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委宣传部“我与国货”征文
多年以后，我们回顾往事，会把往事简化，甚至逐渐抹去，没有什么可以使它再恢复过来。记忆是一个替代物，替代我们在愉快成长和无奈老去过程中永远失去的时间。
我们一家六口人挤在一个半房间里，说它是一个半房间，是因为本来就只有一个房间，后来父亲结婚，爷爷就用木板隔出了半个房间出来。靠里面的那半个房间通常是爷爷奶奶住，放下一张两米长的床后，就几乎没有闲暇的空间了。外面的那个房间就大很多，除了摆两张床外，还摆着一张衣柜，一台缝纫机，还有一个电视柜。
电视在那个年代的我们村来说绝对是奢侈品。那台14寸杭州产的西湖牌长方形黑白电视机是我接触电子产品的最初记忆。在那座偏远的山村里，父母是村里最先外出打工的。爷爷奶奶年迈，父亲是残疾人，家里的农活基本落在母亲手里，后来迫于生计，把年幼的我和弟弟托付给爷爷奶奶后，父母就远赴浙江打工了。
过了两三年，我开始有了零星的记忆，过年的时候，父母靠打工挣的钱买了那台西湖牌电视回来。当时好多邻居都来我家看着这个新家伙。看到屏幕里滚动的人物，个个都充满好奇。后来奶奶告诉我，那台电视机足足花了父母几个月的工资。
年一过完，父母就又外出务工了。父母出去不久，爷爷就找村里的木匠做了个电视柜。印象里，爷爷总是一天到晚的咳，他喜欢把自己的茶壶放在电视柜上。又过了一年，爷爷就去世了。那时的我还不能完全体会死亡能给人带来什么样的痛苦，只记得我一个人蹲坐在外间看电视，不停地有人从我眼前进进出出，里屋的半间房里一直有哭声传出，我只是觉得吵。过了没多久，父母回来了，爷爷就被埋在我们家对面的山坡上。
爷爷死后，平日里就只剩我、弟弟和奶奶三个人了。有时我会坐在门前，透过木门间的缝隙望着父母每次打工回来都要走的那条长长的泥路。但更多时候，我是坐在电视机前，打发那些孤独、思念、迷茫的时光，虽然那时候还不能懂得迷茫是什么意思。碰到弟弟跟我争电视看的情况，我甚至会毫不留情地出手打他。我现在回忆起这些，与其说是出于一种对手足之情的内疚，不如说是对一个孩子利己主义愿望的忏悔。
父母在外务工那么多年，有了一些积蓄。2000年的时候，在离县城不远的镇上买了一块地，建了一栋房子。那时，我们一家人才彻底摆脱了那个拥挤、潮湿、阴暗的家。但我对那个家依然有一种难以摒弃的情感，并不是仅仅出于怀旧，而是因为那里是我生命的孕育和诞生的地方。
跟随我们一起搬到新家的，还有那台老式的西湖牌长方形黑白电视机和放置过爷爷茶壶的电视柜。在新家里，我们每个人都一个自己的房间，电视和电视柜放在父母的房间。父母也不再外出务工，而是开了一家店，做起了小生意。那些年的记忆，我也只记得每到晚上，我和弟弟都会在父母的房间里守着，等到看完几集电视剧才回到自己房间睡觉。
又过了两三年，我初中毕业，上了高中住校，晚上就很少有那台电视陪伴了。那台西湖牌电视在我们家已整整生活了十年的时光。记忆里，它从未被送过维修。但是有一年暑假，我突然发现电视打不开了，它终于第一次被送进了维修店，那时候彩电已经很普及，很少人会再看黑白电视了。我跟父亲说，我很多同学家里都已经买大彩电了，不如我们也把它卖了换台新彩电吧。父亲说，还是修一修吧。父亲说的时候目光里像是藏着一种说不出的情感，或许他一定不会忘记他和母亲站在流水线里为它奋斗过的日夜。
电视修好以后，又被放回了专属它的空间，那个已经被岁月染黄的电视柜上。父母的房间窗户朝西，夏天的午后，我看着电视的时候，会看到太阳滑落的光线沿着那台西湖牌黑白电视机的屏幕上缓慢移动。太阳的光线是彩色的。
又过了几年，我读大学期间。放假回家，我走进父母的房间，发现电视柜上的14寸西湖牌黑白电视机已经被21寸的创维牌彩电替代。我问父亲，西湖牌黑白电视机呢？父亲说，现在已经没有人再看黑白电视了，我把它卖了，换了台彩电。兴许是他和母亲站在流水线里为它奋斗的日夜随着时间的远逝在父亲的记忆里逐渐淡化，又或是父亲看到家家户户都有彩电后，他的记忆已被他新的欲望代替。在父亲说完这些话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意识到父亲老了很多。
我还是会回忆起那台黑白电视机，它长方形，头上有两根天线，右下角的喇叭上写着“西湖”二字。一切回忆都是从记忆中产生的。那是一条长长的泥路，年前寒冷的一天，一间建于上世纪七十年代的木瓦房，我蹲坐在旧旧的木门边，就在那里，我透过细细的门缝看到父母打工回来，父亲怀里抱着那台西湖牌黑白电视机，露出年轻温暖的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