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当人们下地干活，小孩都去上学的时候，村庄里静悄悄的。无所事事的那些老公公喜欢坐在祠堂大门口的青石凳上，手握长长的竹烟斗，默默地抽自家地里种的老烟皮。老婆婆则用呆滞的目光望着遥远的山恋，自言自语的诉说谁也听不懂的比村前的古道更遥远绵长的陈年往事。他们已经老得不能再下地干农活了，佝偻的身躯，孤独的眼神，总让人觉得有点悲凉。
小香莲不喜欢和这些沉闷的老人在一起，和他们在一起感觉自己也变得老了，没有生气。当母亲下地干活的时候，她常常一个人撑着拐杖摇摇晃晃来到村后的小树林，树林里有许多嫩绿的小花小草，有美丽的蝴蝶蜻蜓，还有充满生机高大的树木和翠绿的竹子。她喜欢看鸟儿从树林里飞向天空、飞向田园，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它们唱着欢快的歌，日暮时又披着金色的斜阳飞回树林，此时她的心情感觉无比的愉悦。
她安静的坐在小树林路边的草地上，把拐杖放在身旁，用小手抚弄着树林里紫色的小花朵，阳光透过树枝，斑驳的树影照在身上，就像蝴蝶在眼前来回舞动。她的思绪随着徐徐的清风在小树林里荡漾。她孤独的等待着母亲从这条通往田园的小路上收工回家。从她记事起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香莲在这寂寞的小山村孤独的成长。
二岁时因小儿麻痹症，幼年的小香莲失去了一条左腿。可怜的人儿，从此不能像正常人一样劳动和生活。她在母亲怜爱的泪水中，摇摇晃晃，如风中的一棵小草坚强而孤独的成长。父亲用坚硬的山茶树木量身给她做了一根又一根结实的拐杖，从此这些拐杖便支撑起了她往后的风雨人生，代替了她那条长得只有小孩胳膊一样小的，而且明显比右腿短了一截弯曲的左腿。山茶树木经父亲精心刨制后滋润、光滑，手感犹如女孩的肌肤那般细腻，握在手上感觉非常的坚韧有力又舒服。父亲无言的爱，使香莲内心感觉踏实和温暖。
山村的学校离家很远，出门要走一段长长的、高低不平的青石古道，然后要翻过一座陡峭的山坡。香莲不能跟村里的小伙伴们一起去上学。她每天除了去村后的小树林，闲时便坐在自家门前的巷子里，和自家的狗啊、猫啊一起玩耍，或仰头望着巷子天空中来回穿梭忙忙碌碌的燕子。它们一会儿飞向树林和田野，一会儿飞回自家屋檐下的巢穴，那悠然自在的情形，令香莲羡慕不已。
香莲在寂寞的小山村，摇摇晃晃一天天的长大，她没有因左腿残疾而感到自卑，亦没有因为不能上学而埋怨过父母。她性格温顺善良，上天给了她一条残疾的左腿，同时也给了她一张白净的脸蛋和一副俊俏好看、精致的五官。她那丝绸一样光滑柔顺的长发，用小手绢扎在脑后，当她撑着拐杖走路时一跳一晃，小辫子也跟着一跳一晃，扎在头上的小手绢就像一只美丽的花蝴蝶，摇摇摆摆的在她头上飞翔。她性格开朗，穿戴又整洁干净，家里人喜欢她，左邻右舍的伯母、婶婶、姐姐、妹妹们都喜欢她。
母亲忙碌的时候常常不停的使唤她：“香莲，快来厨房帮阿妈添柴烧火。”
或者说：“香莲，快来帮阿妈洗菜陶米。”
她总是爽朗的应着母亲：“哎……来了，来了。”
待她把洗好的菜递给母亲，母亲又会说：“香莲，该去喂鸡鸭了……”
母亲每天总是不停的使唤她，她快活的帮母亲做这做那，丝毫没有怨言。而父亲却责怪母亲，说香莲还小，腿脚又不方便，不该总叫她干那么多的活，香莲知道父亲心疼她，便笑盈盈的说：“阿爸，我没事，我能做。”
十一二岁的小香莲，除了不能下地劳动，农家手头上的活她样样都会。她没有抱怨母亲，总是有条不紊的把母亲吩咐的家务活做得妥妥当当，不是母亲心肠硬，亦不是母亲不心疼她，母亲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香莲以后能更坚强，更独立，不用人照顾，亦能好好的生活。
年少时的香莲在父母的呵护下快乐的成长。她除了帮母亲分担锁锁碎碎的家务，还帮邻居家小孩织毛衣、织祙子，帮母亲纳鞋底、做针线。而母亲总是为她今后的生活担忧，香莲见母亲总是为自己操心难过，她便笑嘻嘻的跟母亲说：“阿妈，你不用为我操心，我能自己独立生活，以后我会自己养活我自己的，您就放心吧。”
她满满自信的样子，让母亲有了些许的宽慰。可她总是说：“香莲啊，你没文化，不认识字，又不能下地干活，我怎能放得心下，我老了，你可怎办啊！谁来照顾你。”
香莲说：“阿妈，我想去学手艺，跟大舅学裁缝。”
母亲听了高兴的说：“是啊，我的小香莲心灵手巧，我怎就没想到呢！”香莲的大舅是古道山村一带有名的裁缝师傅。
第二天，母亲便把十二岁的小香莲送到了大舅家。大舅家里有个比她大一岁的表姐，姐妹俩一起跟着大舅学裁缝。大舅没把香莲当徒弟，而是把她当作亲闺女看待，他把全部裁缝技艺都教给了她和表姐。从锁扣门到订纽扣，从缝制衣服到裁剪布料。师傅教得仔细，徒弟俩人学得认真。 她用一条健康的右腿踏着缝纫机，哒哒哒……哒哒哒……，没想到这种枯燥乏味的声音就这样伴随了她一辈子，缝纫机成了她人生赖以生存的惟一工具。
大舅、舅妈、表姐处处关心她，照顾她，她内心很感激。每当寒冷的季节，空闲时她就给大舅织帽子，给舅妈织毛衣，给表姐织围巾，织手套，她总是尽自己的能力回报他们。
时光在她手中的一针一线和脚下哒哒哒……哒哒哒……的缝纫机声中一晃就过了五年，香怜从一个可爱的乡村小女孩长成了一个爱笑的、羞怯的大姑娘。十多年来父亲用山茶树木给她做的拐杖从未离开过她身边。这些年无论生活多么艰难，撑着它心里就感觉暖暖的，走路亦觉得踏实。一个人心中只要有爱、有阳光、有希望，那么最终她就能成为一个幸福的人。
大舅年老眼花，生意越来越惨淡，八十年代改革开放后，山村的生活变得越来越好，很多有钱的乡里人家都喜欢到县城或镇上成衣店里买新衣服。山村里再没有人自己买布料来缝制新衣。大舅家里没有缝纫活干了，养活不了香莲。89年春天表姐随她们村里的年轻姐妹去了县城一家服装厂做缝纫工。香莲腿脚不方便，不能跟着表姐一起去打工，她只好离开大舅家回到自己的家里。离别时大舅把那台用了几十年的上海牌旧缝纫机送给了香莲。香莲在家里帮村里人缝补衣服，接些零零碎碎的活。闲时做鞋垫，织毛线鞋，逢墟日便拿到街市上卖，换些零花钱补贴家用。
从大舅家回来，一年后，母亲便生了重病，她因心脏衰竭，生命危在旦夕。父亲亦因过度劳累得了气喘，长年咳嗽，从此父亲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到山上砍山茶树木为香莲做拐杖了。香莲嫂子对病中的父母亲不好，对香莲也总是冷冷的。唯恐残疾的香莲以后嫁不出去一辈子拖累他们，加重他们的生活负担，母亲因此而感到更加忧心。临终前母亲把在县城服装厂打工的表姐叫回来，把自己娘家最亲的侄女拉到床前，她知道她和香莲姐妹俩的感情好，她想把香莲托付给她照顾，老人流着眼泪嘱咐自己的侄女，她说：“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香莲，你把她带到县城去吧，让她和你一起去打工，你要好好的照顾她，拜托你了。”说完她永远闭上了眼睛。
香莲抱着母亲哭得悲伤又凄凉，左邻右舍乡里乡亲看了都禁不住伤心流泪。母亲一辈子都为自己操心，为家里操劳，而今母亲走了，从此阴阳相隔，这世界再也没有人像母亲一样疼自己，爱自己，想到这香莲的心如刀绞一样的痛，生活似乎一下子变得黯淡而迷茫。
香莲在悲伤中送别了母亲，然后第一次告别古道山村贫困的家乡，跟表姐一起来到百里以外的县城。表姐通过熟人把香莲介绍进了她所在的那间服装厂。香莲曾经跟着大舅学过裁缝，很快就掌握了厂里的技术活。由于她性格开朗，生性乐观爱笑，和厂里的工人相处融洽。生活上有表姐关怀照顾，年轻的香莲感觉日子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艰难，打工的生活有苦有乐。从18岁到28岁，十年的光阴，香莲最美好的青春被掩没在这成堆的成衣和布料里。
在这间工厂里，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厂里包吃、包住，工资虽然不多，但是生活稳定，对残疾的香莲来说已经很知足了。她从每月七十多元工资中节省三十多元寄给父亲治病买药，每月如此，从不间断。不料有一天表姐神情黯然的对香莲说：“香莲，我们要失业了，这家服装厂要倒闭了。”说完表姐难过的流下了眼泪。香莲惊愕的睁大眼睛问：“为什么？工厂不是好好的吗？”表姐说：“工厂经营不好，你忘了，我们已经三个月没收到工资了。”香莲听了难过的低下了头，默默地流着眼泪，不再作声。 她感觉天空乌云滚滚，前路茫茫。
工厂通知她们一个星期后搬出宿舍。她们没地方去，又不能回老家，香莲的父亲在她出来打工的第二年冬天就已经过世了，哥哥嫂子有一堆孩子需要抚养。正在姐妹俩一筹莫展的时候，一个家住县城的工友给她们伸出了援助的手。
“香莲，你们俩先搬到我家里去住吧。”工友说。
工友家住在城中村，家里有许多房屋。表姐对工友说：“我们租一间你家的房子，可以吗？”工友说：“没问题。”
栖身之所总算解决了，以后的生活要怎么办呢？香莲感觉很茫然。表姐说：“船到桥头自然直，会有办法的。”
她们俩在工友家租了一间十多平米的房间，暂时安了一个家。香莲决定用她这几年来打工的积蓄全部拿出来，买一台缝纫机。她要到街边摆摊给人修改、缝补衣服，这是她惟一的技能。她相信她会赚到自己的生活费的，表姐默然不语，内心却赞同香莲的想法。表姐把香莲安顿好，便只身去了深圳一家服装厂，继续过她漂泊的打工生涯。
每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升起的时候，人们便看到香莲背着大包小包装着帮人改好补好的衣服，一摇一晃的来到街头，坐在她寄放缝纫机的小店门口，开始一天到晚不停歇的工作，中午吃她早上用饭盒提来的饭菜。人生长长，日影长长，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朝朝暮暮她用一条腿，一双手日夜忙碌着。这个世界每个人或许都有自己的困难和不幸，与其怨天忧人，不如快乐的生活。香莲这样想，也是这样做，每天快快乐乐，开开心心，认认真真的帮人修改、缝补衣物，她的快乐感染着身边的人，许多人都愿意把衣服送到她那里缝补修改。
在这期间她认识了一位在她附近摆摊修鞋的外省来的，双腿残疾的青年人大李。他们朝夕相处，同病相怜，在热心人的帮助下，他们结成了夫妻。没有浪漫的花前月下，没有像样的房屋家具，只有互相之间的撑扶，生活安定，内心就感觉幸福。
一年后，香莲有了身孕，对于一个残疾人来说，生孩子意味着什么，香莲心里明白。但她需要一个孩子，需要一个依靠，任何风险她都不在乎。她挺着沉重的身子不能走路，她便把缝纫机搬回家里来工作，许多熟客只好上门找她缝改衣服。直到两腿都肿胀得不能再动才到医院。经过一番生与死的争扎，香莲如愿以偿剖腹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女儿。夫妻俩起早贪黑，更加勤快地工作，然而亦只是免强维持生活而已。街道大妈热心的为他们一家申请了最低生活保障补贴，夫妻每人每月一百多元。三百多元的保障补贴，解决了他们一家租房子的费用。一家人省吃俭用，日子亦过得和和美美。
香莲对生活尽管没有过多的奢求和欲望，但生活中的阴霾总是与她相随。女儿恬恬上初中的时候，她的丈夫大李因肝病去逝。母女俩人悲伤不已，生活的重担再一次压迫着香莲。她没有因悲伤而停止劳作，送走丈夫的第二天，她便背起装满修改好衣服的袋子，一摇一晃的来到街头，哒哒哒……哒哒哒……不停转动的缝纫机声音，驱散了她心头的悲伤，街坊邻居都为香莲遭遇的不幸而难过。从此以后香莲便一个人撑起了这个风雨飘摇的家。让人欣慰的是，她从每月一百多元的最低生活保障补助增加到了每月三百八十多元，然而她们家租住的房租也比以前增长了一倍多。为了女儿能顺利的读完大学，她仍然起早贪黑，她用摇摇晃晃的身驱支撑着母女俩的生活。
她每天早晨给女儿恬恬煮好早餐，送她上学后，她便撑着拐杖一摇一晃，去街上缝补衣服，幸亏她的生意很好。这年头人们都喜欢在网上网购衣服，买回来穿不合身就拿到街上改，人们都喜欢香莲改的衣裤，针脚细密，尺寸合身，她那一双灵巧的手什么样的衣裤都能改好。而且她收费比同行都要便宜，别人改一条裤脚边收五块钱，香莲只收三块。许多人能愿跑远一点，都要把新衣服拿到香莲那里修改。 她每天忙得顾不上吃饭，中午晚上都是女儿恬恬放学后做饭给她吃。
她用一根拐杖撑起了一个家。她承传了南岭古道人家女儿的智慧、勤劳和善良，在照顾好家的同时，这些年香莲自己省吃俭用常常给身边贫困孤苦的老人做新衣服、新布鞋，为他们织毛衣、织帽子。让身边贫困孤苦的老人感动不已，她们都把香莲当作亲闺女，有事没事常常来香莲摊前唠唠家常、说说贴心的话儿。香莲那向日葵一般温和明朗的笑脸，让人感觉温暖和舒心。
时光如流水，转眼间她的女儿恬恬就快要大学毕业了。三十多年来，香莲用一条腿踏破了一台又一台缝纫机，上海牌、蝴蝶牌、南华牌、标准牌…… 这些脚踏式缝纫机已经都老了，而香莲的笑容却似乎永远都那么年轻、那么亲切、那么温和。
2018年1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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