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暮里风一阵一阵,不觉是秋深了。在这地表储存的热量一日一日减少的季节,需要一件一件加上衣裳,才能维持到来年太阳的再一次返回。
在这样的凉秋之晨,给黑色的沙发罩上紫红花纹的布垫,视觉上就温暖了些许。是星期天,没有外出的安排,给毕业班准备一份阶段测试卷。喜欢坐在沙发上,在大腿垫本硬皮的杂志,提笔随意地写。背后是阳台,阳台下是植物园,鸟鸣声时时传来,有时就停笔仔细一听。像今天这样的晴秋,它们叫得春一般的欢畅。
天,也是如此的明净。出一道成语的题目,“请写出描绘天空的成语”,答案可以是“晴空万里,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可以是“乌云密布”。再来一道:“描绘秋天的成语”,可以是“秋高气爽,天高气爽”,“秋风落叶,北雁南飞”。
歌声飘来了……停笔,很熟悉。“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葬花词》——这是林老师喜欢播放的老歌。立在阳台上静听,是从林老师家飘出来的,是谁在播放?
林老师走了几天了。他是我初一的班主任,教代数。上个月在楼下遇见,正浇完一圈的花草,大太阳下汗流浃背,笑着招呼我,阳光下一头的白发越发的显眼。我心想:老师年纪大了,真是修心养性了。每日里侍弄花草,养小动物,写毛笔字,跟年轻的火爆性子,一掌冲学生扇去是天壤之别了,人生就是一场修行啊。可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没了。我还是遇见他女儿惠子才知道的,擦身而过见这孩子一身黑衣,表情肃穆。事情很突然,估计老师是心脏病突发失救的。
“花谢花飞飞满天……”一遍又一遍,播放的人很执着,想来是哀悼的形式吧。好吧,我也不出卷了,反正思绪已经跑远了。听歌,读诗,要不就呆坐吧。
这阵子就是这么过的。当一个人无法拥有活力的时候,比如患上了什么慢性的疾病,像足疾之类的无法行走,就只好如此了。听歌,读诗,呆坐。站着上一节课,第二节搬个凳子来坐,讲半节课留置半节的作业,坐着等学生做完,投影出来评讲。那日下课有位同事兼家长来看我,说道:孩子说,我们老师今天穿得好漂亮啊!有吗?不过家常衣服啊。原来是脚上一双胭脂红平底鞋,从鞋柜里捡出来的。大概从没见老师穿过这么鲜艳的色彩。所幸,病也可以生的美丽。
奔跑——攀登——一座又一座的山……在那春天,红杜鹃满山盛开的时候;在那夏天,山多尼果汁水饱满的时候;在那秋天,松柏树依然青翠的时候;在那冬天,山涧里的水落去、石头露出来的时候……一直攀登,到山之巅,仰望苍穹,吹一阵风……
散步。那读书时间最重要的三年。师范学校在一片旷野之中,每个黄昏我需在野外步行一个小时以上,风雨无阻。同行的是雁南,有时是迎华,一起看风景,在夕阳下停下来读读普希金,谈谈泰戈尔。但雁南有时不来,她需要参加运动队的训练,很累了;迎华有时也不来,她需要去画室画画。于是我一个人继续。其实我参加的社团比她俩多,要准备广播室周三两次的播音,要为校黑板报备稿,要去香菇种植小组的实验室巡查。但我会久久徜徉在夕阳下的原野,等待月出,然后踏月回到寝室,听到自修钟声快速下楼,一溜小跑冲上坡地的教学楼,进教室坐下,长长地吁一口气,温课。
就因为活动太多,今日要罚我在此呆坐吗?
乡村的春晨,有一道最亮丽的风景——那是停在池塘边榕树上的一对松鸡,一雄一雌,艳丽无比,以至于在我长长的人生中,每涉及“艳”字,脑海中出现的就是那鸟儿。那时我总是想:它们从哪里来?其实我们教室窗前的榕树上也有四只,长长尾巴,美如凤凰。它们从哪里来?每年春暖到达,夏未至就飞离,每年来渡一次的春假。村里的人却不管这些,他们只要鸟儿来,他们说这是村庄的福气,说这是美丽的神鸟,大人小孩,再顽劣掏遍鸟窝的孩童,没有人会去惊扰它。如今我来理解吧:这美丽的鸟儿有迁徙的特性,而这座善意的村庄适合它们度过一个美好的春天。
迁徙并不单单属于鸟类。村里的女知青张淑琴,怕是一辈子要留在这山沟里了。谁让她嫁了乡村里的男人呢,全村的人都这么说。张淑琴就是嘴长得有点歪,但整体还是过得去的,怎么也是个城市姑娘,一念之差这就永世不得超生了,全村的人都这么说。看这一拨知青回城之后,她日子怎么过?还能安心种地、割草?全村人都这么说。——可是还没等知青回城,张淑琴已经不见了!一夜之间,全家都不见了,木门上锁,空无一人。几天以后,稍稍知情的邻居说:他们走了,回城里去了;政府不给解决就单干,张淑琴工作找好了,娘家有地方住,丈夫打算去踩三轮车,不想费神听人传闲话,半夜就起行了。——像那鸟儿展翅,飞去。
春天去了,神鸟飞走了,女知青张淑琴不回来了。走过夏天,已经是秋天了。漂亮的童养媳十九岁了,就是不肯圆房。捆稻草杆堆草垛的黄昏,月亮已挂上,一群人散散落落,将歇工了。童养媳也在其中,两根辫子向上夹,垂下来弯成两个椭圆的圈。“还不回家去!”她婆婆来喊她,恶声恶气。周围干活的十个八个是男人。这女人说话从没有好声气:“想嫁人,想死!”“从小我养到大,报答?给我生孙子,伺候我就是报答!”没有人说这不公平,人人都认识她那呆头呆脑的丈夫。童养媳爱穿月白色衣裳,或者是洗旧了变成了月白。她从前面走过,留下一股清清的香。跟她同龄的素英姐说:“她把花放在衣服上熏的。”说话时淡淡的,看不出是同情还是冷漠。
我至今不知童养媳的归宿,因为我也迁徙了,回到城里。月白色在我记忆中很美,我喜欢构思:一个承受生活重荷的女子,在月下出走……
让我念念不忘的还有“高西”。班里不少同学来自这个村庄,男同学,还有几个女同学——高西的女孩是上学的!不同于附近的其他村庄。高西的同学学习不错,还喜欢猜谜语、对对子,我回城时她们送我照片和笔记本作为留念,相片背面认认真真地写着:“陈洁恬同学留念,xxx赠”,签上日期,至今留在我的老相册里;笔记本扉页题写得更抒情,会引用一两句诗,然后是:“祝友从此步青云”,古风淳朴。我没去过高西,去那里要走七八里路,我那时年纪尚小,母亲不让去。每次放学。看他们一群人踏上那条大路,往西南方向而去,大大的太阳照耀在那路上,遍地金色的黄沙……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成年以后当我回忆起素未谋面的南方乡村高西,每次都以这样的面貌出现。 其实我很清楚,高西应该跟我认识的乡村:龙江南、下寮、庄厝陂、胡厝园一般无二,矮小的土屋,池塘里游着家养的鸭子,塘边绿竹与苦楝树相掩,或许春天也有两只松鸡飞来吧,或许也有童养媳吧但未必漂亮了,不会有经历坎坷的女知青了哪那么凑巧——可是记忆深处的“高西”,它固执地形成了一幅旷远苍凉的图画:漫漫黄沙,孤日独悬,这还是夏天,如果进入秋天,到了隆冬,哪一夜它来入梦,说不定就成了“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了。
这样我倒要感谢母亲不让我去高西了,感谢我的去不成高西这件事了。
天边仍是挂着那轮日头,当年曾经照着去高西的黄沙路。这个晴好的秋日已到了下午,我的卷子还出不到一半,接个电话,文友丹说要来访,说郑老师捎了本书给我。
郑老师电约我几次了,最后一次说:早些来,跟你多谈几句。心知是要谈写作,但目前没有状态,就暂且不去吧。前辈这次不说话了,——捎本书来。
丹还是那个样子,人和文章一样的安静妥贴。写作本属单打独斗,文坛本来无坛,不过一些写作的人也有话可以交流而已,像丹,像郑老师。这也正好,她是医生,可以顺便为我这腿支招。治病、喝茶、种花、美容,谈话也是写散文。我说活动少了,近日也实施节食了。她惊讶:怎么可以?!——那怎么办?难道听之任之,长成个胖子?到那时再减就麻烦了,即使减下,皮肤也坏了,全皱了!她说:你凭什么判断自己要减?这还不容易,上秤啊。按国际标准:(女士)身高—110=?(公斤)看,超了四两了。然后笑着告诉她:下个周如果体重正常,我就吃一块牛排。
风一阵一阵,寒意笼上了这个深秋的薄暮。收拾一下明天上班穿的衣服吧。突然记起几年前买下一条咖啡色格子裤,买了“M”码,大了,一直没怎么穿,拿出来穿应该正好。
恍惚记得那条羊毛尼长裤叫做“风中蒲絮”,一个秋天的名字,多么适合这个秋天啊。
太阳高度角也随着季节改变了。朝南的屋子入秋阳光就射进来了。只要把衣物铺在沙发背上,就可以满满地晒上阳光。
2014年小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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