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很老才有我这个儿子。我从没见过父亲年轻的模样。从我记事以来,父亲给我的印象是咳嗽和骂人。
骂我,也许是父亲年老了而我又长得不快的缘故;骂我,也许是父亲心中关于我的石头太多,太沉重。
很小的时候,父亲在田里犁地,而我吹着口哨,晃着一串废弃的钥匙在田埂上游游荡荡。父亲看到我这“潇洒”的样子,便气得高高举起长长的牛鞭,大声呵斥过来:“看你神气的,不读书,以后饭你都找不到来吃。”懂事之后才知道,我的吃饭问题是父亲心中的第一块大石头。从小我就比较懒,没有大哥二哥勤快,因此,父亲心中的那块石头一直高高的悬挂着。
记得二哥成为全村第一个大学生的那个暑假,我们全家都喜气洋洋,惟有父亲,在我面前依然是没有微笑,甚至不允许我高兴。父亲对我说:“又不是你上大学,你高兴什么。”父亲在以他特有的方式教育着我。怪不得,那个暑假,当我拿着全优的成绩高兴得迫不急待的给他看时,他只轻描淡写的看了一眼(其实他不识字),然后就随手往外一扔,说,“这个成绩值得你高兴?”我顿时泪流满面,躲进房里,埋怨父亲。
埋怨父亲,但我毕竟懂事了,知道他没读过书,年老了又疾病缠身,他是爱子心切又没有更好的办法。中学毕业那年,我以优异的成绩被师范学校录取了。接到二哥从县里带回的录取通知书时,我泪流满面,父亲却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笑,也许是父亲心中的关于我的第一块大石头卸了下来,心里感觉轻松了许多。
至从那夜起,父亲就不再骂我,但笑容依旧消失得无影无踪。也许,父亲心中不知不觉间又装上了几块大石头。
我结婚,生孩子,工作换了一个地方又一个地方,可父亲心中的石头卸下又装上,一直到我去广州脱产进修那几年,偶尔才能看到父亲脸上又露出一丝丝笑容。但好景不长,当我大学毕业分配到县城,父亲看到我租住的房子简陋而光线不足的时候,我知道,我在父亲的心中又装了一块大石头。
父亲去世前的那个暑假,我带父亲到新校区参观。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父亲当听我说到这些教工宿舍将有一套是我的住房的时候,父亲便使出全身力气大声说:“好,好,这个地方好。” 十多年了,我有十多年没有听到父亲这么爽朗地大声说话了。那时听来,便知道这是父亲关于我的最后一块大石头。
那年秋天,是父亲放下关于他的小儿子的最后一块石头的秋天。我如愿地分到了一套住房,住在乡下的父亲自然也喜不自胜。然而,就在这个秋天,父亲卸下最后一块大石头的秋天,父亲却老得还没来得及到我的新房子看看,就再也走不动了。
父亲的人生一路,仿佛就是在不断地卸下石头,又不由自主的装上石头,石头卸完了,父亲的人生之路也走到了尽头。
父亲离开我们已好些年了,可父亲卸下的石头却在我眼前历历可数,那一块块石头在不知不觉间早已装上了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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