出现一抹亮色
山丹丹花开了又开
延河水流了又流
◆延安时间◆
阳光，麦粒般一粒一粒洒落在延安
指尖上任何一个细胞
都能感受到延安的脉动
拍净一路风尘
走过延河，走过宝塔山，走过
杨家岭，枣园，窑洞，桂花，走过
抗大，鲁艺，一条条长街短巷
我不会迷路，心中的向导
引导着我穿越这个古城遥远的历史
西北带有沙尘的风钻进我的眼角。流下的泪
清晰包容着苦难岁月里奇迹般起伏的风云
要么红得触目
要么亮得惊心
黄土地喂养的山羊
随便剪下一束毛就能织成我身上的毛衣
经纬相连，注定了信天游的曲调
是民歌更是一个民族不死的呐喊
延安时间是一条河流。能看见河里
一条身形粗犷的鱼溅起水花
游进母亲的子宫，把不容漏失的遗传基因
一项一项填进生命合成表
蔓延至秒针每一次跳动频率
穿行，突破与超越
都无法用橡皮擦去深刻信息
漫步延河岸边，我想忽略又不能忽略的
那座桥，那些桥礅，过去与现实
开遍红艳艳的山丹丹花
我的父亲紧闭的嘴唇忽然张开。如山丹丹花
鲜红连结鲜红，根须缠绕根须
茎叶拥抱茎叶
而我这个怀疑过很多记录的人
突然感动于一种信念的颜色，像火
将所有烧毁苦难的历史
定格在延安时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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