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年了。整整二十一年了。
昨夜，我终于梦见了我的外公外婆。他们商量好一起来看望他们唯一的外孙女儿，顺便看看她的女儿一家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日子踏实不踏实。天亮了，梦中的场景变得模糊，但是我清楚地看见并记住了外公外婆和蔼的脸庞。这份久违的相见，好亲切，好温暖，好难得。
从前，我一次也没有梦到过外公外婆。我粗浅的理解是，他们怕吓坏了我这个有些胆小的外孙女儿；还有就是外公外婆可能觉得我不够爱他们，所以久久不来看我。后来，听村里的老人们说，去世的亲人如果真正爱你的话，不会到睡梦中搅扰你；因为已过世的人代表“阴”，而活在人世间的我们代表“阳”，阴阳最好不要交织。届时，我才恍然大悟，原来外公外婆不是不爱我，而是他们太爱我。
外公外婆为什么爱我呢？原因若干。第一，我是他们的后代，女儿的女儿，也就是自己的亲外孙女儿；血缘关系与遗传的魅力，任何人都抵挡不住。第二，隔辈亲使然，家家户户的老人都非常疼爱自己的孙辈。儿子女儿成长时的缺憾，他们会想方设法弥补在孙辈身上。第三，爱屋及乌，他们心疼自己的女儿，连带着心疼女儿的女儿。第四，我还算乖巧懂事，嘴巴挺甜，招人喜欢。第五，家境清贫，老人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尽量关爱、帮助女儿一家。第六，当年的老爸有些不靠谱，母亲过于实在，老人着实不太放心。
我为什么爱我的外公外婆呢？
理由只有一个，他们疼我爱我关心我而且十分平易近人。
我的外公外婆不会豪言壮语，也说不来乖面子话。我从来没有听他们对我说：“林林，外公外婆好爱你。”；我也没有听他们对妈妈说：“女儿，嫁入婆家，你过得好不好？”他们的爱，在困苦与贫穷流淌的岁月里无声传递。
六岁那年，我去外婆家玩耍。半夜，我尿床了。外婆察觉了，叫醒我，让我和她换地方睡，而她睡在我尿床的地方。那地儿，湿漉漉的，还有一股尿骚味。外婆总是说她不爱吃鸡蛋，其实她是让给外公和我吃。外公喜欢喝酒，所以每天外婆都会给外公煮一个咸鸭蛋下酒。我去的时候，外公总会分一半给我。长大了，我也喜欢上了吃咸鸭蛋。我想深层次的原因是：与外公一起分食咸鸭蛋的美好感情在我心中深种，看到咸鸭蛋，我就如同看到了抿着小酒、仔细品评咸鸭蛋的外公。外婆的厨房很黑，只有一盏煤油灯。外公也总是说外婆炒的菜好难吃，那是因为外婆舍不得放油，至多也就是用一根筷子伸进猪油罐里蘸几下。外婆来家中看望母亲时，我们祖孙三代会亲热地盖着一床被子聊天，外婆也很喜欢坐在堂屋里和奶奶聊天。奶奶也经常当着外婆的面夸赞母亲：“亲家母，你把女儿教育的很好，心地善良，孝顺顾家，勤俭有礼。这么多年了，我们婆媳俩儿从未吵架。”
每次去外婆家，不论是树上的橘子或梨子，还是米缸里存放的豌豆、胡豆或者白糖、冰糖，或者是地里的冬瓜、南瓜，我从未空手而归。我记得我还有一个专门的篮子如影随形。我还有一个小背篓，那是我三岁那年外公特意给我编织的。想出去玩时，我会背着它，要么是拾树叶，要么是过家家，要么是摘花花。我还有一件漂亮的白衬衣，左胸上有个扎着大红花的大姐姐，领子上有蝴蝶结，我可喜欢了。猜猜是谁买的啊？答案是，我敬爱的外公啊！
妈妈说当初外公极力反对她嫁给爸爸，说是听人说老爸有些吊儿郎当。外婆持相反意见，她觉得女儿嫁近点儿仿佛就在身边，而且我老爸年轻时一表人才，还有养家糊口的手艺。妈妈听了外婆的话，嫁给了爸爸。婚后，小两口总是争吵，但是妈妈从来都不会回娘家吐苦水，她怕外公外婆担心。外公虽然嘴上不同意，心里不欢喜，但是他从未停止过对女儿的关心与帮助。我四岁那年，家里修房子（因为原先的茅草房快要倒塌了），妈妈的娘家人不仅借钱借粮，而且还非常卖力地帮忙干活。那时候，粮食紧张，我的外公为了省一份口粮，每天早饭吃了来帮忙，干完活就回自己家吃饭。来的路上有一个小卖部，外公随身携带的兜兜里总会装点儿糖果之类的；就算没买东西，地里的甘蔗，树上的水果，都会间或出现在外公的网兜里。作为一个小馋猫，我每天都盼望着外公来。外公来了就有好吃的了！遗憾的是，外公过世时，我才九岁。现在我长大了，有工作了，能挣钱了，我的外公却没能享受我的一分一毫。我也几次与母亲谈起：“我的外公外婆太没有福气了，如果还在世的话，接来家中长住都是可以的，我和妈妈一起推着外婆他们出去转转，看看小镇这些年的变化。还要买些、做些外婆他们喜欢的吃食，让他们尝尝爱与感恩的味道。”每每谈及，母亲总是沉默，我知道在她心中也有着同我一样的遗憾与懊悔。
十岁那年，夏夜，我与母亲坐着聊天。
“妈妈，现在我在你心中排第一了吧。”
“不是的。你只能排第二。”
“为什么？外公外婆不是不在了吗？”
“不论他们在与不在，在我心中，你的外公外婆永远排第一。”
“哦。那爸爸排第几啊？”
“你猜猜。”
“外公外婆排第一，我排第二，老爸排第三。对吗？”
“呵呵。”
“对不？不对。那妈妈你自己呢？”
“……”
妈妈的不回应其实是早已有了答案。作为女儿、妻子、儿媳、母亲，她总是习惯性地牺牲自己。
第一次做母亲的她和第一次做女儿的我难免有很多不完美。一路走来，我依恋她，思念她，埋怨她，理解她，深爱她。因为性情相似，母女俩相处时，我的有口无心时常无意间中伤母亲。
“妈，我就是这个脾气，随你，心眼儿不坏。你别跟我计较，也别往心里去。有些话，我也只能跟你说。我也想改改急性子，可是改不掉啊！”
每次意识到自己处事不对，我都会向母亲陈情。
“我不会计较。知道你心情不好，我当时心情也不好。习惯了。习惯了。……”
晚饭时，我也拉上老爸一起作检讨：“爸，我觉得你对妈妈，我对妈妈，都不够好。要不咱俩儿改改？提升提升自己。你也学着存点儿私房钱，情人节啊！生日啊！结婚纪念日啊！给妈妈来点儿小惊喜嘛！”
“钱都在她那儿。她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不一样的。你给的是家用。”
“你的意思是叫我自己弄个小金库，每月少交钱跟你妈妈啊？”
“不是这个意思，你可以一个月省一百啊！一年就是1200元。你拿这个钱给妈妈买礼物，就算是几块钱的东西，她肯定都会很开心。”
“我存钱啊！有点儿困难。”
“试试呗！万一真的存实现了呢？”
母亲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我们两父女聊天，笑容在脸颊上悄悄绽放。我知道我的提议正合母亲心意。就是不知道我和我的父亲能否真正兑现诺言。
天堂那边，外公外婆正在悄悄注视着这个三口之家。深情凝视的目光中透露出宽慰：外孙女儿长大了，女婿懂事了，女儿应该离幸福不远了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