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葡藤下,葡萄从藤蔓上被剪落,仿佛剪断今世情缘。
他生来与葡萄结缘,还在娘胎的时候,他父亲常常上山摘取野葡萄解他母亲的馋嘴。他也无比钟爱葡萄剥皮后在他舌尖逗留触碰来的奇幻味觉。
他和她结婚七年。
缘起于葡萄庄园里的一次邂逅。她递于他一串鲜嫩葡萄,他递还她一纸婚书。
婚姻是众人之事,双方父母悉数临场,镁光灯下,一对新人对着宴席中的宾客敬酒。如此过场,双方便把自己的身体、时间签署给了对方。
她工作离家较远,每天便早早出门,傍晚归来做饭洗衣。下班归来,她都会绕很远的路买一串鲜嫩葡萄,洗净摆在书桌上,等他下班归来。
他归来便一头扎进书堆。他视书为掌上明珠,闲暇之时便捧于腹中。他工作于按资排辈和靠关系结网的企事业单位,难免被社会逼迫得不敢面对现实。沏壶茶,捧本书,含几颗心爱的葡萄,世界便在狭小的书房里安静下来了。现实当然还在,他推心置腹待人却换来人情淡薄寒心,如今薄纸遮眼,铅字掩心,世事就好似镜中花,水中月,宛如一场梦。
他偶时也会心血来潮,买些礼物赠她,以讨欢心。佛说,能做今世夫妻便是前世修缘。细数来路,患难七年,彼此不曾一句吵闹。困境时,相视而笑,廓然忘贫。
他从来都厌倦喧嚣纷扰的城垛,自甘深居一方净土。车水马龙街头,让他浑身像被困在深水之中,气息不畅。
他常年光顾寺庙,佛殿燃灯昏黄。善男信女不言不语,佛主面前三叩九拜,拂袖而去,留下尘世杂念。香案上供佛果蔬,泽泽明亮,与香火生烟缭绕。他静跪佛前,合经默念,将事事不顺一并吐出,仿佛摒弃世间尘土。他长跪不起,神情凝然,在佛主面前断了欲念的魂,清了纷扰的心。
他被隐匿在门缝之人看扁,突生厌世之感,受挫进寺。僧人言之:施主面色凝重,尘世扰心,你常佛前祷告,与佛结缘,佛能帮你解脱。他顿感雨泽恩惠,心生与佛牵手之愿景,又恐于娇妻、老弱双亲,无所依归,终不忍痛下决心。
他辞别僧人,天色已黯然,街头车水马龙,他又一次有窒息之感。一阵冷风拂发,仿佛一把剃刀,削落他额上发丝。
他静房靠坐书椅,怀揣佛经,仿佛抱着经久被世间蒙尘的心,眉眼之间凄然哀怨,彻夜难寝。
一道天光照亮暗沉的心结,他去意已决。
太阳还被裹在被褥里,她已出门上班。他起床洗漱,打包好换洗衣物。临行,他拖净地板,清洗被褥,拉好窗帘,擦拭完书架上他热衷的书籍。转身,又回头张望,垂下最后一抹关于红尘扰心的泪,扣门离去。他轻弹袖口尘土,仿佛也弹去了他有关尘世间的情缘。他朝着自己内心所向的世界走去,步履坚如磐石。
一袭袈裟,一道空门,从此断了尘世纷扰。
太阳西下,犹然如刀,她突然感到一种莫名而来的切肤之痛,血缓慢自伤口浮上皮层凝固又流回胸口,胸口像是被凝固的血堵塞,倒也说不出是什么缘由。
她左手里提着一串刚从水果市场带回的鲜嫩葡萄,右手开门而入。室内整齐的让她不信任自己的眼睛,桌子上摆放着一纸协议和一张便条。便条上他圆润的字迹赫然写着:缘起,聚。缘尽,散。我顿悟与佛结缘,签了这纸协议,还彼此一个自由之身。
举笔落字,缘尽已落地生根。一纸协议,从此夫妻名分化为炉烟。
她一路洒泪来到寺中寻他。寺院阴森,在空谷的夜,如同一把冰刀,在她胸口割下一滴一滴的血。野风卷拔她的长发,拨乱她衣角的裙裾。他一身薄裟,发已削去,佛前打坐。她泪如暴雨,奔流而下。
他问:施主是求今生还是问前世。
她回:我带了你最爱吃的葡萄。
他又问:施主是求今生还是问前世。
她又回:我带了你最爱吃的葡萄。
菩提树下,一片枯叶垂下,前世今生化作春泥。
她转身离去,他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把浮世红尘望成眼睫下的水泽。他眼角至始至终都悬着一滴红尘袭心的噙泪。
她回到家,将葡萄洗净,摆在书桌前,学着他的样子,一颗一颗地剥开,含在嘴里。
她侍奉双方父母,倒未再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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