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罗茨基:
诗歌是最民主的艺术——它永远从零开始◆
涛 声(摘录)约瑟夫·布罗茨基
1.诗人的真实传记,如同鸟儿的传记,几乎都是相同的——他们真正的数据,是他们发声的方式。一个诗人的传记是在他的元音和咝音中,在他的格律、韵脚和隐喻中。作为对存在的奇迹的见证,一个人的著作在某种意义上永远是一部福音书,其文句改变作家信仰的程度,远比改变他的读者的信仰更为剧烈。在诗人那里,词语的选择总是比故事情节更显著;这就是为什么最好的诗人一想到有人正在写他们的传记,就惶恐不安。
2.如果要了解沃尔科特的本源,则这本诗选就是最佳指南。这里是他笔下一个人物讲述自己,而这也完全可以视为作者本人的自画像:
我只是一个热爱大海的红种黑人,
我受过良好的殖民地教育,
我身上有荷兰、黑人和英国血统,
所以我要么不是任何人,要么是一个民族。
这首轻松活泼的四行诗,告诉我们有关作者的信息,真确如一首歌告诉你那里有一只鸟儿——省去你望出窗外。
3.在近四十年中,沃尔科特一直都在忙个不休,忙于热爱这大海,而这大海两边的批评家把他称为“西印度群岛诗人”或“来自加勒比海的黑人诗人”。这些定义之短视和误导,就如同把救世主称为加利利人。这个比喻是贴切的,原因之一是每一种简化的倾向,都源自同一种对无限的恐惧心态;而一涉及对无限的胃口,诗歌常常胜于信条。这些旨在把这位诗人变成地方性作家的企图,很明显是思维上以及精神上的怯懦,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说,这怯懦是因为批评界不愿意承认这位伟大的英语诗人是一个黑人。这也可以归因于耳轮彻底爆炸,或视网膜排满咸肉片。不过,最仁慈的解释当然是地理知识的贫乏。
4.沃尔科特的诗歌之所以如此富于共鸣和立体感,除了他本人独一无二的才能之外,恰恰还因为这部“历史”的变故是够多的:因为语言本身就是一个史诗式的装置。这位诗人触及的一切,都激起呈蘑菇状扩散的反响和眼界,如同磁波,其音质是心理的,其含意是回声式的。
5.“啊,美丽的第三世界!”他在别处惊叹,还有更多东西包含在这惊叹中,而不只是简单的痛苦或恼怒。这是语言对远不只是纯粹的局部神经故障和想象力故障的评论;是语义学对无意义而广阔的现实的回答,这现实之衣衫褴褛是史诗式的。
6.诗歌是最民主的艺术——它永远从零开始。在某种意义上,诗人确实像一只鸟儿,无论栖息在什么树枝上,它都可以鸣啭,希望有听众,哪怕听众只是一群树叶。
7.关于这些“树叶”——这些生命——无论是哑默或沙沙作响,枯萎或一动不动,关于他们的无能和屈从,沃尔科特对他们的了解都足以使你从包含下列诗句的书页上斜眼向外望一望:
悲哀的是重罪犯对那刮破的墙的爱,
美丽的是旧毛巾的耗尽,
而凹陷的平底深锅的耐性
看上去致命地滑稽……
于是你把视线又移回来,一下子读到:
……我知道一块餐巾折叠的样式有多深刻,
当它出自一个头发将渐白的女人之手……
8.不管这里还是在热带,都没有“树叶”愿意听到这类事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很少为这只鸟儿的歌声鼓掌。接着甚至注定要有更大的寂然无声:
所有史诗都随着树叶吹走,
随着褐色纸上精心的计算吹开,
这些是仅有的史诗:树叶……
反复地缺席发生在很多诗人身上,而且以很多方式,净结果就是因果之间那个臭名昭著的均势——或同义反复:无声。
9.沃尔科特既不是传统主义者,也不是现代主义者。任何现有的主义和随之而来的主义者都不适合他。他不属于任何“群”:加勒比海没有什么群,除了鱼群。你会情不自禁要把他称为形而上学的现实主义者,但话说回来,现实主义本来就是形而上学的,相反亦然。此外,那会有点儿散文味。他可以是自然主义的、表现主义的、超现实主义的、意象主义的、隐逸派的、自白派的——随便你怎么说。他把北半球能提供的所有文体用语都吸纳尽了,如同鲸鱼吸纳浮游生物或画笔吸纳调色板上的颜料;现在他自成一家,并且是大家。
10.他给予我们的,不只是他自己或“一个世界”;他给予我们一种无限感,这种无限感既体现于语言中,也体现于总是起伏在他诗里的海洋中:作为它们的背景或前景,作为它们的题材,或作为它们的韵律。
11.换一个角度说,这些诗体现了无限的两个版本的融合:语言与海洋。不应忘记,这两大元素的共同父母是时间。如果进化理论,那么可以说,德里克·沃尔科特的诗歌在主题上和风格上就是人类最高和最符合逻辑的进化。他出生在这个外围,在英语与大西洋的交叉点,无疑是幸运的,两者夹着滔滔巨浪抵达这里,都只是为了向后反冲。同样的运动模式——涌向海岸然后退回地平线——都在沃尔科特的诗歌中、思想中和生命中持续着。
(节选自《小于一》之《涛声》,约瑟夫·布罗茨基著,黄灿然译。浙江文艺出版社2014年版。)
【转载自2015-07-23 “星星”诗刊微信公众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