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诗歌论坛上,一位网友贴了不少关于“口语诗”的言论,我对“口语诗”并无偏见,但其对“抒情诗”缺乏常识的挤兑和武断却让人不敢恭维。
先来看看这位仁兄贴出来的高论:“这个时代你再抒情,会让人觉得挺可笑的。这个时代不像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有很多值得可以感伤、感怀的东西,当下每个个体都进入了电子化信息超时代,每个个体都相对“冷静”和“成熟”,早过了容易感时伤怀的“青少年”时代。如果你还抒情的话,会让人觉得你这个诗人的本体不够强大,诗当然就显得非常弱。这样的诗也很酸,读后浑身起鸡皮疙瘩,满满的不适感。”
“抒情,不可能介入更深的东西,都是很表面化的东西------”
对于这位仁兄(请原谅我不能称他为诗人)的高论,我觉得有二个核心的问题需要追问和强调:一是诗人究竟应该如何解读自己所生存的世界?如何解读自己所生存的时代?二是“口语诗”真的如此“现代”?“抒情诗”真的如此不堪了吗?
第一个问题其实是人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诚信度的问题,这是诗人的原点和底色,所谓“作诗先做人,立言先立身”就是这个意思。如果普通人刚打玩游戏,刚刷完抖音,然后说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值得感伤、感怀的东西,我表示理解;但如果一位诗人说这个时代没有什么值得感伤、感怀的东西,那有两种可能:一种是这个人确实没什么情怀,不适合写诗;第二种可能是矫情,装无感,然后为自己抖机灵写假诗,写歇后语式的“口水诗”找借口,为自己那块鼠目寸光“诗学之地”寻找生活逻辑。
宗白华先生说诗人是“深于情者,不仅对宇宙人生体会到至深的无名的哀感,扩而充之,可以成为耶稣、释迦的悲天悯人;就是快乐的体验也是深入肺腑,惊心动魄-----”我认为,宗老先生说出了诗人的情感特质。
在真正的诗人眼里,大自然是如此神奇,四季更替,星月流转,人类的命运又是如此曲折多艰,深不可测------烂漫春光,萧瑟秋景,亲朋故友,天灾人祸,生老病死------这些人类恒定的,永续的生存场景,如果你视而不见,不能让你“感伤”、“感怀”,那说明你的心已经麻木了,那是你自己的问题,请不要拿时代作借口,更不要拿有感的人开刷。
第二个问题更是常识的错误。“口语诗”或者口语化写作本来就是中国重要的诗歌传统,并不是某些人当下的创造和发明,不要觉得自己贴着“口语诗”的标签就现代,潮流,高阶;写抒情诗就“过时”,“很弱”,“很酸”。
写诗注重“抗辩”、“机趣”、“解构”、“反讽”、“幽默”没有问题,但如果只在这一个方向和观念中打转,一味强调所谓的“冷抒情”,如果诗歌脱离“赋比兴”的传统,抽离掉深厚浓烈的情感,那诗歌就会变成“段子”,诗歌创作也必然会走进死胡同。
对待“口语诗”的标签,我们也要有一双慧眼。阿浚同志在群里言之凿凿:“自己是吃番薯的命,天天吃番薯,诗就写番薯。不写番薯,去写从来没有吃过甚至未见过的鱼翅燕窝熊掌,这不是扯蛋吗?”那请问阿俊:我天天吃番薯,就得写番薯吗?我写种番薯的泥,写蓝天白云,写战争,写被囚禁的命运,写生离死别行不行?所以,要学点辩证法,不要在言语和概念里面兜圈子,老玩一些似是而非的伪命题。
阿浚认为“口语诗”的最大特点是素描。把生活中的一点或一滴用素描的方式展现出来。那请问,素描不是从来就有的表现手法吗!
自古以来,汉语诗歌就存在多个向度,有注重意象的,比如“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有注重抒情的,比如“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有注重口语的,比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从《诗经》中的国风,到唐代李白的《静夜思》、刘半农的《相隔一层纸》、田间的《假使我们不去打仗》、 臧克家的《有的人》------这些都是口语诗,口语诗本来就是我们一种重要的诗歌传统,不是你们开创的什么流派,不要拿来贴在自己脸上显摆。
其实,我认为没有必要去追究一首诗是“口语诗”,“意象诗”或者“抒情诗”,因为这些分类本来就不严谨,不准确,指向不清晰,在现实的诗歌作品中,口语诗中有意象,意象诗中有抒情,抒情诗中有口语,只是不同的作品有不同的侧重而已。而那些鼓捣什么“前口语诗歌”、“后口语诗歌”、“第N代诗人”、“现代诗歌的倾向就是口语化”等概念和理论的人纯属拉大旗做虎皮,混淆视听,误导年轻人,没有什么正面意义。诗歌界根本不需要搞那么多标签,不需要划那么多山头。一首诗是不是好诗,其实读者一眼就能看出来。
高尔基说“文学是人学”,著名诗人桂汉标老师认为“文学是情学”:文学的源头在于情,情是创作的动因起点,是作品表现的主要内容,是引发效能的重要手段------文学作品主要表现的是人,归根结底还是表现人的情感;作品中少不了的写景,写事,写物,那实质也是在写情感。(《文学是情学》)我非常赞同桂老师的观点,文学尤其是诗歌实质写的就是人的情感,这一点在任何一个时代都一样。
“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删稿》中说得很明白,就是诗词中所有景物都寄托有情思,任你是再白的白描,其实都是在情感目标的驱使之下去“描”,世界上没有纯粹的“白”,也没有不带任何倾向的叙述。情感和诗歌,本就是一体的东西,那又何必讳言抒情呢?
总之,在百花齐放的诗歌创作中,借鉴口语诗的创作手法没有问题,但用口语诗排斥抒情或者抒情诗,既不合常识,也缺乏逻辑,也毫无必要。说“抒情诗流于浅表”更是瞎说,抒情诗写得不好,确实会流于浅表,变成假大空,看不下去,而口语诗写得不好,更会流于浅表,成为“口水”,让人唾弃。所以,该素描就素描,该抒情就抒情,所谓诗无达诂,文无定法,条条道路能罗马也。
2022年2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