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我和父亲站在那片码头。
密密匝匝的机帆船。红船梆,绿船梆。不见日头,天灰,海也灰。
“走吗?”那人手里抓着一股缆绳,暗沉的脸色和目光。
明显他是这艘船的船老大。从舱里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比船老大年轻。一个还朝我扮鬼笑:
“咦!”
“我们到那边去。”父亲指指海堤轻声对我说。
“今晚十点上船,明天就到了。”——还是船老大在说,他在告诉我们:父亲,还有我。
马思聪先生就是从这里上船的。
父亲在农场中学的学生秉益也去偷渡了。秉益在家里是老大,三个弟妹,母亲是寡妇。秉益如果不来上学,就是家里农活忙不过来了。他知道老师胃病发作,下河抓了鲫鱼送来,说用来熬汤补胃。在拘留所关了半月释放,一身邋遢来到学校。父亲劝他:好好地劳动和生活,再不能做这种亡命的事。他泪水流了满脸:“老师您对我好!我想着到了那边发了财,我也能福荫您!”
月儿白茫茫的光洒向这片土地,这片海,今夜有谁上船?
十点。
门板叩响。掀开窗帘,月光洒了进来。可是,她突然害怕,颤抖的手拎不起多日前就备好的提包——水,干粮,手电筒,御寒衣物。
“哥,我能不能——不去了?“
小伙子一个人出了村庄。村头的老榕树下,他略站,回头望望,又飞奔进去。
姑娘的窗户还亮着灯光,这是他一直爱慕的姑娘。
两个年轻人一同走上村前的泥土路——是个勇敢的姑娘。
多年以后,这对夫妻从海外归来,为家乡修路,为村里的老人建楼房,设立“老人活动室”。
“那时我们料定必死无疑了!”“在公海漂了一个星期,迷失方向,没有粮食了……”
一艘英国船救助他们。登上异国的甲板,借此渡到彼岸。
海水多么蓝啊,在这灿烂的阳光和蓝天下。
无名小岛上布满珊瑚礁,礁石上清晰可见多年前的海生动物痕迹,当然它们如今已经死去。还有这白白的细沙,绵延在海岸,跟涌上来的海水一次次激情相吻。回望岛上,岩石,小树,真是风景如画。
她的未婚夫到岛上去取泉水了。
他们驾驶一艘由小渔船改装的机船,马达是她未婚夫亲手装置的,他上大学时学的就是这种专业。现在已经成功到达公海了。
可是,沙滩上望风景的年轻女人已经进入边防军的望远镜。
眷恋美景的文艺女青年忘记了隐蔽,由此功亏一篑,泅渡梦碎。
对相当一部分人来说进拘留所并不可怕,关押一个月,后来是半个月,再后来是一个星期,由所属乡村的治安头开张证明,家属交上10元人民币的赎金,一桩案就了结了。
这实在不必当回事。有的人进去出来好几次熟门熟路,跟看守的民兵已经是老相识,熟了关系处好可以照应。就算怎么不好,里面也是有饭吃的,日子不比外面难混。
渡上三次四次,如果成功一次,今年上岸明年衣锦还乡,蓄长发着喇叭裤,成为“港澳同胞”。给家里人带两块走私手表一台录音机,老祖母拎着到村口柚子树下摆阔气,招引乡人一起来听邓丽君唱的靡靡之音,炫耀成功后的辉煌。
但也有人是要遇上大麻烦的——那些女渡客,尤其长得好一些的,十之八九遭遇性侵,施暴者是看守。
下寮村的小兰就是被吴老师拦回来的。吴老师见她拿了一根绳索往村后树林走去,样状是恍恍惚惚的,连忙追去了。
绳索是她母亲给的。“既然这样,你就去死!”
和她一样遭遇的还有大燕,两个人一起上的船。“那一个厚脸皮的哪里会当回事,可怜了这一个,还在这里上过四年学。”吴老师说。
乡村女教师吴秀珠终于做通了工作,轻生的姑娘开始新生活。后来,她嫁到山里去,生儿育女,过的很安稳。
民办教师敬良也被抓回来了。
敬良的亲哥就是治安头。
敬良一家是全村过的最好的,大哥是公路道班的,二哥管治安,三哥开拖拉机,敬良墨水多点当了老师。家里有个大院落,村头新分的地又盖了瓦房。敬良的老母亲最疼这个幺儿,说新房子要给他娶老婆,“成了家,妈就跟你们过,给你们带孩子。娶一个当老师有文化的,妈不累着她,钱不够跟他们几个要……”
敬良长得好,高高廋廋一表人才。
听说敬良去偷渡,二哥气坏了:“跟他说不要去的!”
大哥叹气:“花花世界啊……”
急死了老太太,催着二儿子快去领小儿子出来:“在里边要吃亏的!给人打死怎么办……”可是领出来总要等一星期啊,治安头一次次安慰母亲:“妈,您就安心吃饭,他没事。都交代了,他要挨揍您就揍我,随您……”
挨到第六天晚上——第七天的早晨。
敬良不想出来!
老太太在村头等啊等,等来的只有骑着单车的二儿子。
治安头匆匆回来大队开第二张证明,盖上红印章,再匆匆上路。
敬良回来了,领着个漂亮姑娘!
一传十,十传百,全村都去麦家大院探望释放的敬良,当然是去看姑娘。
姑娘高挑身段,不扎辫子,长长头发披在肩上,一条电影里才有的蓝色连衣裙,像海那样蓝,像天那样蓝。
全村惊呆了——这是仙女下凡啊!
这姑娘是深圳宝安那边的,一个人下水没有同伴,被抓捕时发现一起落网都是男人,她就紧紧跟着敬良。遣返原籍时她指着敬良:“我跟他一起的。”
仙女就这样来到村庄。有人说:敬良偷渡不成倒交上桃花运了。很多人附和:多般配啊。
一向好脾气的敬良这次黑了脸:“扯淡!人家一城市姑娘,相信我才跟着我。”
姑娘在大院住了四天。第五天一早,敬良带她到县城车站一起坐长途车,一路把她送回家乡。在车站送行的还有敬良的大哥,二哥,车票是治安头早两天就买下的。
“她父母都在香港,这边就剩下她一个人,申请了很多年去不了。她都偷渡四次了。”敬良后来说,“她还会再去的。”很相知的语气。
晚上十点。
那是从码头回来的那个夜晚。
我睡不着。父亲就在隔壁,喝茶或者读报。
掀开小窗的帘子,白茫茫的月光洒满了空空的野地。
那年我12岁。
父亲带我去码头,就是想让我见识大海和帆船,而浩瀚的海洋由此向我展开了一个泅渡之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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