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前一个星期,身在老家的父亲打电话来,“快毕业了吧?自己加油哦!爸爸相信你。”父亲把“考试”一词换成了“毕业”,我明白,他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其实,不是每一份压力都可以转化为动力的。我深谙这个道理,父亲也是。父亲又说:“要按时睡觉,千万别熬夜。”语气格外轻柔、温暖。我高仰着头,睁大眼睛看天花板,努力地不让眼泪掉下来。然后用半开玩笑的口吻对父亲说:“爸!要是我考不上怎么办?”父亲顿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考哪儿,爸就送哪儿,爸不怪你。”
挂了电话,我内心最后一点儿伪装出的坚强也被摧毁了。伏在床上,用被子紧紧捂住嘴,任泪水沾湿我的床单。我知道,我必须变得更加自信和坚强,只为了父亲寄予我的那一丝温存。
其实,父亲在我七岁时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那时,除了陌生还有恐惧。虽然迫于母亲的压力,我也只是生怯的叫他一声“叔叔”,但每次他都显得格外满足,脸上充满了喜悦。
那时的父亲总是喜欢坐在老屋前低矮的台阶上抽几口旱烟,青烟袅袅,又随风散去。然后哼着小曲儿,扛着锄头走了。乡下人的早饭是很晚的,所以父亲会早早起床,去田地里劳作一早,再回来吃饭。我站在小路的尽头,卖着青涩的嗓子高声喊:“叔叔!吃饭了……”父亲应了一声,扛上锄头就向我奔来。一把把我抱起,抱得很紧,他的下巴紧贴着我的额头。我大力地挣脱,只因为他的胡茬咯得我难受。后来,他便习惯了每天早上刮一刮胡子,让自己的下巴看上去很干净。他的一只大手握着一块小小的镜子,不断地刮,又不断地摸着下巴,知道感觉没有胡茬才满意的放下镜子。
或许儿时与父亲亲近的机会不多,所以那些记忆中零碎的片段就变得特别深刻了。
我至今都清晰记得,我第一次叫他“爸爸”时,他那激动的神情。他激动得不顾自己满身泥土,一把将我紧紧地搂在怀里,然后把我抱起来,放在肩上,大声说:“走,今天我们上街逛逛。”他急急忙忙就往外走。母亲连忙拦住他,提醒道:“换衣服,换衣服。”父亲那个时刻就跟我一样,像个孩子。
而今,为了读书,我住在城里的叔叔家里,远离了父亲。
中考前一天晚上,叔叔打开我的房门,却没有开灯,说:“睡吧!两三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毕业晚会不都安排好了嘛!你还是主持呢!”也没用“考试”这个此刻无比敏感的词语,语气也是格外轻柔、温暖。
我一个人躺在床上,静静地看着挂在窗台上的月亮,仿佛看到了父亲的脸,又仿佛听到他轻声说“加油!爸相信你!”
是的,两三天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
“人民医院九楼六号病房,你爸住院了,去看看吧!”话是叔叔说的,像一声惊雷在我头顶炸响。
我匆匆拦下一辆车,内心的恐慌使我不停地催促司机,快点儿,再快点儿,再快一点儿。
我进去病房时,父亲是睡着的。下午四点多钟的阳光斜斜地落在他消瘦不少的脸上。他的头发没有梳理,既长,又乱;胡子也好几天没刮的样子;缠满了白色纱布的左脚被固定在一个金属架子上,剪指甲又长又脏。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儿,竟是帮他剪脚指甲。我没有指甲刀,只能用临床病人借给我的一把小剪刀。我在病房里所有人的注视下,半蹲在床边,低头忍住一直想要冒出来的眼泪,小心地帮父亲修剪指甲。
当我剪完父亲所有的脚趾甲,抬起头才发现父亲不知什么时候醒来,微笑着,看着我。
父亲问:“吃饭了吗?”我回答:“嗯!吃了才过来的。”
我问:“多久了?”父亲笑着,扭头看着窗外天边的晚霞,我看到了他笑颜下深深隐藏的一丝痛苦。“也就半个多月吧!”
我还是没能忍住,眼泪不住地往下掉,但不会出声,我从不会在父亲面前放声哭。我好像从来不知道我会肆无忌惮地哭。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个星期前父亲打电话来时,电话那头有点儿吵闹,不像乡下那么安静。
父亲没有提前告诉我这事儿。其实,不是每一份压力都可以转化为动力的,我深谙这个道理,父亲也是。
几度花开花落,几许岁月沧桑。悲戚的凡尘里,在寂寞的道路上,我们总是在寻找历经沧桑后的那一点儿温存。于是,在他幽远古朴、沉静明朗的喃喃絮语中,我的苍凉之心似乎也感觉到那淡然的情绪和温柔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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