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何时才能回家?”最近父亲一次又一次在电话那头这样询问,大概是人渐老,子女不在身边,越来越感孤独了吧。每年父亲都要来我谋生的城市小住一些时候。我便邀他过来,可父亲说家里正在修桥修路,他也很忙,今年不打算过来了,以后也许不再过来了。家里挺好的,不想再远走了。还说我将来到了叶落归根的时候,也该考虑回家之类的话。我听完有种酸酸的感觉,莫非是“五十知天命”父亲在为晚年担忧了吧?可父亲才五十出头啊!我很纳闷,这不像是从我父亲口里说出来的话呀!
父亲出生在距县城二十多公里的小山村,父亲从小就有一个梦想,梦想有朝一日飞出小山村。小山村四面环山,村头有一条大河,河上没有桥。行人、车辆要出村都必须涉水过河。村里有一条由东往西向山外延伸的两米来宽的路,要出村必须沿着这条路翻过两座山。山上有树,但不茂盛,最大的只有饭碗大,有的山像得了斑秃症的老头,大树砍了,东一块西一块露出了山皮,黄黄的。村里的田土全是黄色的。黄黄的房子依山而建,房前屋后的古楠树只有几片稀疏的叶子,没精打采的陪伴着低矮的房屋。这条村里唯一的马路也是黄黄的,路中间高出一截,正好是车子两个轮子的宽度,车轮压过的地方是低低的,两条绝对的平行线串穿着这条路的始终。如果有人把轿车开到村里,村民们会大笑他不识时务、吃错了药。这里没有客车,要去县城必须沿着这条黄泥路翻过两座山才能搭上开往县城的一辆早上出发,下午返回的“龙马”车。遇上从县城回来的人多,好心的司机会送进村,晴天还好,车子后面,尘土扬起几十米长的茫茫长龙,最害怕的是雨天,路烂烂的、粘粘的,脚印深深的,车轮重重的、滑滑的。任凭你哼半天就是爬不上一个小坡,这时路边村民还未来得及收藏的稻草便成了车轮最及时的防滑剂,这可是救命的稻草啊!因为拥有这么一条“天晴一把刀,下雨烂糟糟”的黄泥巴路,这个村由此得名为“烂泥村”。又因为这里人多地少,穷乡僻壤,一个世纪也难出一两个大学生,能考上县重点高中的,那也是风水特别好的人家。这里不是模范村当然也算不上典范村,所以极少有人光顾,烂泥村一直不是受宠的孩子,烂泥村烂泥路烂泥人,几代人都没有丝毫改变。
父亲是解放初期出生在这里的,只念了四年半书,还没来得及学完小学的全部课程便因当时家里被蒙冤扣上了地主富农的帽子求学无门被迫辍学务农了。幼小的心灵上的伤疤犹如这望不到尽头的烂泥路上的似乎永远也揭不掉抹不平的坑坑洼洼。长期受压制的低调生活使得父亲为人正直、倔强还有些叛逆。二三十年过去了,帽子终于摘了,可父亲已是十六口人的家庭栋梁,早已错过了求学的黄金时期。出山的梦也只有期望下一代去实现。父亲在烂泥村一连任了十六年村主任、村支书。直到1996年我们姐弟三个都上高中了,父亲那无法兑现的每月120元的工资哪供得起三个孩子在县城读书!幸亏母亲农闲时种菜种菇,每天天蒙蒙亮便挑着大箩筐一路蹒跚地走过这长长的烂泥路到八十里外的矿山上去卖,尽管如此,家里的帐还是入不敷出的。父亲则一门心思地筹集资金改建村办小学校舍、荒山造林、修路架桥。村里穷得叮当响,没有村部,没有广播,更没有食堂,父亲上任后,在村委会的财务上取消了招待费支出一项。每当上面的干部下乡来了,我家餐厅便成了招待室和会议室,父亲这有名无实的120元也被招待得所剩无几了。父亲在我家院墙上钉了块一米见方的木板,涂上黑漆,这就是村里的宣传栏。父亲每天都会用三五几句最通俗易懂的话概括出要点写在黑板上,让村民们了解国家的新政策,或是病虫害防治预报及措施或是重大新闻或通知或启事等等。村里田不多,产量也不高,但每年公、购粮任务却不少。每到收粮的时候,乡里的干部都会协同粮管所的工作人员开着大车小车到村里来收粮入库。午饭当然由村里解决,一般的村会摆上几大桌,让这些收粮的工作人员吃饱喝足。唯独烂泥村例外,固执得不识时务的父亲硬是不买上司的面子不破例不开膳。乡长书记很是恼火,无奈之下只好叫司机从乡政府的食堂里远道打来几十份盒饭。工作人员一边吃着盒饭,一边骂着这穷村破村烂支书。父亲只好苦笑着说:“穷村得有穷办法,省了一顿饭钱能多造几亩林呀!”
读高二那年,涨端午水的时候,爷爷得了急性肠梗阻。水太大,根本过不了河,父亲背着爷爷走了三四个小时山路才绕开大河到达有车通往县城的地方,爷爷还没来得及搭上车便在半路停止了呼吸。临死前爷爷说:“儿啊,无论如何你们要想办法走出烂泥村去,我死了以后把我葬到县城近邻的墓地里,我活着没能走出去,死了也要走出烂泥村!”父亲圆了爷爷的遗愿,辗转二十多公里,把爷爷安葬到了县城。此时家里已是债台高筑。为了不让我们辍学,父亲任期未满便申请下任。办理交接手续时,父亲只拿到一张盖着烂泥村委会公章的欠条:“累欠工资一万八千元”!母亲皱了皱眉头,显得很无奈。
父亲虽然不当村干部了,但也许是习惯了吧,依旧关心国家政策,那块小黑板书写着的依然是父亲那遒劲有力的笔迹,村民们也习惯了从那小黑板上获取新鲜的谈资,他们早已把它当成了自己的信息站。每当父亲写出:“最近几天是××水稻病虫害高发期,用××农药配水(1:300)防治。”不过半个小时就有村民在稻田里喷洒农药,随后你会看一个又一个背着喷雾器走向自家的稻田。
高中毕业那年,村里架了座铁索桥,摇摇晃晃的,老人和小孩依然过河。接任的村支书家低矮的泥土房拆了,盖起了气派的三层楼的小洋房,这是村里最高建筑。那年的第一场洪水,断送了烂泥村有史以来横跨大河的这座大桥,连桥礅都翻了,只有两根长长的铁索懒懒地躺在河床上,让人们对这儿曾架过铁桥有所记忆。父亲曾苦口婆心说服村民把责任山与村里集体荒山集中起来造林育林的联营林场,只有十年树龄便开始主伐了,父亲看着这一棵棵只有碗大的树砍倒的时候,仿佛看到一个个由父母千辛万苦供养出的正将大学毕业的大学生不幸夭折。望着这一千多亩光秃秃的山头,父亲心碎了!后来,父亲煞费心机联合起村民与村委分签订了补充协议,才得以保住未来得及砍光的半壁江山。
我最终还是没能在读书上找到出路,高考我落榜了。耿直的父亲开始四处找人托关系,局长送礼,科长送烟,好不容易把我安排进了县办企业上班,但农村户口只能是临时工,要想彻底走出烂泥村而成为正式工人,必须是商品粮户口。父亲咬咬牙,东拼西凑借了三千元买了户口,又花了二千二百元转了正,父亲踏实地回烂泥村去了,父亲哪里知道,我当时上的可是末班车啊!两年之后,县办企业宣布破产了,我失业了。父亲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即然踏出了烂泥村就别再回去了!孩子,到外面去闯吧!”于是,我南下到了这物欲横流的大城市谋取了一席之地,也在这里安了个家。逢年过节也很少回去的,大多让父亲过来,可是父亲总是住不久的,他不习惯城市的喧嚣,还有这带着汽油味的空气。我和弟弟合计着到县城近郊的别墅山庄买套房子,好让父亲安度晚年。
我已有四年多没回烂泥村了。父亲一次次的催促,我决定回一趟家。顺便把别墅山庄的房子定下来。
回家的路上,沿途能看到大型挖掘机在铲平路边那臭气熏天的茅厕,旁边有干部模样的人在指挥,茅厕边偶尔还有人在那指手划脚,骂骂咧咧,那大概是茅厕的主人。邻座告诉我,这是在三清三改,这村是政府的新农村建设示范点。邻座一路跟我讲新农村建设如何如何。不知不觉已到了烂泥村。望着翠绿的山头,整整齐齐的树,山脚下白白的房子,门前屋后古楠开出嫩嫩的新枝,古楠树下隐约可见的白白的塑料棚,邻座说那是食用菌棚,家家户户都种香菇和木耳了……
噼里啪啦……一阵爆竹声打断了邻座的话。车子嘎然停在一大堆人群前。只见前面人头蹿动、彩旗飘飘,原来,今天是村里这条大河上有史以来一座可以通车的大桥落成通行典礼。围观的村民个个兴奋得手舞足蹈,叽叽喳喳,我听见人群中有人大声在喊:“我们不用再过河了!我们不用再走烂泥路了!我们不要再叫烂泥村了!”掠过人头,我望见了父亲皱皱的脸上绽放出了孩童般灿烂的笑容,仿佛一朵开得正艳的菊花……
此情此景,我终于明白父亲在电话中对我说的话。我甚至为打算到别墅山庄买房的想法而感到愚蠢。因为这里已经是一个现成的天然的田园式的别墅山庄了啊。
后来我才知道,烂泥村有今天的变化,村办联营林场功不可没。村民们自发性地把这一千多亩已成林的杉林的收入全部投入到了修路架桥中去了。我还知道,县里的示范点初具规模时,上级政府还未要求烂泥村动工时,他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建设了,并且比示范点先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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