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人创造的历史记载在史册里
凡人创造的历史融入在生活中
——采访手记
洛阳公社地处乳源瑶族自治县的西北部,由一条韶关至连山县鹰阳关的韶鹰公路顺带着挂在路边。这里海拔730米以上,属粤北的高寒山区。总面积392平方公里,总人口却不足5000人。地广人稀,且山青水秀,正是出靓女的地方,有山歌为证:
洛阳九洞十二坑,
十个姑娘九个靓;
还有一个不够靓,
出到韶关考头名。
山歌夸张中带着自信,全不念韶关还有群芳一片。然而当梁家珍蹲点这里的时候,传到他耳边的却是另一首山歌:
洛阳洛阳,
只见高山,
不见太阳,
只见树木,
不见姑娘。
这里很穷,穷得农民吃木薯,甚至连分木薯的麻袋也“吃”了,都不肯交回给生产队。姑娘们全嫁到平原地区去了,男人们多娶阳山女人。
这多少有点让人失望,让人泄气。毕竟姑娘是山村秀色,代表一方水土,一方风情。没有姑娘的世界是暗淡的世界,乏味的世界,难怪许多外来干部都不安心。梁家珍当然不是来选美的,所以并不在意见不见得着姑娘。他来是为的改变这种贫穷落后的状况,为让美好的事物再现洛阳、永驻洛阳。
1976年,春寒料峭之日,梁家珍从翁源调到乳源。翁源和乳源,一字之差,连邮局分拣员都很容易将信件弄得南辕北辙。出版社发货给这两个县的新华书店就经常调错包。梁家珍是县委常委、县革委会副主任兼宣传部长,新华书店的情况他清楚。事实上翁源和乳源也确有许多貌似相同之处:同是粤北山区,同是客家语系,同是耕山种田,同是粗茶淡饭。这会儿连职务也一锅端了过来,甚至于工作性质也差不离——同是下乡蹲点。以至梁家珍时常都搞昏了头,总以为还在翁源。
按理说呢,洛阳不是个山穷水尽的地方,找碗饭吃应该没问题。梁家珍作了大量调查,发觉这里霜冻早,9月重阳后几天就结冰。连番薯都长不大,还得快点挖回来,霜冻过的番薯放不久,快烂。泉水、小坑、白竹、半星、婆洞一带相对较暖。洛阳、田螺坑、坪溪则较冷。深洞、连加山是最冷的地方。种双造禾,等于让一年都生草。这是气候条件对农业生产的制约。此外,还有耕作方针的原因,某些县领导总认为双造要比单造强,两个矮子总比一个高佬高。然而,洛阳的贫困,归根结底在于没有充分调动起人的主观能动性,而这一工作,得由我们的干部来做。但干部队伍,现实状况却令人堪忧:外来的不安心,只等熬够了日子就溜人;本地的没劲头,穷惯了的人索性也就不怕穷了,大家都穷,谁也不眼红谁,反正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
必须稳定干部,振作精神。洛阳人不是爱唱山歌吗?梁家珍就从改编山歌入手:
洛阳是个好地方,
竹木茶叶冬菇香;
山下四处好耕种,
可算平原鱼米乡。
新改编的山歌由县文化馆的人谱曲,由县宣传队的人编排,到处演唱。让全公社6个大队30多个生产队70多个自然村的近5000人都清醒地认识自己的长处和发展优势。许多人甚至还不知道,这位新近下来蹲点的干部,早在1953年就是翁源县文化馆馆长,曾读过华南文艺干部学校,编山歌,正好是他的拿手戏。
与此同时,梁家珍向县委书记提议:将得力的大队支部书记提拔到公社来。得到首肯,他一次就提拔了5个。这一举措,在基层干部中震动极大,看来干好干坏真的是不一样了。积极性的调动,取决于所采措施的实质意义而非空洞口号。有位大队支部书记,一上来就任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副书记,对事业忠心耿耿,对工作积极肯干。当地干部的长处,在于情况熟悉,生产内行,工作专心,号召力强。有了一呼百应,才有万马奔腾。
“种二造禾不行”,这位新任副书记说。果然是个生产内行。
第二年,梁家珍与公社几位领导商量,决定改变一下这高寒山区的耕作布局。较暖的地方依然做双造禾,冷地方则改种单造,也就是中造。这一改竟改种了60—70%,却不敢说出去,要让上面知道了,准会骂得飞起来。不过梁家珍还是向县委书记反映了实情:“洛阳气候情况不同,以前做两造其实有假,早造插下田去,国庆节才收成。”书记听了,没有发火,只说:“你们既然已经搞了,就要把它搞好,不能减产。”这一年,早造少收40多万斤。但全年总产量比往年还多出40多万斤。于是县委研究决定:“洛阳全面推广中造禾。”
无独有偶,类似这样坚持因地置宜、实事求是、遵循客观实际的事例,梁家珍还经历过一次,那是在1963年他新任翁源县江尾公社书记后不久的事。江尾公社有一片冷底湖洋田,天天发锈水,年年产量低,典型的三类禾。前任书记早就想用来挖一口鱼塘,只是迟迟不敢动手。梁家珍一上来便不同凡响,动员一千多民兵,挖起鱼塘,给公社放鱼。后来县里生产大检查,发觉水田做了鱼塘,县长说:“你还真有办法啊!终于彻底消灭了三类禾。”梁家珍笑了笑。“你还笑?我还没有处分你!”当时县委书记已去搞“四清”,等他中途回来,梁家珍便带他去看那口鱼塘。然而书记却说:“县长批评得对,因为你没有事先请示。行啦,他那边我负责去说。”梁家珍才过了这关。
副业,这在当时的洛阳可是两难抉择。一方面国家每年下达的木材任务有4000多方。但在“以粮为纲”的年代里,一提上山搞木材副业就是资本主义。梁家珍对县委书记说:“生产队穷,农民吃饭、油盐、化肥、学生的纸笔墨,都没钱买,不砍点木材不行。”于是书记同意农民上山做点木材、犁弓、木柄、牛藤、竹蔑之类的山货副业。当时来洛阳公社检查生产的一位地委领导也表示支持砍木材,认为要发展林业经济,一来完成国家任务,二来也增加农民收入。
谁曾想,“副业”这概念,到后来竟占据了人们经济生活的主导地位。这是时代进步的嬗变,这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更反映了广大人民群众按经济规律办事的强烈愿望和迫切呼声。总之,林业经济为当时洛阳奠定了一定的发展基础。兴建电站则成了洛阳后来富甲乳源的经济支柱。石子下电站、桥石电站兴建当年就没有欠债。只有卖了木材,有了钱,才能建电站。如今,76个自然村就有76座小水电。全镇106个电站和两座11万伏变电站,为洛阳编织出一张光明之网。茶叶、冬菇、胶股蓝固然是洛阳“三宝”,而132.83万立方米的活立木蓄积量更是洛阳的永续资源。村委会的办公楼比镇政府的还漂亮。就连经济最差的半星村,也有5—6万元的小水电年纯收入。这里的年轻人外出打工的极少。在家已是半工半农,再跟谁去卖力流汗呢?30岁以上的洛阳人,据说身上有500元的都要做老板。而姑娘们也不再急于要嫁到平原区……当然,这都是后话。说时快,那时慢,历史的进程迟缓得几乎迈不开凝重的脚步。
洛阳的联产承包责任制,实际上搞得比侯公渡公社还早。先分薯,后分田。全公社30多个生产队竟然包下去10多个。坪溪大队是全包了下去。由于这事发生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前夕,故而不敢公开搞。但侯公渡显然是走漏了风声,在一次公社书记会议上,被作为“土地下放”的资本主义典型来批判。会后,梁家珍只好对县委书记说实话:“我也搞了10多个生产队的包干制,今年只好搞下去了,不行再把它恢复过来。”他还表示,“今年如果减产,将来怎么处理都行。”书记说:“既然搞了就好好搞下去,不要出问题”。秋收后,梁家珍向县委领导提出:“要不要派人下去看看,总结一下?”下去看看的是一位农村部副部长,回来后总结出坪溪经验:成绩7条,缺点11条。梁家珍看见其中一条成绩是“增产增收,农民满意”,终于放下心来。这已经足够,其余都不重要了。原来县委书记他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不能公开表示支持。由于长期受“左”的干扰和左右,稍有出格,便会受到批判和“纠正”。地委一位领导就曾在一次会上不点名地批评,想起来,都还心有余悸:
七品芝麻官,
政策他放宽;
明明搞单干,
还说大包干。
蹲点期间,不开会不回县里。部门要汇报工作,得到点里来。辛苦自不待言,还要权衡到方方面面,照顾到上上下下。人累,心更累。这一年,乳源的粮食总产量首次突破1亿斤大关。民以食为天,无论那些个年代多么“火红”,如何让处于半饥饿状态的农民填饱肚子,才是县委县政府一班领导人要抓的头等大事……
梁家珍在翁源工作了24年。在乳源工作了20年。从翁源到乳源,任县领导职务共27年。总结自己的成长史,梁家珍认为能有今天,取决于三个前提外加一个主观能动性。这三个前提:一是共产党的解放与培养;二是老一辈领导的传帮带;三是人民群众和同事们的支持与帮助。
1953年,18岁的副区长梁家珍一上台就栽了个大跟头。土改后发展生产,耕牛十分保贵。偏偏下面经常报来,耕牛老了,或者跌断了脚,不能耕田,要求批准屠宰。梁家珍兼管生产,也没有调查,接连批宰了10多条耕牛。最先是派出所所长发现,后来县里也知道了,派监察室来检查。接着《南方日报》点名登载了关于乱批宰耕牛,不利于发展生产的文章,事情闹得很大。这时候,区委书记找梁家珍谈话:“细梁子,今后要注意,要调查清楚,不要再乱批宰耕牛了。”又到县里去说:“梁家珍年轻,没经验,这个事情我负责。”同时出来承担责任的还有区长。这些老一辈的领导人,为了扶持年轻干部,可谓热血衷肠,关爱备至。
“文革”期间,时任江尾公社书记的梁家珍,曾对松塘大队许松生书记和许日生副大队长说过:“你们松塘是红色革命老区,你们要永保革命老区人民的本色。”文革开始,他们第一炮就斗梁家珍,说他污蔑革命老区。并拉到老区去监督改造,实则是保护起来,住了近一个月,直至局势平静了再出来。最先最凶斗他的人,竟是保他最坚决的人。两派武斗的时候,有一次梁家珍半夜到联明大队,在大队书记刘远初家里正吃早饭,突然外头来了旗派的24部单车,扬言要捉梁家珍。刘远初站在门口,镇定自若,反问造反派要人,说他也正在找梁家珍批斗。这一回,梁家珍在联明大队又被保护了一个多月。
旗派为了逼梁家珍回来,想出了一条办法。公社养了50多条猪,梁家珍一天不回来就一天杀一条。眼看没办法,梁家珍只好回公社接受批斗。然而东风派也几次想斗梁家珍,但总没找着机会。因为梁家珍在生产指挥部,便以为他是旗派的人。谁知,1968年1月3日,梁家珍无端遭到的一顿毒打,却正是出自旗派之手。那一天,梁家珍到县里参加征兵工作会议步行回来,途经南埔公社。适逢南埔“贫革联”召开成立大会,便顺路拐进去看看。这时江尾旗派也赶来祝贺。后来不知怎么的,两派竟在会上打了起来。旗派被人打了,回来就拿梁家珍出气,说是因为他去了南埔,挑起火来。于是,将他拉出公社门口就打。这时,有5个农民挺身而出,紧紧抱住他,不让旗派的人打。但还是挨了不少拳脚,脸上涂了油墨,身上的5件衣服全撕烂了。回到公社,炊事员买来5斤煤油,才总算将他脸上的油墨洗干净。为了这件事,第二天1000多农民游行到县城,以示抗议。农民群众,知道该保护谁,支持谁。
多少年之后,梁家珍回想起来,除了文革,历次运动都没他什么事。大小难关都闯过来了,唯独闯不过造反派那一关。然而尽管造反派不让他过关,他却是胸怀豁达地多次让造反派头头过关。
1969年7、8月份,就在梁家珍刚回公社核心小组不久,贫下中农贯彻中央(7.3、7.24号文件),审判黑手,在村里到处张贴布告。所谓黑手,也就是地主富农和造反派头头。梁家珍一一撕掉那些布告,并将大队干部召来,一个个点过去,不能打人,伤人,更不能杀人。在审判造反派头头的时候,梁家珍上台去,问他老实不老实。他说老实。便放走了。有一天,曾经挨过批斗的公社武装部长为了报复,将几个造反派头头关起门来打。梁家珍叫开门,把他们一个个拉出来放走。然后对武装部长说:“你这种做法是错误的,作为革命干部,没一点胸怀不行。”有个造反派头头病了,梁家珍还亲自开车去看他。
想想看,初级社、高级社,没几天又是公私合营和人民公社……简直连跟都跟不上。1956年,梁家珍任团县委副书记,列席参加县委会议,常跟县领导下乡,身上带着介绍信,到哪个公社都列席党委,成为班子成员。团县委的工作,主要是团结教育团员和广大青少年,听党的话,跟共产党走,团员做好党的助手,见先进就学,见落后就帮,见荣誉就让,调动和组织青年团员开展社会主义劳动竞赛活动,发挥青年突击队的作用。在工厂开展优、满、超活动。在农村搞青年高产试验田、科技创新、修筑水库、疏通翁江河、建立青年牧场……那时候,下雨当冲凉,顶着日头干,不分白天黑夜,岁月是那样的如火如荼。1958年,新丰并翁源,新任团县委书记梁家珍在梅坑深翻土地,累得进厕所蹲下来就睡着觉。军事化,农民听话,就跟耍猴似的。公社书记很少在公社,都是下去蹲点,与农民三同……领导蹲点,以点带面。点亮一盏灯,照亮一大片。奇怪的是,搞得好的点都在公路边。梁家珍总觉得,自从小社并大社之后,讲假话,浮夸风就开始出来了……
1963年后,梁家珍也下公社当书记。迎接他的,又将是什么样的考验呢?
回首在江尾的日子里,梁家珍认为自己至少做对了几件事情。
通过修建山塘水库、兴建水轮泵站以及开挖坪塘解决旱情。
贯彻人民公社条例“六十条”搞好评工记分、按件计分。
对比较干旱的地区进行作物布局调整,在九仙、松塘片组织农民改种花生等经济作物。“花生返谷,油料返谷”,顶公购粮。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为了发展公社集体经济,买了始兴一片青山,搞木材买卖,并做起了大楼包括礼堂的凳子。与此同时,发展交通运输,组织农民开通了江尾到松塘再到九仙的公路。即从六里到坝子的其中一段,成了后来的主要公路干线。
为了保护水源,梁家珍曾与供销社发生过矛盾。他不准砍水源山的木材做柄子,供销社告到县里,说是不支持发展多种经营。
不过岩庄水库引水圳却是个失败的工程。原想引水到江尾来,挖了10多公里,结果到不了水,劳民伤财。但上边硬性要搞,他也没办法。后来江尾改种花生和花麦。再后来又改种甘蔗。因地置宜,农民决不会让土地闲着。
1970年5月,梁家珍提任翁源县革委会副主任。到了县里,先抓农业,没几天又管政工、文教卫生。但公社书记一直挂到1972年。也就从这一年起,梁家珍任翁源县委常委、革委会副主任兼宣传部长……
三条前提加主观能动性,是梁家珍对自己几十年风雨历程的概括总结:“离开了三条前提,我梁家珍别说能为人民群众做点工作,恐怕至今仍在农村捏泥,甚至于做鬼都不灵。”
能静心坐下来回首往事是令人愉快的,是非功过让人们评说去,只要自觉问心无愧,便尽可泰然处之,便有了欣然慰藉。
历史遗痕,岁月存真,往事并不如烟。
2003年9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