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四岁。那年村里一下子来了好多外地的青年男女,都是十七八九岁的模样,操着杂七杂八的方言。他们有个统一而响亮的名字——“知青”。他们集中住在村头大榕树旁的碾米厂里,集体宿舍,七八个女孩子,五六个男青年。沿着窄短的条石阶梯走上碾米厂房,往上是女知青的住处,再往上是男知青的住处。
因为阿娘是妇女队长,我常常有机会尾随她来到女知青的住地,看她们白白净净的俊俏样貌,听她们哭哭笑笑地闲谈打闹。她们很喜欢阿娘,每回阿娘一来,她们都围上来亲热挽着阿娘的手臂,如同母女般坐在床边,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阿娘则揽过一个一个的肩膀,像对女儿般嘘寒问暖,有时安排农事,细心叮嘱她们各种农活的做法、注意事项,有时则是为她们抹去莫名涌上的思家泪水。常常看得见她们坐在大榕树树头下吃饭、编织毛衣、看书、打闹的身影。天空中有飞鸟掠过的身影,树头下的池塘里有游鱼在缓缓游动,偶尔会忽地聚合在一起抢吃她们扔下的饭粒。冬天来临,大榕树不远的井沿上冒出迷迷蒙蒙的热气,她们嘻嘻哈哈地在井旁打水洗脸刷牙。有时也端着写着火红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或“忠于伟大领袖毛主席”字样的白瓷脸盆到牛巷街旁那条横贯村中央的小溪旁浣洗衣服。因为他们,村子里闹腾多了,生气多了,他们清脆欢畅的笑声常常在村头上空回响。
我的家是一个大家庭,由阿婆(我们叫奶奶为阿婆)主持家事。阿婆三十多岁守寡,生育了十个孩子,存活下来的只有三个儿子。孀居多年,但威仪尚存。阿爷(我们叫爸爸为阿爷,也有喊叔的)常年不在家,被大队派到外面搞副业去了;二叔在村小教书。家里劳动力主要就是阿娘、二婶,以及小叔。小叔是阿婆的遗腹子,自小长得黑黑实实的。随着年岁渐长,小叔慢慢越长越开,不经意间就长成了个仪表堂堂的帅小伙。高而健壮的挺拔身躯,黑黑红红的脸膛,走起路虎虎生风,是家里的顶梁柱,是最得力的劳动力。因辈分高,虽然年纪不大,村人喊他“黑古叔”。走在村子那条长满野花的小路上,黑古叔那抹高大的身影总能招来不少艳羡的目光。他不善言谈,勤恳干活,卖力劳作,是生产队里的主要劳动力。
我喜欢在知青们收工后迈着短短的小腿吃力地爬上碾米房的阶梯,倚在知青门前咬着手指看她们开开心心地打闹:看她们将毛衣织了拆,拆了织,比试花色针线款式,穿在身上左摇右摆让旁人研究合不合身;或者看她们边哼着曲儿边编织头上那油黑发亮的两根辫子;又或者看她们伏在窗沿上悄不吱声地想心事……此时的天空高远深邃,淡蓝色的天宇下,白鹤扇翅飞翔,一动一静的画面,在我年幼的心里长久投影。
不知何时起,只要我来,总有人拉我过去,指着其中一个高高瘦瘦的大姐姐教唆我喊“婶娘”。她们戏谑而放肆地大声笑闹着,那个被人打趣的姐姐脸颊红红地阻止着同伴的打闹。可越阻止她们越是闹得欢。我看见她眉毛弯弯,眼睛清亮,两根编织得紧紧实实的辫子拖在腰间,用红毛线打了个小小的蝴蝶结,蝴蝶垂在她的白底黄花衬衣上,仿佛要振翅飘飞的样子,很美。我很愿意有这样的一个“细婶娘”。
有一天,黑古叔从外面回来,手上拿着两件小小的衣服,是用两方大手帕裁做的无袖小背心,他红着脸给阿娘说,是阿适给我和小妹做的衣裳。我问阿娘,阿适是谁呀,为什么要给我和妹妹做这么漂亮的衣裳呢?阿娘含笑不答,只是开心地给我和妹妹穿上小背心。小背心做的很巧妙,两方淡黄底色花纹的带竖条的大手帕,不用多加裁剪,在脖子和腋下挖出一个弯度缝合起来就是一件衣服,穿在身上既清凉又舒适。我穿着新衣服,心里别提有多美了。还在村前村后走了一圈,在小伙伴们艳羡的目光里狠狠地显摆了一回。我打心底里爱死了那个叫“阿适”的姑娘。
夏日傍晚,我穿着这件小背心迈着蹒跚的脚步和妹妹又来到知青的住处,那个绑蝴蝶结的姐姐牵过我和妹妹的手,抱着我们坐在她的床上,用手绢帮我们抹干净脏兮兮的小手,然后给我们糖瓜吃,那糖,是我迄今吃过的最好吃的糖了。后来,阿娘叫我们喊她“适姑”。我非常喜欢这位美丽而心灵手巧的“适姑”,常常跟在她后面,笑眯眯地望着她,小声地喊一声“适姑”。
黑古叔常常晚回家了,回家时黑红的脸上总是弥漫着一层笑意,开开心心地和我们玩笑,开开心心地帮着阿婆挑水烧火煮饭,开开心心地挑猪食去栏里喂猪。阿娘偶尔会和黑古叔说起阿适,我总是很八卦地竖起耳朵“偷听”,大凡跟阿适姑有关的事我都爱听。有时去到碾米房,阿适姑也会问我黑古叔的事情,我总会一五一十地“传舌”。我真的喜欢阿适姑,我喜欢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香味,喜欢她弯弯的眉毛清亮的眼睛,喜欢她笑时掩嘴的模样,喜欢她那两条在腰际摆动的大辫子,喜欢她细声慢语的形态……总而言之,只要是阿适姑的一切,我都喜欢。
初夏时分,当村旁小道上我喜爱采摘下来吸食汁液的的花糖叶(也叫野烟叶)开出肥厚而雪白的花朵,鸡肉花也五彩缤纷地站满枝头时,一年春耕开始了。早晚时分,黑古叔会在井台边打水挑水,这时适姑也会准时出现在井台边。两人相视一笑,并不作声。黑古叔默默地打水,一桶又一桶,适姑埋头洗涮,浣衣。两人默契地提水接水,完毕各自回去。上工的钟声敲响了,不擅农活的适姑挑着秧苗跌跌撞撞,左摇右摆地走在田埂上,耙着田的黑古叔的目光总会伴随着那个跌跌撞撞的身影,提心吊胆。傍晚下工了,落日余晖下,远处的半空中,丝丝流霞聚聚散散,白鹭缓缓地扇动着翅膀像游鱼浮在水面似地悠闲地飘飞,路边粉红的杜鹃花在夕阳下仍然浓郁地站立枝头,奶白色的水田里刚插种的秧苗在晚风中摇曳。黑古叔赶着慢悠悠地倒嚼的老牛,扛着犁耙,拿过适姑肩上的扁担将畚箕叠起挂在犁耙上,夕阳下,两个年轻人若即若离地,静静地走着,不发一言,甜蜜而温馨,像极了一副画。
适姑床边的简陋的台面上总有不同的野花插在玻璃瓶子里,有狗尾巴花,有杜鹃花,有荷花,有山茶花,有花糖叶花,有野菊花,有……甚至还会有绿肥哦(它的学名叫紫云英),它们随季节而变化,永远新鲜,永远水润,充满生气。它们是黑古叔采摘的,有时放在窗台下,有时叫我送过去,黑古叔就没有一次亲手送给适姑的。偶尔我不开心了,不愿意送,黑古叔总有招数骗我,给一朵小花作为奖赏啊,摘个莲蓬给我呀,编个野菊花头饰套在我头上充当解放军战士呀等等,我总会屁颠屁颠地抱着花儿爬上条石阶梯,远远地就大声嚷嚷着:“适姑,给你,适姑,给你。”别的姑娘打趣说,:“给我好不好呀?”我连忙把花藏在身后说:“不给!这是适姑的花。”接过花儿的适姑笑盈盈地把花插在玻璃瓶子里,哼着好听曲子换水摆弄好。我静静地看着适姑做着这一切,也像适姑一样觉得好满足好满足。
日子如水静静流淌。不知不觉走过了两个年头。
适姑偶尔也会和几个女伴来家里玩,阿娘和阿婆做了糍粑磨了豆腐招待她们,家里很是热闹,充满欢声笑语。不善言谈的黑古叔轻快地帮着阿婆和阿娘忙忙碌碌地干家务,笑眯眯地收拾里里外外。适姑偶尔搭把手,帮忙摆台凳、碗筷,两人都脸红红地,羞答答地。开心写在脸上。
陆陆续续地有知青回城了。去碾米房走动时,感觉房里的气氛不如过往,姑娘们展开信纸埋头读信,聚在一起小声议论,有人在叹气,有人在流泪,有人在发呆。没有人发现我,适姑也没有看见我来,她这会伏在窗台上看天,看云霞,看飞鸟,脸色不好,情绪落寞。慢慢地,住在碾米房里的人越来越少,适姑一如既往地开工收工。但黑古叔的脸上少了笑容,更加沉默寡言了。
那年春天,山花烂漫,特别是杜鹃花,满山遍野,开得那个如火如荼。但是,黑古叔再也没有支使过我去送花了。我自个在路边摘了一捧野菊花,拔了几根狗尾巴草,摇摇晃晃地来到碾米房。远远地,适姑看见我,惊喜地冲出来,接过花,开心地嗅着。我说,“适姑,这是我摘的花,送给你。”适姑神色暗淡下去了。后来,阿娘说,适姑家里几次三番地要她赶紧回城,还将电话打到大队部来了。终于,坚守到最后一拨的适姑还是离开了我们村。离开的那天,她第一次独自一大早来到我们家里,帮阿娘挑满水缸的水,洒扫庭除,帮阿婆摘菜,喂猪。但黑古叔不知为何一直没有出现。等到太阳升得老高老高,比村后的大扁石山还高,黑古叔还是不见身影。适姑几次三番到门前张望,但黑古叔杳无踪迹。一直脸带笑容的适姑再也无法坚持了,她转身伏在阿娘的肩头失声痛哭起来。阿娘默默地拍着她的后背,无言以对。最后,阿娘帮适姑整理好发辫,拭去她脸上的泪珠,把她送出了村外的路口,适姑孤单瘦削的身影背着行囊一步三回头,最终渐行渐远,消失在路的尽头。
第二年,我们家搬离了旧屋子,迁徙到离村里近千米远的扁石山脚的糖寮,做了一排新屋,三兄弟一人两间,大家庭还是聚在一起吃饭。在那里我们家又开始了四季轮回的生活。黑古叔早过了适婚年龄,与他同龄的村子里的人的孩子都能去小卖部打酱油了,黑古叔还是单身一人。不时有人来提亲,但都被黑古叔一一拒绝。阿婆和阿娘总是默默叹气。又过了半年的一天傍晚,适姑突然来了,带着她的两个工友。一年多不见,适姑皮肤更白了,眼睛更显清亮,长辫子铰了,人显得更加清瘦。她提着一大袋子的水果、糖果,还有些叫不出名字的食品。一看见我,适姑拉着我的手,塞给我满怀的吃的,问我,还认识我吗?我说:“适姑,认得的,我喜欢你呀。”适姑眼眶红红的,坐在灶台边,一边和阿娘说着在城里的工作和生活,一边询问家里的近况。适姑始终没有开口问黑古叔的事,但她的眼神和表情出卖了她,她其实一直在等黑古叔的出现。可是,就如她离开村里那天一样,黑古叔一直没有回家。夜深了,在适姑怀里东倒西歪的我,不知何时进入梦乡,迷蒙中,只听见阿娘和适姑她们悉悉索索的声音在耳际虚无缥缈地浮着。第二天早上,含泪的适姑和工友离开了我家,阿娘牵着我依依不舍的挥手道别说:“常来啊!”但我知道,适姑这一走,再也不会回来。
等我和阿娘回到家时,黑古叔容颜憔悴地坐在厅堂前的石墩上,一言不发。我不敢问他昨晚去了哪儿,阿娘叹了口气,拍了拍黑古叔的肩膀,说:“黑古啊,过去了就过去了吧,阿适是个有情义的好姑娘。她的用心我们知道;你的用心她也明白。别折磨自己。”黑古叔目光迷蒙,神情落寞,高大的身躯给人瘦弱的感觉。
多年以后,长大的我终于明白,什么叫“相见不如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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