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粤、湘、赣边境的仁化县城口镇东坑村。那里的青山绿水间,蕴藏着丰富的铀矿资源,有工程兵部队长期驻扎此地,专门从事铀矿勘探。“文革”初期,鼓吹个人崇拜的造神运动席卷神州,东坑驻军闻风而动,搞起了颇有声势的“送忠”活动 - 将贴有红色“忠字”的毛主席画像装入镜框,送到驻地各家各户。
记得那是1968年夏秋之交的一个夜晚,一阵激越的锣鼓鞭炮声打破了山村的宁静。原来是当地驻军“送忠”来了。父亲闻讯,箭一般地飞到村口,迎接部队官兵。父亲那时是方洞村生产队政治队长(生产队设政治队长、生产队长,分管政治工作和农业生产),他虔诚恭敬地微笑着,带着官兵挨家挨户送主席像。“送忠”人员走后,父亲架起梯子“登登登”地爬上去抡起小铁锤,往墙上打三枚钉子,将主席像端端正正地挂在大厅墙壁显眼处。他怕像挂得不正,从梯子上三上三下,以修正相框的位置。像挂好了,父亲随即带领全家老小,肃穆庄严地站在像前做“晚汇报”,我们全家向领袖表忠心;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敬祝毛主席万寿无疆!
第二天适逢周末,我没到学校上课,做完家务,无所事事,便对主席像进行“审视”左看右看,总觉得画 像 正中的“忠”不美观,比例亦不合理。于是,我心血来潮,将镜框取了下来,施展一个初中生的书法本事,剪了一个隶书“忠”字 ,换下原来的美术体“忠”字。我 把“改造”过的主席像挂在原处,自以为好看多了,心里有几分得意。
“忠”,上下结构的形声字,上声下形,其义从心,诚心待人,忠诚尽力的意思。在传统中国社会,“信、义、仁、勇、忠”,构成了道德天空的一组灿烂的星座。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中国,“忠”是使用频率最高的词之一,成为衡量一个公民政治可靠的重要标准。“忠”这个词份量沉甸甸的它带给我的不是父亲赞扬 的喜悦,而是父爱亲情的撕裂,留下了久难愈合的伤根。
想不到大难临头。当日傍晚时分,父亲收工回家,他一进门,发现墙上的主席像被人“做了手脚”,黑着脸 问大弟: “ 谁搞的?”大弟手指正在门口劈柴的我,“哥哥”。父亲象一头发怒的狮子,从地上捡起一块三指大,二尺多长当柴火的竹片,一只手死死地抓住我,另一只手则 抡起竹片狠狠地抽打我,他边打边吼:“短命种啊,你毁坏了主席像,全家人被你毁了,都得陪你去坐牢!”我边哭边挣扎申辩:“换了新忠 字,像更好看了!”“你还嘴硬,要坐牢你自己去,不要连累家人!”父亲打得更凶了,竹片呼呼作响,在腿部、臀部留下一道道青紫色的伤痕。直打到 他手累了,我走路一跛一瘸,他才气消停手。打这以后,全家人生活在恐惧之中,吃完晚饭早早灭灯睡觉。过了一些日子,没见上面来人追查,父亲悬着的心才落地。
这是我记忆中被父亲打得最伤的一次,也是他打我唯一的一次。父亲慈祥仁厚的形象,被那毒蛇般嘶叫的竹片彻底打碎。很长时间,我不愿叫他爸爸。
“文革”结束后,思想解放的春风吹去了历史事件的灰尘,我真正看清了当年“造神运动”的真相。在那个政治压倒一切主宰一切的荒唐年代,一个目不识丁的农民,被政治愚弄得头脑发昏,以毒打自己的儿子来 表达对领袖的忠心,规避不可预测的政治风险。这能怪 他吗?他也是受害者啊!
不久前回乡探望耄耋 之年的父亲,我提起那 场“忠”字的小小风波,他只是漠然一笑,什么也没说。也许他早已忘掉,也许他不把这当一回事。
2014、10、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