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浅析梁丽云《来生》兼论诗歌散文化
悬崖边挂满同心锁
远看是风景
近看是人生
岩石渗出的水珠
养育每一片叶子
滋润每一寸肌肤
指引着来生的路
我在福字下
双手合十
奶奶托梦说
人活到八十岁就不会再老
我愿把心掏空
给你安个家
清风吹响铜锁
那是爱情永远年轻的声音
这是粤北青年作者梁丽云今年5月25曰发表在广东五月诗社微信群中的一首抒情诗。读完此短诗,我十分激动。梁丽云很勤奋,《来生》的面世,标志着她的诗创作突破了高原停滞期,进入一个崭新的阶段。在我的印象中,她的作品《来生》写得最好,应该说是其代表作。令我激动还有另一个原因:半年前,我在微群里说过要写一篇文章,探讨诗歌的散文化问题。由于这个问题在文学界争论不休,涉及的理论学术内容多且复杂,脑子里一团乱麻,文章无法下笔。梁丽云的《来生》,使我恍然大悟,突然找到了文章的立足点和突破口。
对于诗歌散文化,我历来持反对态度。拙作《人间烟火的歌》出版时,我在后记里写道:ˉ诗歌亦不宜散文化,散文化导致诗不精炼,缺乏韵律美,人们很难记住,自然就削弱了交流思想感情、传递信息的功能。¨ 大诗人艾青也反对诗歌散文化,他在一次诗歌座谈会上严肃地说:“我并不喜欢散文化的诗”。
我所说的诗歌散文化,并不是指诗体大解放,用散文的语言形式写诗。二十世纪初叶,胡适、郭沫若等人冲破旧体诗的平仄格律,率先用通俗易懂的大白话写诗。这种颠覆性的诗体革命,符合汉语言的发展规律。古代汉语以单音词为主,现代汉语以双音词、多音词为主,旧体诗的语言形式,已无法适应社会成员准确、生动、流畅地表达日趋丰富复杂思想感情的需要,而用白话写作不受字数、行数、平仄、对偶等规范制约的自由诗,却能适应这个需要。所以自由诗在骂声中成长,终成大气候,取代旧体诗成为诗歌的主流体裁。
所谓的诗歌散文化,即是淡化甚至排斥形象思维,用未经诗化处理的白话写诗。艾青在《我对诗的要求》一文中,对诗的散文化作了论述,ˉ也决不是以自由诗形式写的,就是散文化的诗¨;ˉ散文化的诗最大的特征,是创作过程中排除了形象思维。¨ 他从诗的本质和艺术规律立论,对诗歌散文化的现象进行了概括性分析。
诗歌散文化的逆流,严重干扰了中國新诗的发展。它把粗俗的原生态的自然语言塞入诗中,消解了作品的诗味,降低了诗歌的品位,损毀了诗歌在读者心中的祟高形象。十多年前诗坛出现的ˉ梨花体¨,是诗歌散文化的一场闹剧。以赵丽华为代表的一批诗人,拋弃形象思,自诩探索ˉ诗歌感性与知性、内在复杂度和外在简约形式¨,所写诗歌内容浅显直白,如同小说散文中的那种日常话语被断行排列。如赵丽华的代表作《一个人来到田纳西》:ˉ毫无疑问/我做的馅饼/是全天下/最好吃的¨。这首名噪一时的ˉ梨花体¨诗,推翻了诗歌原来的所有规范和格式、内涵与外延,仅仅把小说、散文中的一句话分开来说,亳不讲究技巧。ˉ梨花体¨的出现,就像当年胡适、郭沫若写作自由诗,引起诗坛大地震。读者称之为ˉ口水诗¨、ˉ回车键诗¨。诗歌的声誉由此一落千丈,生存空间更加窄小,诗人被人嘲笑,认为文化水平低的人才写诗。作家韩寒在网上发文,主张消灭诗歌和诗人。赵丽华灰头土脸,改行不再写诗。
诗歌散文化现象,否定了诗歌语言艺术的特殊性,是一种无知的表现。北宋政治家、诗坛巨擘王安石深入研究诗歌艺术规律,发现了诗歌语言的特殊性,第一个提出了ˉ诗家语¨的诗学理念。诗歌作为语言艺术的最高形式,语言具有情感性、形象性、音乐性,比小说、散文等文学体裁有更高更特殊的要求。有时候诗人为了营造诗意,借助形象思维,诗的语言可以超越理性似疯话、傻话、梦话、胡话,可以不受语法逻辑的制约,如天马行空,用外國诗人艾略特的话说,就是要ˉ扭断语法的脖子¨,用比喻、起兴、借代、象征、通感、反讽、极化、变形、跳跃等手法,对大白话进行加工改造,使之变成诗的语言。著名诗人李瑛最近答记者问时深刻地指出:ˉ粗浅的大白话不是诗,但是现在诗歌中有很多是这样的大白话。¨ 李瑛的话其实也是说诗歌语言的特殊性。诗歌去散文化,就是要突出诗歌语言的特殊性,沒有特殊性,诗歌语言就不会有情感性、形象性和音乐性。
诗歌写作怎样才能走出散文化的泥沼?梁丽云用巜来生》作出了较好的回答。她写《来生》,也是用大白话,但她不是直接把大白话搬进作品,而是紧紧地依靠形象思维,调动多种艺术手法,对大白话进行诗化处理,使作品诗意葱茏,精炼耐读,给人以美的享受和哲理的启迪。巜来生》在语言的诗化处理上主要运用了两个手法:第一、恰当合理地运用意象。意象,即寓意之象,作者用来寄托主观情思的客观物象。意象是情思的载体,其作用是借景抒情、托物言志,不仅能使诗的语言高度情感化、形象化,还能ˉ言不尽之意¨,给读者留下想象的余地,以较少的文字表达较多的思想内容,使语言浓缩精炼。《来生》礼赞忠贞不渝的爱情,选取了旅游风景区悬崖边的ˉ同心锁¨作为核心意象,十分恰当合理,不仅符合人们的爱情审美心理,而且很有力度,足能支撑起诗中情思。诗中还有ˉ悬崖¨、ˉ岩石¨、ˉ水珠¨、ˉ叶子¨、ˉ肌肤¨、ˉ清风¨、ˉ声音¨等意象,围绕ˉ同心锁¨组成意象群。意象之间,有合乎思维逻辑的内在联系,水珠从岩石中渗出,水滴滋养叶子、润泽肌肤,清风吹铜锁发出声音,彼此之间,有种合情合理的必然关系。意象之间的关系犹同一座桥,读者沿着这桥前行,自然而然地进入诗的境界,感受到诗人生命的脉动,领悟到诗中的哲思,被诗人对爱情的执着追求和坚定信念所打动。
第二、准确高密度使用修辞手法。现代汉语修辞手法,是诗化处理口语必不可少的诗艺手段,也是诗歌摆脱散文化的最佳选择。《来生》中用了比喻、象征、通感、谐音、比拟修辞手法,使用地方有十多处,使用密度惊人,几乎句句有修辞,有效增强了语言的形象性和张力。最难得的是修辞手法运用准确。ˉ悬崖边挂满同心锁¨,用ˉ同心锁¨象征忠贞纯洁的爱情,用ˉ悬崖边¨象征爰情充满艰难曲折和风险,都用得很准确。ˉ我愿把心掏空,给你安个家¨,用的是比拟,也非常准确到位,使诗句的形象化达到了可视可触的程度,把抒情主人公对爰的期待和美好祝愿,把其追求人间真爱的决心与意志,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样朴实的诗句,看似平淡无奇的口头语,实则千锤百炼,凝聚着作者的艰辛劳动,展示出她语言创新的深厚功力。
《来生》 对语言的诗化处理,也存在一些不足,较突出的是音乐性薄弱。在自由诗中,语言的音乐性主要由押韵及音组构成。按隔行押韵的要求,《来生》要押韵的地方有十个,而作者只在三个地方押韵。音组的组合也不夠合理,有的句子二个音组,有的四个或五个音组,造成音乐性大打折扣。
我始终认为,语言缺失音乐性,也是诗歌散文化的表现之一。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王年华博士说:诗歌的特征至少有两个,一个是音乐性,也就是诗歌在形式上的节奏美和韵律美。二是真性情,也就是思想感情上的真实性和个体性。中国诗史上,诗歌与音乐本是一家,共同承担了构建人类精神家园的使命。后来两者分了家,但诗歌身上仍打上音乐性的印记,在语言的节奏韵律感方面,明显区别于小说、散文。曾有一位五月诗友写了一篇谈诗歌押韵的短文,以白居易《早秋独夜》不押韵和艾青的诗很多不押韵为例,印证诗的音乐性可有可无、无足轻重。她也许不知道,白居易的诗绝大多数押韵,那首不押韵的小诗是个试验品。他的代表作《长恨歌》、《琵琶行》,语言如行云流水,音乐性极强,谱上曲可唱。艾青、郭沬若的部分作品,的确没有押韵,表面看是无韵诗,而实则有韵,用的是内韵,语言的韵律节奏,体现在诗中情感的抑扬顿挫、跌宕起伏上,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诗也属此类型。这种诗技巧要求更高,情感要求更强烈,一般的诗作者很难做到。
古今中外众多诗人的创作实践证明,音乐性于诗百利而无一弊,它有利于思想情感的充分表达,有利于读者的诵读记忆,有利于诗在社会上广泛传播。希望梁丽云和其他五月诗友诗化处理口语时,把音乐性纳入其中,精心布局诗的押韵和音
组。
2016.5.28~~30 于顺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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