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的阁楼上有一张破旧的饭桌。
这是一张少了一个腿，油漆剥落的，桌面如鸡皮的八仙桌。小时候，这张桌子放在饭厅的一角，十分扎眼，也十分不协调。我曾经和爸爸说了几次，要把它劈了当柴烧，爸爸都不答应。后来，我去了较远的地方上学，一个星期回来一天，慢慢地就淡忘了它。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我走上了家里的阁楼。阁楼是堆放杂物的地方，家里暂时不用的东西，都会被归置到这里，可以说，这里是旧物杂物聚会的场所，平时是没有人来叨扰它们的，只有要用某样东西的时候，才会上来这里，拿了东西又匆匆而去。那天，初秋的阳光在屋顶散步，有很好的光线从明瓦上透露下来，照在那些旧物上，尘埃在光线中飞舞，那些旧物仿佛突然变得年轻了许多，依旧光彩照人。恍惚间，我忘记了上来做什么。我看见阁楼上，有妈妈嫁过来时的那几个大木箱，原木原色，素面朝天，静默地坐在尘埃里；有妈妈种的蒜头，穿着白衣，挺着胖胖的肚子，一个个围坐在一起，好似在开什么会；还有，哦，还有那张破旧的饭桌，正安静地靠在一个角落里，像是一个安详的老人。我跨过那些胖胖的蒜头，站在饭桌前，用嘴巴吹了一口气，吹去上面薄薄的一层灰尘，顿时灰尘扑面而来，一股旧日的气息钻入鼻孔。我看见饭桌断了的那条腿，正翘起来对着我，不像是摔断的，倒像是被刀切掉的。桌面依然有油腻腻的感觉，不知它曾经端放过多少饭菜，不知有多少人曾经坐在它旁边。站在那里，看着灰尘飞舞，任旧日的时光把我包围，我在时光的隧道里心思翩跹。
“妹妹，吃饭了。”妈妈喊我吃饭的声音，把我远去的思绪拉回了。吃饭的时候，我问妈妈，为什么爸爸不劈了那张破饭桌？妈妈说：“那是你爷爷用过的。”我知道，爷爷在爸爸才十二岁的时候就离去了，爸爸为什么独独对那饭桌难以割舍呢？爸爸不在家，我只好问妈妈了：“妈，那张饭桌对爷爷很重要吗？那么久了，爸爸还保留着。”妈妈说：“我也只是听你爸爸说过一次，他不太愿意提起那事。今天，你既然问了，我就告诉你吧。”妈妈吃完饭，喝了一口水，告诉了我一个很久、很老了的故事。
爸爸的爸爸，也就是我爷爷，是一个比较会生活的人，以前，家里的日子过得并不是很差，但是，后来，爷爷迷上了赌博，家里就只有奶奶干活，家中的日子就越过越紧。爷爷赌博的运气并不好，每天都是输得一塌糊涂，输了，就喝酒，回来就对奶奶又打又骂。奶奶是比较木呐的人，不知道怎样说爷爷，只会哭。那时，我爸爸才八九岁。爷爷经常输钱，没有钱了，就押上家里的东西，家里稍微值钱的东西都被爷爷拿去赌了。在爸爸十一岁那年，有一天，爷爷又在外面赌输了回来，他眼睛红红的，在家里转了几圈，看到确实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就打起了那张饭桌的主意，他搬起饭桌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奶奶从外面回来。奶奶一看爷爷要搬走饭桌，就急了，她使劲把饭桌从爷爷手里夺下，然后就拿起放在门口的一把柴刀，对准饭桌的一个腿砍下去，嘴里还说着：“我把桌子砍断腿，看你还能拿什么去赌了！”爷爷已经赌红了眼，哪里容得下奶奶这样做？他夺下奶奶的柴刀，狠狠地揍了奶奶一顿。那时，我爸爸就在屋子的角落里看着，他不敢去拉开爷爷奶奶，只能拼命忍住哭声，默默地流泪。那张饭桌因为不能用，被爷爷放过了。第二年，爸爸十二岁那年，爷爷得急病去世了。临死的时候，他才后悔自己赌博害了一家人。他把爸爸叫到跟前，痛心地留着泪说：“儿，对不住啊！是我害了你们，让你们跟着我过苦日子了。今后，你可不能像我这样啊！”说了这话，没多久，他就去了。那时，爸爸正在南雄中学读初一，因为爷爷赌钱，生病，家中欠了一大笔债，爸爸不得不辍学了。后来，奶奶又生病了，姑姑又还小，家中里里外外全靠爸爸一人打理。即使家中没柴烧了，爸爸也没有想过要把那张破饭桌劈了，反而把那破饭桌放在吃饭的屋子里，每天看看它，每天想着爷爷的话。
“妹妹，你知道为什么你爸爸不学麻将吗？就是因为那张饭桌啊！你爸爸从没有忘记过你爷爷的话。赌博害人啊！”妈妈叹了一口气。妈妈又说：“后来，因为你老说那饭桌碍手碍脚，又不好看，你爸爸就把它搬上了阁楼放着。”哦，原来是这样。哦，爸爸，是女儿不懂你，但愿女儿没有伤你的心。我想到了村里那几个爱赌博的人家，每天都是吵吵闹闹，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生活也跟不上大家。我想，奶奶一生都木呐无言，老实本分，但她的那一柴刀，却留给了子孙一笔财富，一笔精神的财富。
今天，那张饭桌依然放在老家的阁楼上，仿佛是一位饱经沧桑的老人，无声地诉说着那很老的故事。而我，依然喜欢站在旁边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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