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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依稀记得一幕:在一个夜幕降临的傍晚,哥哥跟一群伙伴次从沙滩上走回家,他们双手握着从沙滩上捡来的白色鹅卵石,霹雳啪啦相互敲击着。顿时,火星四溅,在浓浓的幕色下,煞是好看。
这是哥哥留在我记忆深处最遥远的一幕,至今仍然挥抹不掉。那时,我大约只有五、六岁。哥哥那时已经是一位青少年,大约念初中。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我跟小伙伴们也玩起了哥哥曾经玩过的玩艺儿:我们跑到村前的小河边拾起一块块白色的鹅卵石,那些鹅卵石有拳头般大。傍晚,我们喜欢敲打着白色的鹅卵石。看着那些火星四溅的石头,我们比过年还要兴奋还要高兴。
那时,我还没有到上学的年龄。哥哥在县城读高中,为了让我早识字,哥哥时不时到县新华书店买些识字书本,教我识字,手把手地教我写字,教我画画。我非常喜欢写字画画,每天搬出一张小方桌,在自家门口前一笔一画地写字。大姐夫第一次到我家作客,见了我写的字,忍不住啧啧称赞,称赞我写的字比小学三年级学生写的字还要漂亮。
这当然是哥哥的功劳。老实说,哥哥是我成长中的第一位启蒙老师,他教会了我写字,教会了我画画。我跟同村的同龄人相比,我算较早地接受了早期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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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高中毕业后,回到家里务农。那时没有恢复高考,要上大学,要看家庭成份,如果家庭成份特别好,可以保送到工农兵大学读书,毕业后,由政府分配工作,吃国家粮,那是令人羡慕的事情。我们村有两位年青人保送到大学读书,后来在城里工作。据说,我们家的家庭成分是上中家,不够“赤贫”,哥哥没能被保送上大学。但哥哥高中毕业,在村里也算是个文化人。那时同村的青年人能读完高中的毕竟凤毛麟角。哥哥受到队里的重用,负责队里的保管工作,主要保管队里的粮食。哥哥经常睡在队里的仓库里,日夜看管堆积如山的粮食。也许有人眼红哥哥的这份差事,村里有人公然诬蔑哥哥监守自盗,胡编瞎说哥哥在某个暴风雨的夜晚,从仓库里挑了两担谷物回家。好在队长和大队的领导及时介入,及时调查,及时澄清了事实。有了这一次的经历,母亲决意不让哥哥担任队里的保管,免得人多嘴多,无端生出许多是非,自寻烦恼。
哥哥从小的梦想是当一名军人。那时候,军人是最令人神往的职业。放眼四周,到处是一片赤红的世界,到处是一片绿色的海洋。哥哥跟许多的青年人一样,崇拜军人,他喜欢穿绿色的军装,绿色的解放鞋。哥哥先后几年体检参军。有一年,体检时,医生说哥哥有颗牙齿长得不好看。又有一年,又说哥哥的血压略为偏高。就这样,哥哥与军人失之交臂。没有实现当军人的梦想,这对哥哥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件终生憾事。
3
在我的印象中,哥哥对我非常严厉,严厉得不近人情。父母亲善良,几乎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我们不听话,他们顶多以批评教育为主。可哥哥的教育方式截然不同,他动不动就痛打我和妹妹。
我读小学四、五年级时,哥哥对我和妹妹的态度突然变得异常严厉。有时,我们难免贪玩,跟小伙伴们一起玩捉迷藏,正起劲时,我们突然被哥哥抓到,哥哥不由分说,铁青着脸,用两根手指般粗的竹鞭,狠狠地抽打我们的屁股和小腿。好几次,我的小腿上、屁股上满是条条伤痕。哥哥鞭打我的时候,母亲默不作声。事后,她教我们要听大人的话,要好好学习。父亲则心疼对哥哥说:不要打坏了孩子!可哥哥却一句也听不进去。我们眼里含着泪花,感到莫大的委屈。我心里甚至非常愤懑:为什么别家的孩子可以自由自在地的玩耍,而我们却不能痛快地玩呢?为什么父母亲舍不得打我们,而哥哥却常常痛打我们呢?甚至,我心底里对哥哥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恨意,痛恨哥哥的无情和冷酷。我跟妹妹非常害怕哥哥,见到哥哥,好像老鼠见了猫一样,躲躲闪闪,生怕他操起竹鞭,无端地痛打我们一顿。
在哥哥“高压”的棍棒政策下,我们收敛了许多野性。我们变得乖巧听话。长期下去,我养成了内向的性格,在别人面前变得格外沉默,不敢轻易开口发表自己的意见,处处变得胆小,不敢越雷池半步。平时吃饭,舀了饭,夹了菜,便默默地走到一旁,默默地吃饭,从来不在席上坐。家里来了客人,也总是怯生生的,经常借故躲开。有一回,亲戚来到我家做客,见我如此害羞,感叹地说:“你如此胆小,长大后哪能娶上媳妇?”
我读完大学出来教书后,哥哥无意提起当年对我严厉管教的事。他说,他也不知道,这样严厉待我,究竟是好还是不好。我笑笑说,这样严厉的管教,既有好处,也有不好的地方。好处是能让孩子变得听话恭顺,不好是孩子失去了很多童真童趣,不利孩子健康性格的形成。哥说,那时他之所以这样严格待我,是想我们好好地读书,将来有出息,跳出龙门。其实,我读初中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哥哥的良苦用心,他不想让我们一样,走上他曾过走过的道路。哥哥把全部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希望我长大后谋一份好的职业,支撑门面,为家争光。
读初中,哥哥再也没有动手打过我们,一者,我们年龄大了,总不能动不动就大打出手,二者,也许我们变得乖巧听话,能够自觉学习。那时候,学校离我们村子不远,每天晚上,我要到校进行晚修。母亲后来曾经跟我提起:“你那时晚上到学校学习,你哥哥尾随过你好几次。”这样想来,我当时大概表现不错,否则,哥哥一定会责怪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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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哥哥在队里学会了开拖拉机,成了队里的拖拉机手,专门为队里运送物品。再后来,哥哥又承包了队里的碾米厂,收工后,为村民们碾米,赚起微薄的收入。但碾米厂空气浑浊,灰尘满地。长期下去,对身体不好,在父母的劝说下,哥哥便退了出来。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父亲退休后,母亲让哥嫂持家。那段时间,农村蓬勃兴起了种养业,哥哥和嫂嫂在田地里种植了四、五亩的柑桔。星期六、星期天,我常到柑园里帮忙干活,比如收剪柑树,施肥除草。繁重的体力劳动累得我筋皮力尽,汗透衣衫。那时,柑桔的收入是家里的主要经济来源,但因为占用稻田种植的柑桔,需要负担沉重的公粮和余粮,折款交完粮食任务后,家里的收入便所剩无几。为了增加家庭收入,哥哥农闲时跟别人进城学做泥水学徒。因为哥哥做事很认真专注,不到一、两年,哥哥成了一位熟练泥水匠,可以单独出来揽活。哥哥的手艺好,技术过关,加上哥哥厚道老实,方圆几十公里的乡邻需要兴建房屋,争先请哥哥做大师傅。
关于我要不要读高中的问题,记得家里曾经有过一次争论。那时的农村孩子,读完初中算不错了。有村民在议论:说我已经长大成人了,完全可以自立,还读什么高中?万一到时候考不上大学,岂不是菜蓝打水——一场空?
关于我的读书问题,父亲说,不读也可以,叫我跟着他做一名兽医,上山下乡,走家串户,可以赚些钱,养家糊口没问题。母亲和哥哥却旗帜鲜明地支持我读高中,考大学。在哥哥的鼎力支持下,我卷起席子,背着行囊,告别家人,忐忑不安地到了陌生的县城读高中。
我自知,我是从农村来的孩子,家里供养我读书,已经相当不易。我默默地发愤苦读,以实际行动报答哥哥对我的期望。高一入学不久,县里举办全县中小学生作文竞赛,我出人意料地荣获高中组作文一等奖,我的成绩在班上表现不错。高二分科时,我自感文科有较大的优势,我便报读了文科。
我读高中时,正值农村推广节能灶,县里选派哥哥到江门市进行进修学习,专攻节能灶。哥哥回来后,在县里做了一名小头目,带领一群泥水匠深入村村寨寨,兴起打制节能灶的热潮。那段时间,哥哥挣了一小笔钱。当然,这些都是血汗钱,来得极为艰难,哥哥常常加班加点到深夜。哥哥对我说:家里存了一点钱,等你考上大学,你就可以安心地读书了。即使你考上了自费的大学,家里也要想方设法供你念完大学。我听了哥哥的话,内心一阵感动,眼眶霎时一片潮湿。
哥哥拼命地挣钱,加班加点地干活。他的胃病就是那时患上的。有一次,我晚些时间到食堂里打饭。不想,饭菜早已经被人抢光了。我跟几位要好的同学买了一斤饼干,在校门口的田野边吞咽饼干。刚巧,哥哥跟一群师傅骑车路过。哥哥问我有没有零用钱了,我赶紧回答说:还有!
当哥哥得知我有时在食堂打不到饭菜时,立即从口袋里掏出十元,递给我。那时候,哥哥正患胃痛,人看上去很消瘦。但为了支撑家庭,哥哥忍着疼痛,外出做工,这让我好生难过。看着哥哥远去的背影,我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学习,报答哥哥的恩情!如果将来有出息了,一定要善待哥哥!
又一次,哥哥外出给人家修建房子,不慎从瓦背上摔下来,足足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那段时间,我心痛得要命。我知道,哥哥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为了这个家!
在我的发愤努力下,那一年,我当真考上了大学,而且还考了公费生。哥哥高兴得露出了难得的笑容。那一天,哥哥高高兴兴地骑上自行车,赶了八公里的山路,进城买回一箩筐的猪肉鱼儿,回到家里,宰鸡杀鸭,像娶媳妇一样隆重,宴请了所有的亲戚好友,为我张罗庆贺。到了报名的那一天,考虑到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哥哥又亲自送我到了大学,把我的行李安顿好,塞给我一沓钱,嘱咐我要好好用功,学好本领!
在校道上,我目送着哥哥远去的背影,鼻子一酸,眼睛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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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毕业后,我分配到一所乡镇中学教书,领到第一个月的工资后,我左思右想:买一件什么礼物回家呢?考虑到家里老房子很闷热,我最后买了一把吊扇回家,哥哥亲自把吊扇安装在客厅里。二十多年过去了,如今,当年我买的那把吊扇,依然发挥它的作用,在夏天的白天晚上,给家人送来了丝丝凉意。
我从教后,侄儿渐渐长大。侄儿读五年级时,我便把他接到我所在的乡镇中心小学读书。侄儿本来聪明伶俐,大约多少受到我的影响,他在学习上非常刻苦认真,成绩非常优秀。两年后,侄儿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县城重点中学。
我从乡镇中学调到县城担任高中英语教学。那年,我要成家,老师的工资低,我没有什么积蓄,又是哥哥花钱帮我置办婚礼。哥哥特意为我买了一部彩色电视机。后来,我调进了教育局工作,教师加了工资,我的生活渐渐有了好转。我在县城买了房子,终于把家安顿下来。为了有一个较好的读书环境,我把侄儿侄女接到县城的家里来住。高考时,侄儿通过努力,以全县文科总分第一的优异的成绩考取了重点大学。我们一家人特别高兴。
哥哥兴奋不已,逢人便说:“我儿子能考上重点大学,全靠我弟弟的功劳。”其实,哥哥夸大了我的功劳,主要是侄儿聪明和勤奋,我只不过做了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两年后,侄女也考上了大学。哥哥要同时供养两个小孩读大学,面对高额的费用,哥哥显得吃力。每到开学时,我便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帮助哥哥,支助侄儿侄女读书。我对妻说:“吃水不忘挖井人,我们能有今天,全靠当年哥哥的大力支持。我们就是面对素不相识的陌生人,看到他们遇到困境,我们也应该伸出援手。何况,哥哥跟我们本是一家人。”妻也是一个十分通情达理的人,她在背后大力支持我。我们为侄儿侄女买新手机,添置新衣服,给他们零用钱。
数年后,侄儿在广东省中山大学研究生毕业,在广州考取了公务员。侄女学了会计,在广州工作。从此,哥哥的家庭状况有了全新的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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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在世,不如意的事情十之八九。十数年前,不知道什么缘故,哥哥的脸得了三叉神经病,脸和嘴角抽搐厉害。打针吃药也不见效。有一次,我听说市人民医院来了一位北京的专家,那位专家擅长小针刀,对治疗三叉神经痛有特效的作用。于是,我三番五次带领哥哥前去挂号就诊,令人遗憾的是,哥哥经过数个疗程的治疗,也没有见好转。我听人说,这种病,可能用针灸会取到意想不到的效果。我和妻寻访了许久,在县城找到一位民间的郎中,据说,那位郎中擅长针灸,极会治疗各种疑难怪病。我花钱把那位郎中请到家里来给哥哥治病,可针灸了好长一段时间,吃了不少中药,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好转。哥哥似乎放弃了治疗。他说,这种病时间太久了,也许真的不能冶了,反正这种病对生命没有什么威胁,算了!
我却不想放弃希望,这种病虽然不能威胁人的生命,但它老是发作,脸上、眼角边老是抽搐,同样会给人带来了极大的不便和痛苦。我心有不甘,难道真的没有办法治疗哥哥的这种病吗?通过电脑网络,我查寻了大量信息,最终查到了一家北京的医院。据那间医院的有关资料介绍,这种病,一般的吃药打针难于奏效,主要是血管压迫到神经引起的缘故。要根除这种病,要做一个手术,从后脑勺打出一个洞,然后在神经和血管交汇处垫上一种特制材料,隔开神经与血管。但做这做手术也并非百分之百的有效,有的患者手术后效果不明显。因为是开颅手术,存在风险,我跟嫂嫂、侄儿考虑再三,最后决定不让哥哥做此项手术。但我们还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今年上半年,哥哥南下广州住院,在一家有名的专科神经医院实施药物保守治疗——用一种国外特殊的药物进行医治。据医生介绍,不少患者经过治疗,有的效果比较明显,但有的效果持续的时间不长。哥哥经过治疗出院后,感觉比以前好多了,可是不过数月,又觉跟以前差不多了。唉,现在科学技术如此发达,为什么对这种病还有没有找出最佳最有效的治疗方法呢?
如今,哥哥五十有余。哥哥的儿女均已长大成人,成家立业。我劝哥哥少耕田,少种地,不要从事繁重的泥水匠工作,可是,哥哥忙活了大半辈子,哪能闲下来?他依然每年耕田种地,种了许多的粮油。哥哥每次送给我大量的粮油,我于心不忍,总是劝哥哥不要这样做。可哥哥根本听不进我的劝告。为了减轻哥哥的劳动负担,每逢农忙季节,只要有空,我便携妻儿一起回到乡下,帮哥哥干活。
妻常对我说:“你有这样一位好哥哥,那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你一定要善待哥哥!”
确实,哥哥不是父母,却像父母一样关心我,扶持我,在某方面而言,哥哥的所作所为,甚至远远超出了他应该负的职责。在有生之年,我要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看护好我的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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