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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列志小说集
  文 / 胡列志
  一、 我能否挥一挥颤抖的手(杂文)

  
    1
   我从10月24日动笔,到11月24日正好一个月,写了十篇短篇,共计十二万字。
   今天是11月24日,我和林沁在微信说,我累了,休息一下。
   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写,还有很多话要说,不写,恐怕以后动不了笔,不说,心里会憋得厉害。我断定,如果没有一个宣泄的形式和出口,我估计会疯癫了。
   我是要控诉这个社会的,我是要质问这个人间的。

   六十年,几乎是我的全部人生。可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又有什么用。
  儿时的向往,少年的理想,青年的奋斗,都是想开创人生,向着辉煌而去,为了辉煌而斗争、拼搏。
   我付出了,我奋斗了,我追求了。
   就算有钱,何况我没钱,一个教书匠哪来的钱。
   就算有荣誉,我哪来的荣誉,一个奔突在最底层的平头百姓,早注定要淹没在茫茫人海里。沉没,连个气泡也不会泛起。
   就算还活着,可这活着已经没有多大的意义,只是等待什么时候被时间的洪流无情卷走,永远消失在浩瀚无垠的时空中。
   我现在的心,是残缺的,破碎的。
   父母还在,兄弟姐妹还在,我的牵挂在他们,还有我那可怜的老婆。
  
    把我23岁儿子的骨灰寄放到浈江区的一个墓园后,看着薄薄的一张寄存证明,我崩溃了。玉英就在我的身边,她扶着我,她是懂我的,如果当时能够有一丝丝慰藉的话,就是她一声轻轻的“干爸”。我不敢去看她的泪眼,怕她也看到我的泪眼。

   作为父亲,我要为儿女奋斗,那怕是人模狗样,也要让子女看到我的向上,我的勤劳,我的坚毅。或许,这样能够给他们一个不算高大的榜样。我只是希望,在儿女们前行的道路上,有我铺垫的一块基石,在他们骄傲地谈论中,有我的一分荣耀。

   24年前的女儿,埋葬她的地方是一棵高大的有几百年的榕树下,去年我去,已经没有了那棵榕树,连树头也已经夷为平地,女儿的骨灰也不知被推到哪里去了。
 
   我这段时间,不停地问自己,在和平的年月,为什么会有如此悲惨的遭际,是天地对我的惩罚,还是命运的刻意安排,是不是像电脑的一个程序,只是没有把这些编排提前通知我。是不是早已排列的人生赛道,被我抽签选中了这一条,偶然中注定了必然。

   我是个无神论者,可我又希望真的有神灵的存在,就像爱因斯坦,就像霍金,到最后相信了上帝。
量子纠缠,是不是对另一时空存在的预示和证明。
我热切地期盼,科学界有力的证明,灵魂是有所寄托,是可以召唤的。

   两个退休的老人,生活在没有希望的希望中。
    2
   我终于拿起了笔,写下了一行行没有温度和感情的文字,而文字的堆砌又把我的思想灌注在字里行间。
起初,我是想写散文的,开了十几次头,都被我一次次删掉了。
文笔的风格,情感的把握,总是左右摇摆,怕太深,又怕太浅,怕不够,又怕过头,更怕自己的哀伤浸润了无辜的文字,怕喷薄的语言铺陈了无尽的相思。
于是,我把自己的情感,寄托到一个自由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他可以是我,我可以是他,他可以随意说我的话,我可以把他的话恣意谈说。
一篇篇小说就这样诞生。
我成了一个自言自语的人。

至于章法与技巧,我暂时不作过多的分析。
当一个人喊救命的时候,当一个人愤怒到极点,哀伤到极点的时候,他的情绪是不需要使用任何技巧来表达的。也没有人在乎你是哪个部位发出来的声音,哭是不需要教的。

3
 我来自山村,所以山村的记忆是挥之不去的,因为那是我的基础和底色。
我没有资格像伟人们那样说我是农民的儿子,我爱着我的祖国和人民,我只能说,我忘不掉我的山村和山村生活的时光。
如果说,最幸福的时刻,我会说是儿时的山村。
可能是因为没有比较,不知道别人是怎样生活的,不知道锦衣玉食,不知道灯红酒绿,山村的一粥一饭都是那么的香甜,儿时的一颦一笑,都是那样的美好。
每一篇,都有乡土的场景和活动,就如写机关生活的《脚印深深》,主人公的思想出轨,也是在重阳的万侯,一个远离城市喧嚣风景宜人的地方。寓意是双重的,身体的休闲与思想的出轨是相连的,是互相催动的。所以,一切都是有缘由和温床的,也就是常常讲的“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乡土的人,乡土的事,城市联系着乡村,都市脱胎于荒野。
《平头百姓》写的是纯粹的几个乡下人,他们自私,偏狭,没有远见,蝇营狗苟,一有机会,就会仗势欺人,飞扬跋扈。但他们勤劳,他们坚韧,他们会审时度势,他们会趋吉避凶。不要跟他们说国家,不要和他们谈修养,为了生存,为了延续奄奄一息的血脉,他们没日没夜地在爬行,没有趾高气昂,没有大刀阔步。
为什么那么多的大都会一次次消亡,为什么一个个王朝接连倾覆,而低贱的乡村却千年万代,那是农民,农民的深刻和肤浅,深刻到只要活着才是一切王道里的王道,肤浅到一切底色都与河山融为一体,刀砍斧凿,雷劈水淹也不会有丝毫的分开。
《一碗酒糟》,写现代农村的状况,看起来令人担忧,看起来前路茫茫。我的寓意是,在进城大潮之下的农村,就如被过滤了精华的酒糟,弃之可惜,食之无益,可酒糟可以做肥,可以喂猪,需要一个转化的渠道。转化就有生机,就有希望,它当然不是阶级的革命,虽然要伤筋动骨,洗毛伐髓,但不需要颠覆,不需要从头再来。基础还在,制度还在。我们的农村,有一个好的基础,有一个好的制度,要改变的是经营方式和管理模式,现在的个体和小打小闹,粗放的,低效的那些过时的模式,是到了彻底改变的时候了。
这是我的思考,我的期盼。
《遥远的故乡》,是对故乡深深地留恋。我把自己对过去了几十年的乡土眷恋,进行了有点过分和苛刻的书写。主人公有三个,一个是“父亲”,一个是“我”,一个是“阿娇嫲”。
三个人三个角色,线还是一条,那就是窝囊而又有活力的农村生活。三个人居于不同的年龄,不同的地位,不同的角度,积极参与着物质匮乏,政治严酷,人情晦暗,可又机变重重的乡村活动。
那时的公平,是看得见的,唤得出来的;那时的人心,是善良的,是阳光的,纵然也有斗争,也有诡计。斗争可以胜利,诡计可以揭穿。
河里的水可以随便喝,村里的人玩笑可以任意开,隔壁家的凳可以随时坐,肚子里的话可以敞开对人说。
《旧事陈年》中,写了一些搞笑和一些悲催的小故事,没有多大的教育意义,就是茶余饭后,就是闲极无聊,可都是曾经,曾经的你和我,是很多人的不屑。或许有人会说,老胡你不深刻,老胡你浪费笔墨。错了,假如有人这样认为。琐事不碎,凡人不凡,人世间一切的活动和语言,都不会是多余的。构成人体的是亿万个细胞,构成大千世界的是无数的机缘。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这一瓢不是数量,是成分。因为一滴水,它会反射世界。
小故事,大道理,我想。

我个人的影子最多的是《梧桐落叶卷秋风》《我们这一茬》。我做了一辈子的老师,中小学都教过,教育局也混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积累了自己的一点教育思想,培养了一腔浓烈的教育情怀。
对目前的一些教育杂乱现象,对当下社会对教育的曲解,对政府办教育的力不从心,我作为两届韶关市人民政府督学,深有体会,知道其中之奥弊。
我要呐喊,我要诉求,我要解剖,我要拿起另一把手术刀。
个人的的成长,总是离不开群体,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我写《我们这一茬》,从小说形象的典型性来说,是不够的,但就像照一张集体照,概而括之,也不失为一种办法,让人知道大概,有摄其精要之功效。
有人读了之后,建议我把它扩展成中篇,这是以后的事了。
在短短的篇幅中,能够树一两个面目稍微清晰的正面形象,我暂时满意了。

《拾级而上》,用的是顺叙,没有倒叙插叙,行文也略显平淡,也没有太多的评说。主人公的顺风顺水,拾级而上,我要强调的是,只要努力,只要正直,只要你阳光,社会就会给予你公平,就会给予你施展抱负的阶梯和平台。官场也不是小说和电视电影渲染的那样黑暗和复杂,也没有那么多的尔虞我诈和勾心斗角。否则,我们国家和社会的进步就不会那么明显和猛烈。
精英的腐败是让人最心痛的,为什么要突出那么多的负面内容,好像不杀几个贪官,不死几个人就不过瘾,这种态度和欣赏习惯本身就是不可取的。我们的文学的导向性到底要把人心导向哪里呢?
《三飞对单吊》,写的是旧社会的两拨人和他们的后代在新时代的一些活动。前人的拼搏和后人的奋斗,同样是为了过上好日子,只是前人是用身躯和生命作为付出,后人是用关系和手段在攫取。
安排的一场麻将,旁人觉得是在赌博,但在四人当中,两人是在应酬,是感情的沟通,一万几万的对于他们实在算不上钱。一人在作陪,在博取人生的资本,当然不是金钱这个资本。正在上升期的刘经理,需要很多次这样的机会,他是要把自己种入两个阔少加领导的心里,哪怕付出再多的精力和时间。
“猴哥”这个角色,大家肯定觉得似曾相识。他与《平头百姓》里的“张太周”,《脚印深深》里的“上官云”,三个摆在一起,“张太周”处在最底层,真的是“过了河也是卒子”,“上官云”居于最高层,他通透,有计谋,能办大事,而“猴哥”则在他们两人的中间。有点文化,不多,有点聪明,不大。有痞性,善于耍无赖,敢于出毛招,满肚子的幺蛾子。他穷,没地位,是他人的马前卒,又是单位的替罪羊。
他有暴发户的心理但没有暴发户的命,所以害怕“打大牌”,与三位有钱人对弈就是“青蛙垫台脚”。可他有点运气,惊人的几把“单吊”抗住了人家的“三飞”。虽然赢了钱,但含着极大的偶然性,终归是配角。在我的心中,“猴哥”是个可怜的人,但社会不能没有这样的人,插科打诨,上蹿下跳,浑水摸鱼,少不得这样的人。他们是社会的润滑剂,也是生活的洗洁精。
把我个人的真实情感和投影写进去的篇章是《谁踩了我的脚印》。
“伍金铭”就是我。
他事业功成名就,有满天的桃李,有泼天的关系,有富足的生活,可偏偏在人生能够画一个漂亮的逗号的时候,悲剧发生,惨烈的事故降临:老婆和独子在广西梧州坠机,双双身亡。
尸骨无存,哪怕衣物也好啊,都没有。航空公司的DNA比对明显是忽悠,拖得“伍金铭”心浮气躁,度日如年。高额的赔付倒是顺畅,可对于老伍,再多的钱也形同废纸,没有任何用处。
给灵魂一个出口吧,逝去的人和苟活的我都渴望有一个通道。
接近崩溃的老伍发了一个梦,这个梦把老伍的三观来了一个改变,一个平行空间展现在他面前,人的“死亡”是“离去”不是“消亡”。这是我这个作者的深切期盼,小说里的主人公得到了解脱,现实中的我如何消解包裹灵魂的凝重的悲伤?
我得了师长的指引,买了十几本哲学的书,逐步地看起来。
写到这里,我的胃开始疼痛,眼睛也视线模糊,文章开头时的簌簌落泪变成心尖的抽搐。
我要挥一挥无力的手,让上苍看见我的手正在颤抖。
我是要控诉这个社会的,我是要质问这个人间的。
4
一次次的自我警告,一次次的强颜欢笑。
这几天的冬雨,反常得像春雨一样,所有的路面都雨水横流。
再难走的路,一定要走下去的;这枝颓败的笔,也会继续摇起来。

            2022年11月24日夜

 

小说部分: 
   
  一、、平头百姓

      

老胡只捡了几个弹壳

老胡年轻时也是个靓仔,父亲在他三岁时肾结石痛死。母亲有点姿色,村里年轻人经常借故骚扰,只得改嫁他乡,八岁的老胡没有跟过去,他跟我说,祖上几代单传,如果离开,这一脉香火就断了。那时候还是民国,东洋鬼子还在中国打仗,北岸村虽然在南岭深处,离韶州府百来里地,但也不平安,时不时会有城里人住进来,还带着枪。老胡孤独一人,靠捉鱼摸虾换点粮食挨日子。祖上留下五间上好的房子,没牛没猪连鸡鸭都没有养,老胡住一间,中间隔断留个门,里面铺张床,外间做厨房,厕所在村边,每家一小间。老胡说,厕所是污秽的地方,村里叫风水先生起了罗盘,把厕所集中放在应该放的地方,这样才不会影响人的健康和寿命。那时农村没有厕所进房的习惯和技术,城里才有。老胡靠出租四间房给城里来避难的人,算是有点微博的收入,可以安身立命。
民国三十三年也就是1944年,老胡十二岁,因为基本没人管,也谈不上入学读书。村里的祠堂有人在教书,老胡也会偶尔站在祠堂后面听听课,字还认了不少,解放后不算文盲,初级社登记户口时还被认定为初小文化。正当老胡想继续听课时,一天下午突然整个村子哗然一片,鸡飞狗跳,慌慌张张的大人们冲进祠堂,各自提起自己小子狂奔而去。老胡不知发生什么事,一脸懵逼,一会才知鬼子来了,不到两里地了。村子北边不到一里就是大山,山上树木覆盖可以藏身,整个村子的人不到半个时辰就先后进了山,牛羊鸡狗鸭也来不及理了。端午节的粽子大多没有起锅,也顾不得捞起带走。隔壁有一不满周岁的蛮仔,被放在一个木箱里,晚上哭个不停,被叔伯们严厉呵斥,说再哭就要掐死他,因为声音会被村里鬼子听见。鬼子往山里打了几十枪,子弹打在毛竹上,发出吓人的脆响。也难怪村民这样害怕,鬼子的枪法准,子弹打得远,连驻扎在龙归的国民党暂七师的一个营也闻风逃窜进了南边山里的东埔和鲤鱼村,不管老百姓的死活,更不用说抵抗了。鬼子在村里住了一晚,没有进山,也没有搞什么大的破坏和烧房子,第二天早上离开往乳源县城方向去了。村民挨到中午确定鬼子走干净了才回村。老胡不担心,租客与他一起逃的难又一起回去,银钱细软随手带着,没什么损失。可其他村民就悲催了,不少人家的鸡鸭被宰,笼统有几十只,有几头牛被刺刀捅伤不停哀嚎,估摸是想杀但又太麻烦而收了手。各家各户的柜子几乎都被翻弄,床也被鬼子睡过,锅碗瓢盆一塌糊涂也烂了不少。“斩千刀”“炮打鬼”一片骂声。有一家的米缸被撒了尿,有一家的油缸被放了不少炉灰,几个婆娘一边骂一边哭。凡是剩下的熟食都丢到河里,老胡说怕鬼子放毒,浪费不小。最可气的是,乡公所下午派人来统计战绩,问有没有打死打伤日本鬼子,两个公干差点被村民打死。
三十三年的鬼子足有一个中队,装备精良,精神头很足,行动有节制,应该是战力很强的部队。那时中国军队已经是进入抗战的第三阶段,从战略防御、战略相持到了战略反攻,日本国内的反战情绪高涨,国力也难以支撑下去了。这一支部队应该是从韶州去往宜章然后赶往武汉的,日本鬼子明显的是在收缩部队了。
人说祸不单行,1945年,听说日本鬼子投降了,北岸村民也没有多高兴,甭说庆祝了。老胡有点忧郁,中秋节前城里人都回城去了,是坐船顺江湾河而下的。没了租金,捉鱼摸虾又换不了多少粮食,人的饭量又不断增大。中秋节这一天,各家各户都在杀鸡宰鸭磨豆腐,十三岁的老胡穿着一条牛头库(里面是没穿裤衩的)在河里摸鱼,突然看见下游河岸一群穿着黄色衣服的人跑步向村里来,老胡因为有去年的记忆,马上想到是溃散的鬼子。他大吼几声鬼子又来了,快逃啊!他自己则沉入水底拼命游向对岸,然后冲入南岸的竹林。这次鬼子没有住夜,行动也没有什么节制,看上去也没什么精神,肯定是长途溃逃而来的。进了村就是一轮搜刮,锅里的鸡和猪肉都没有动,主要是扫了一些月饼花生之类能够马上吃的东西。离开村子时还被大胆的几个村民远远地打了几枪,鬼子也不回击,仓惶而去。这几十个鬼子,老胡说,是从珠三角地区往长沙集结准备回日本的。但就如《我的兄弟叫顺溜》里的顺溜说的,谁叫他投降的?在中国烧杀抢掠血债累累,说走就走吗!鬼子们到了乳源的腊岭,在乳源县城西边的山坡,被北江游击队拦上一阵猛打,一个不留,全部去见了阎罗王。消息传回北岸村,整个村子像过年一样喜庆,还有人放了鞭炮。
老胡还叫上几个伙伴,第三天徒步跑到腊岭打仗现场,说是要看看英雄壮举,捡回来十几个弹壳,用铁线串起来吊在灶头的木梁上,后来住了楼房也还带着不肯丢弃,珍藏到现在。
我曾经问老胡,假如当时有枪,你会不会也打几枪,老胡斩钉截铁地说不会,那鬼子太厉害,枪一抬,一里之内老百姓应声而倒,有游击队和国军呢。我说这么怕死!他说,不怕死会有你吗?
老胡是我爸,我理解他。

烂竹头出了几根好笋

阿贵是北岸村人,他不姓胡,姓刘,北岸村还有姓曾姓谢的。四个姓的祠堂大门各向一方,形成“吃四方”的风水格局。阿贵是我的叫法,是尊称,村里人都叫他烂贵,与富贵毫不沾边。他出生不合时宜,1951年后半年生的,属兔,没有赶上分田,一出世就亏了。家人不待见,同伴也常常笑他。好在人民公社化的到来,所有土地归集体,阿贵成了小社员,响当当,走路都昂着头,口哨不停地吹,虽然没个调。
阿贵也入学读书,可一年级就读了三年,后来说起读书他就说他基础扎实,每个年级都读好几年。四年级要去公社(就是现在的镇)上学,索性辍学——确实不好意思,都十六岁了。阿贵高大,腰板挺直,虽然营养不良,可喝水都疯长,一身的肌肉,力气也比别人大。一次阿贵身子痒,同伴帮他抓虱子,全身只留一条裤衩,但还是痒。有人说有毛的地方最藏虱子,叫他把裤衩也脱了。人高马大的阿贵光溜溜地站在河边码头,因为痒,被自己和同伴一起抓挠,那进化到前面的尾巴壮伟撩人。一个挑水的村姑不知码头的风景,哼着小曲甩着水桶闯入禁区,被眼前情景吓得一声尖叫,丢掉水桶哭着跑回家。阿贵这个祸闯大了。村姑姓曾,名字叫灵灵,与阿贵同岁,花枝招展,身材正向丰乳肥臀发展,是阿贵的同学,三年前已高小毕业在家务农了。文化大革命时期最讲风气,容不得半点败俗伤风。阿贵被棕绳严实地绑在一张木梯上,他爸爸抽了最少二十荆条,衣服渗着血,纵横交错,有点像七十六号抓到抗日分子的阵势。自保主任定性为耍流氓,正联系公社要上送。阿贵妈妈哭得死去活来——我的人不是流氓,是蠢呀!
事情往往会出人意料,按当时的情势,阿贵是在劫难逃的了。听着灵灵的诉说,她的父母火气不停往上窜,纠集了几个大爷阿叔拿着菜刀锄头冲向阿贵家,后面跟着灵灵母女。自保主任还是有点政策水平和掌控能力的,他阻止了灵灵一方的冲击。正当双方你来我往热火朝天僵持不下时,灵灵对她妈妈说了一句谁也想不到的话——婶娘,问他肯不肯要我。灵灵妈妈就是灵灵叫的婶娘差点晕过去。自保主任得知这一信息,把枪收了起来,骂了一句丢丢丢那马。虽然不够年龄属于违反婚姻法,自保主任说够岁数就去写结婚证,现在可以住在一起,但不准生孩子。后来子女围身了,阿贵问起当年的事,灵灵说看到阿贵满身血,再想起河边码头那一幕,虽然惊吓,但也惊喜,你那鬼东西一颤一颤的,我……
其实灵灵与阿贵一起读过书,又是本村,朦胧中多少有点喜欢阿贵,阿贵也对灵灵有好感,码头遭遇是火星,把男女之火一下子点着了。阿贵满身的血,又催化了灵灵母性之爱。
虽然自保主任说了暂时不准生小孩,可干柴烈火又没有避孕措施,二十岁时阿贵已有两个儿子,写了结婚证之后又生了一子两女,不到三十岁已有五个化骨龙了。
我做校长时,阿贵的子女有的就在我的学校读书,我连续签了几次他那些化骨龙欠费注册。可能是傻人有傻福吧,他几个子女都争气得很,个个大学毕业且有一份好工作,既懂事又孝顺,让人羡慕妒忌恨。
烂竹头长出了几根好笋。


有枪就是草头王

农民长久处于底层,上升通道不多,科举制度的设立让“朝为放牛郎,暮登天子堂”成为可能。可有了文化知识,甚至有了财富,没有官身做保护也是不牢靠的,所以大家都知道当兵的重要性。家里如果有一个当兵的,而且是个干部,那就光宗耀祖了。北岸村解放后有过两个大学教授,本科生一大把,研究生也有几个,可当兵几乎成为忌讳,当兵的几乎都不能寿终正寝,尤其是我们胡屋。民国时有一个黄埔六期的,人称高脚六,一米九几的个头。这一期在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的1927年10月份开学。本来有4400多人,通过清党只留下800余人,到1929年2月24日毕业只有718人,高脚六就是其中一员。罗瑞卿、程子华、邓萍等是这一批的优秀者。
高脚六没有背景,靠的是孔武有力和灵光的头脑。他捞到粤北剿共副司令的位置,后来转归地方去英德县做县长。临近解放,他回来把龙归和韶关的当铺卖掉,把家里的枪支弹药卖掉,把田地卖掉,只留一把手枪防身。一次去广州途中,在连江口撞船掉进水里,好像是吓坏了,回到北岸后心神不定,时不时会拔出手枪冲出门坪大喊“共产党来啦!”没等到解放就去世了。五十年代末,上面来了个通知说,高脚六是地下党,白皮红心,他所有的职务都是掩护,是组织的安排。据说因为这个他儿子高考还加了几分。
我们村后来还出了个营长,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战,转业后在政法战线工作,也有枪随身。做事稳重,为人低调,没有什么传说和故事。
但最威武的还是自保主任。他叫“一阵风”。一阵风其实姓曾,有名字。他黝黑,身板厚实,步履稳健,走起路来风风火火,快过常人不少。一阵风读过私塾,他的同村同学就是广州某名牌大学的教授,因而一阵风没人敢说他没文化。一阵风嗓门大,说话有爆发力有穿透力,他如果冷不丁一声吼,拉犁的牛都会一个哆嗦。他做自保主任后,犯事的人只要是他有份追,一般都逃不掉。他那个“站住”犹如惊雷,逃的人会吓个半死,腿脚发麻。
自保主任不是官,他不是吃皇粮的,工资一半在大队领,一半以折价的形式在生产队领,比如油呀谷呀番薯呀芋头呀什么的。自保主任一般兼民兵营长,负责民兵管理和内保工作,因为手中有一把手枪,大概率都是叫做驳壳的,长、大、重,不开枪拿出来敲一下也不得了。在我们大队书记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很讲究方式方法,说活温和,从不以严厉示人。而且大队也不像现在那样事多,他干脆把公章都交给一阵风,他自己开开会,上传下达。这给一阵风留了极大的行事空间。在我们那里,一般的普罗大众不知有公社革委会主任,不知道有大队书记,只知道一阵风,有事就找一阵风。我出来工作后才知,大队有那么多权力,其实大队有多少权力,就等于一阵风有多少权力。一阵风的口头禅是“等我来”,也就是有事情要处理有问题要解决,必须由我来,我就是公理,我就是政策,我就是法律,虽然当时砸烂公检法已经不讲法律。拿现在来讲就是敢于担当嘛,现在不是提倡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不出事吗。有一个敢于担当的干部,是一方之福。忙啊,知青下乡安排,返城审核;工农兵学员选送;退伍军人安置;征兵入伍;公余粮征缴;修桥铺路;大队企业人员轮换。就连电影下乡也要问过他,如果哪个村的队长挑一担瓜子瓜到大队队部来,一阵风马上就安排电影进这个村。还有就是出结婚证明和外出证明,文化不高,但笔头千斤呀,不是轻易摇得动一阵风的笔呀。
有一年村里的板栗熟了,掉下来不少,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忍不住跑进园去捡了几个,好死不死正好一阵风骑单车经过,二话不说不问青红皂白拔出驳壳枪把我们押到大队部,说我们破坏生产,偷窃劳动果实,先写个检讨书再进一步处理,马勒戈壁还挺有文化的这罪名。我们两个吓个半死,我爸知道后跑两公里路过来牵着我两就走,等我们心神稍安后,我爸捡起一条杠子要打一阵风,骂他“你家没小孩吗?你算什么吊毛!”
一阵风也有吃瘪的时候。一次,有人告状说盘村王屋有个叫阿信古的偷生产队的谷子。一阵风风风火火到了盘村王屋,纠集队长和几个基干民兵,冲进阿信古家,一把绳索丢在阿信古面前。雷公下地般问是现在承认呢还是绑起来再承认?阿信古一脸无辜,但看这阵势也吓得不轻。正要解释,门口进来一个身材魁梧头戴草帽的中年男人。一阵风觉得似曾相识但又记不起是哪一个。只见中年男人不紧不慢地在八仙桌旁坐下,然后慢慢开声:你们干什么?捉贼吗?一阵风粗声大气地说,阿信古偷谷,我要绑他去公社。那个人又问,你亲眼看见阿信古偷吗?一阵风觉得此人妨碍他公干,摇着驳壳枪说,这里我说了算,无关人等走开!那个人笑了笑说,是不是你才有枪,别人的就是烧火棍?然后取下草帽,慢条斯理地从右边裤兜里搜出一条手帕,然后又更加慢条斯理地一层层打开手帕,再把手帕和手帕包裹着的东西放在八仙桌上。众人和一阵风一看人,再看手帕上的东西,都倒吸一口凉气。人是阿信古的亲哥,手帕上的东西是一把精致的手枪,小而锃亮,给人一种极大的威胁感。阿信古的亲哥看着一阵风说,我也有一把枪,就是没有你的大。一阵风受过内保培训,知道配枪是按大小分级别的,但不是越大级别越高,而是越小持枪者级别越高,他知道自己碰到硬茬了。他突然记起这个阿信古的哥哥服着现役,是个团长,比起自己这个草头王不知要高多少个等次,况且这样一个人的弟弟怎么可能偷生产队的稻谷!并且是在这个团长哥哥回家探亲期间。一阵风马上清醒,是被人摆了一道,知道自己错了,鲁莽了。阿信古的哥哥也不生气,只听他说,你那把枪今天我先帮你保管,回去写份检讨书来,明天和公社书记一起来领枪。一阵风已是满头大汗,两腿开始微微颤抖,听到这么轻易就发落了自己,如临大赦,恭恭敬敬地把枪放到八仙桌上,匆匆倒退而出,到了门口一个转身跑步而去。后来事情解决,谷是有人偷,但不是阿信古。在公社书记的斡旋下,一阵风只是被罚去修水库一个星期。
那时候时兴工作队进村,主要是思想教育运动和农田水利基本建设,一阵风负责对接,因而县里市里的人熟络不少。一次隔壁县与我们县产生边界纠纷,市里面指定驻我们大队的蔡某某主持谈判。到了山顶,看到那边几十人,声势浩大,蔡同志只有一阵风一个跟班,这气势就不对等。勘界后双方各执一词,正要下结论时,一阵风突然把枪一拔,“碰”,三十米外一头野猪应声而倒。所有的人都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到一阵风威风凛凛站在那里,枪管还冒着烟。对方领头的战兢兢说,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就按旧界吧,我们不争了。一帮子人潮水般褪去。蔡同志没想到一阵风这样蛮横,竟敢动枪。一阵风也想不到会有这个结果,他也不矫情,实话对蔡同志说我刚才看见一头野猪,已经把它撩到了。这个事最大受益者自然是蔡同志。
后来人民公社改为区公所,也设党委,一阵风被安排在派出所帮工,相当于现在的协警,没有资格持枪,做些琐碎事务,被人呼来喝去,矮人一头。区公所党委书记是个靠关系上来的年轻人,情商有点问题,对老同志总是横挑鼻子竖挑眼,尤其是对一阵风。一阵风气不过,去区公所党办说一声不干了就走人。
在朋友的介绍下去县城一家石膏厂做石膏像。一天晚饭后闲来无事,想起工作队的蔡同志,于是买了两斤香蕉(他跟我说那香蕉皮上还有些黑点)去了蔡同志家。蔡同志家十几年前他去过,很容易就找到,竟然还住那里,开门的就是蔡同志。你干什么来了,在派出所工作还可以吧?蔡同志问他。妈妈的,老侯那个满子不让我干了,我在做石膏像呢!不是吧?蔡同志很震惊,然后问他,那现在你想干什么?一阵风赌气说,当然是当警察啦!蔡同志笑了笑说,当个区公所书记恐怕难安排,做个警察我还是可以说了算的。于是拿出一张县委办公室的便签,刷刷写了几行字递给一阵风,明天早上去县公安局报到。
一阵风云里雾里,回到石膏厂整夜睡不着,不知蔡同志什么来头,只知道他在县公安局上班,也不知是不是忽悠自己。他口风很密,也没有向工友透露半点风声。第二天一大早就走路去了县公安局,接待他的是一个副局长,见了他很客气,还为他倒了杯热茶。先填了个表,叫什么干部任用审批表之类的。接着有一个干警恭敬地送过来一套公安服装,还有一枝没有除油的驳壳枪。副局长很严肃地说,老曾同志,从现在起你就是一个光荣的人民警察了,想去哪里上班?一阵风惊愕不已,由得我选吗?那我就回原来的派出所吧。
当天上午,他也不去感谢蔡同志,坐上班车,一身崭新的警服,一枝被他擦去油新亮的驳壳枪,一封介绍信,一本人民警察证,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区公所。
没几天,区公所老侯书记(其实是小侯)去找了蔡同志要求调动工作。他昨天和一阵风遇上,避不开,挨了一顿臭骂,还差点挨了一记耳光,如果不是办公室主任拦着。
高脚六是我家这一房太公辈的,那个在政法系统工作的是我亲哥,一阵风是我外婆这边的表哥,要叫我爸做姑爷的,写纸条给一阵风的蔡同志是县委书记兼公安局长。


过了河也是个卒子

张太周是我的学生,见了我总是笑口盈盈,像煮熟的狗头。他会讲很肉麻的奉承话,让我讨厌中带点舒服。他就初中毕业,不是没机会读下去,是他觉得读下去也没意思,反正考不上大学。他说,胡老师等你当了官,我就给你提包兼当打手,有靓妹我就先尝尝,安全的才俸给你。简直恶心。可每次回家我都会想到他,有时候不自觉地拿起电话翻找他的名字。   
我在乡下做校长,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对其他老师说,你们知道我是谁?老师们说你不就是张太周吗。他说胡某某是校长,我就是副校长。后来一段时间大家见了他这个初一的学生都叫他副校长。
对了,他就是奴才,奴才的嘴,奴才的相,奴才的心。
有时候我也会防着他,尤其是他那张小喇叭一样的嘴。那年我新房入伙,他主动来帮忙,忙碌一天,客走主人松,但不见了张太周。最后在我新楼二楼找到他,已是呼噜震天响。被人提溜下来后被我骂得狗血淋头,并严斥以后不准上楼,我两个侄女还在家呢!席上一个同事对我说,这么凶干嘛,你上得为什么他上不得?我火冒三丈半还多点,对这个同事说,你老婆你睡得,我睡不睡得?奶奶的!
张太周好两口,什么鬼样的酒都喝,一喝就天上的事知道三分,地下的全知。满嘴跑火车也有听众,也有人信,为什么,他有后台,而且后台还挺硬。一次犯了事被人告发,派出所呼啸而来,他不躲,别说逃了。坐上警车后对警察说你们不要多此一举,明天还要送我回来。警察见他嘴硬,索性给他上手铐。第二天同一辆车同一批人送他回来。这家伙记仇,下车后一巴掌扇那个拷他的警察。敢打警察成为他的光荣历史,成为他吹牛皮的资本之一。后来我才知,是他那个后台帮他垫了几万块钱罚款,加之又是管政法线的领导,派出所才送他回来的。
在本地没什么油水可捞,死磨硬泡要我介绍工作,最后在深圳的我哥收留了他,培训后让他当了个看门的保安。也不知怎样鬼使神差他竟然在夜场卖起摇头丸来。做得风生水起时人手不够,辞了保安的工,叫了几个老乡帮忙。不料深圳黄赌毒严打,一锅把他们端了。几个老乡被放出来,原来张太周大包大揽一个人顶了所有的罪,判了五年。
十几年前河沙没有严管,我家门口河段有人进来开采。张太周知道后坐在挖沙口抽烟,老板急急忙忙跑过去问他有什么吩咐,他说你们不是少一个看沙场的吗,我不就来了吗。可不到半年,他嫌天天困着不自由提出要辞职,老板赔他15万。老板弟弟不知深浅不肯支付,被老板一顿臭骂,不给就要收工了的啊。
张太周拿了,不,应该说是讹了钱,立即进了地下赌场,一沓一沓的钱往睹桌上甩,谁说我没钱,谁说我没钱?老板立即驱散赌客打烊关门。
游离野荡,没有正经工作,有点钱就花天酒地,本地女孩见了他有多远躲多远。他在东莞打工的妹妹休假回来,她的一个工友跟着来韶关玩。见了张太周,心脏蹦蹦跳,回去工厂辞了工,又回老家打了证明,带上两万块辛辛苦苦打工积下的钱,跟张太周登记结婚。整个乡的人都眼睛掉地上,还有点天理不?还有点公平不?
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的公平和道理。张太周是没个正形,是个社会的渣滓,可他有他生活生存的空间,所谓的蛇有蛇路,有路。不过这类人不可能有大作为,成不了什么气候,就算有机会过了河,也还是个卒子。


他兜里有一个罗盘

信鬼神,信命运,信风水,是汉族人骨子里的东西,有些大学现在开了现代建筑风水学,更使许多人无所适从。信吧,看不见摸不着,不信吧,如果真的有呢。改革开放初期,牛鬼蛇神被解放出来,封建残渣泛起,大量的风水书、相书、算命书满街都是,几毛钱块把钱一本。那时候年轻,开始领工资,见了好奇,随便买了几本,后来书店有正规出版物,也挑着买了一些,如《硬斩铁关刀》《麻衣相法》《柳庄》《奇门遁甲》《地里要诀》等,有空就翻一翻。不知不觉中脑子里装了很多这类知识。前段时间清理书籍,连同佛教道教等书已经超过两百本。可我越看越糊涂,越看越觉得深奥,学了几十年半懂不懂。于是我在这方面一直都当听众,不敢透露自己看过这方面的书,他人胡说八道我也不去指正,真的要办事情也不敢自己操刀,而是求助于朋友,比如选个日子、修个祖坟等。不过我另有受益,就是通过读这些书籍,我的汉字识字量又增加了不少。
某天去老表家,席上有一个老乡。我说你也来了,我老表说那是我请来的大师。啊,大师,我惊得张目结舌,呆立当场。老表看我惊愕,指了指沙发上的一个兜说,不信呀,他兜里有个罗盘。此老乡姓王,原来是开拖拉机的,五大三粗一身蛮力,说话也不利索,书没读几年。我首先怀疑的是他认不了罗盘上的字,使用罗盘就更是扯淡了,罗盘所象征和蕴含的科学含义说都不要说起。那一餐我食之无味,老怕我老表被王大师蒙骗,虽然老表是985的毕业生,年纪也有了一把。我当然不会蠢到找王大师对质,退一步说老表请他不请我,是不是王大师真有无师自通的本事?
回到老家,晚上来了几个同宗,其中有两个是我的学生,初三我做他们的班主任。闲谈中我提起王大师,同宗们几乎异口同声“这个人神了,你叫他王大师就对了”。
于是,我就听了一个晚上关于王大师的故事,神奇而不可思议。下面摘录几则,看看是不是聊斋。
王某福,北岸隔壁村人,四十岁前是个苦力,开拖拉机一身油污和泥水。记得我在乡下中学教书时,他的楼房就在镇里丁字路口,两层,窄而长,门口对着丁字的一竖,有吞吃一街的气势。一天我下街买东西,没到丁字路口,就听见人声嘈杂,接着看见一大堆人聚集在王某福家门前,有镇长有书记,原来是要拆王某福的楼房,说是王某福的楼房堵住十字路口,规划的十字路变成了丁字路。王某福见抗争无效,绑了炸药正在楼顶,威胁说你们动工我就点火,那真是英雄壮举。这个镜头后来被很多人模仿,这是与政府对峙的最有效手段。果然政府拆迁队偃旗息鼓,三十多年过去王某福的楼房依然岿然不动,丁字路也依然是丁字路。野蛮人一个,我心里说。
一天趁墟,在回来的路上被人叫进屋喝茶。喝着茶他突然说,老表你这客厅中间下面两米有一副棺材,是个长金(躺着的死人)。那个老表不信说他胡扯,差点要打他,王某福说你是不是老是发同一个梦,有人掐你脖子,总是挣不脱。这一下老表发毛了,他确实老是发梦被人掐脖子,但从没跟人说过,这王某福竟然知道。于是叫来左邻右舍几个男丁立即动手开挖,果真在挖到约两米深的时候看到了棺材。王某福还指导老表怎样处理棺材和死尸。末了王某福还得了一封红包。
传说从此不断,说某天去某镇运泥沙上山,在某坟堂休息抽烟,几个人七嘴八舌说坟头很有气势,应该是个子孙满堂的大户人家,王某福却说这个坟只有一个人来祭拜,而且是个老人,说清楚点就是一个五保户。当中一个拖拉机司机说王某福说对了,这个五保户就是他们村的,是这个家族最后一个人了。
王某福本村有一户黑人,有血缘关系的人都如同非洲土著,黑得油光透亮。一次家主与王某福探讨阴宅风水,说他家在某山某向的坟地是座宝地,并说是嘉靖元年(1522年)种的金,已有四百大几年了。王某福说你家那个是黑地,看你家全是黑人,鬼才相信是宝地。两人争论不休,最后王某福说那坟地已是满缸黄泥,一块完整的金骨也没有了。那就赌半边猪肉,谁输谁出。很快请来见证人,那家主带上两个儿子,扛着锄头等工具一起去所谓的宝地验证对错。结果是一缸子泥,把泥空出来竟然找不到一块骨头,连不完整的也没有。
当然王某福的神奇故事不止这些。自然,他也不再开拖拉机。
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人,又没有师承,真的是无师自通或是有某方面的特异功能?
我要找他好好聊聊。

外婆是个道姑

我外婆是个道姑,会算卦,会占卜,还能会阴人,当然让我惊奇的是她还是个用药高手。外婆是文盲,基本不识字,却几百味中草药背得滚熟,口头开出的药单城里的药店也能拣到药。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她没有去过外面,不管来的什么人讲的哪里话都能沟通。
解放初期,外婆被政府判了十几年徒刑,罪名是大搞封建迷信活动,骗取人民群众钱财。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化大革命开始时刑满释放出来。可能是在监狱的改造(也叫洗脑),外婆出来后不再搞神神化化的那一套,安分守己,积极参加生产队劳动。1976年四人帮下台之后,好像是某种封锁被打开,就像潘多拉盒子被打开,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都跳出来。首先是扶乩,在簸箕上撒上一斤半斤米,用个架子固定一个筷子,让他自主在米上写字。我们村一个三岁的女孩扶着架子就能在米上写出很多字来。这个女孩,是我去对岸村问出来的。对岸村的扶乩活动如火如荼,而我们村竟然冷火冷灶。于是我就邀了几个同伴涉水到对岸村,那米上显示我们村能够主持扶乩的叫刘细娣,我们欣喜若狂,马上再涉水回来。可一查,刘细娣竟是个三岁小女孩,搞什么搞嘛!但大家不死心,做好一切准备,把吓得哭个不停的刘细娣扶上座位,再把架子让她扶着,奇迹竟然发生——那架子好像机器一样自己动起来,一看就不是刘细娣推动的,她只是起了固定架子的作用。筷子头在米上无规则地画来画去,滑溜而顺畅,但没型没样,大家很失望。我突然想起对岸村的扶乩过程,请下大仙后要虔诚地问问题。我把米扫平,然后问大仙现在的伟大领袖是谁?筷子在米上一阵忙碌,“華國鋒”三个字清楚地显现出来,而且是繁体字!这一下所有人傻眼了——三岁的刘细娣绝对是不可能自主写出这三个字的。几十年过去了,到现在我也没搞清这个扶乩是何道理何原理。据说扶乩活动盛行于清朝,现在也还可以随时进行,但扶架子写字的人选却是比较难找到。
三姑之一的道姑,不像佛教的尼姑那样禁欲,还可以结婚,与普通人无异,外婆就子孙满堂。她平时就跟平常人一样,一身的人间烟火气,为人和善,甚至有点慈祥。可她的声音与众不同,饶润且空灵,像是加了立体环绕扬声器,又像是在屋里半空某处发出来一样,让人听起来很舒服,对了,是天籁之音。外婆不是无师自通,而是有师承的。外婆做少妇时,一天傍晚在家门口赶鸡进笼,看见一个老太公在问隔壁人家是否能够收留他住一个晚上,不一会就来到外婆跟前。那老太公说问了几家都不肯收留,你家是最后一家了,如果不收留就要连夜赶路了。外婆觉得这个人好亲切,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马上说大爷就住我家吧,住多久都可以。老人有点驼背,应该是老了身体收缩,可精神焯烁,眼光犀利,说话中气十足。老人也不客气,一连住了好几晚,一个过肩褡裢里边估计也没什么东西,但时时在手从不离身。也不问长问短,也不讲他自己的事,外婆也不问。一天他说要去茅房,很久没有回来。外婆怕他有意外,赶忙去茅房叫唤寻找,但没有半点音讯踪迹,只在茅房的围栏上看到挂着老人的褡裢。外婆发动整村人寻找,有的还沿大路赶出去好几里地,一无所获。外婆打开褡裢,里面是一本书,就像今天的新华字典,外公说是一本药书。1980年我专门向外婆拿过来看了,原来是一本繁体版的《刘涓子鬼遗方》。我在医古文看到过这本书的介绍。是晋末的刘涓子在丹阳郊外巧遇“黄父鬼”时所遗留的一部外科方面的专著。原书又称《神仙遗论》、《痈疽方》,北齐龚庆宣整理成今本五卷的《刘涓子鬼遗方》。
外公外婆没文化,对医药毫无兴趣,慢慢的就把这事淡忘了。
一天有两个年轻的道士直接来到外婆家,问是不是曾经有一个老人来这里住过。外婆急忙取出那个遗留的褡裢。而道士说他们不是来取褡裢的,是你们与道教有缘,要外公跟他们回去学道,褡裢和书就是老人送给他们的。学不学道无关紧要,要紧的是外婆记挂那个老人,于是第二天外公外婆就随两个道士起程。走了三天的路,已经过了乐昌坪石,恐怕就是今天宜章的莽山地界,丹霞地貌,峭壁林立,仙气缭绕,进去后呼吸畅顺,清香的空气沁人心脾,不一会就心旷神怡,外公外婆顿觉来到人间仙境。老人好像早已知道外公外婆到来的准确时间,已在山门翘首等候。外婆见了老人,眼泪夺眶而出,大爷啊,你让我记挂久了,没事就好,没事就好!几间不算壮观的道观错落在涧水流过的山峰之间,云蒸霞蔚,给人一种缥缈的感觉。老人把外公外婆引领进主殿,外公外婆也不知大殿上庄严肃穆的是什么神佛,看见地面上几个金黄色的蒲团,知道是供人跪拜用的,两人连忙跪下去连说阿弥陀佛叩了三个头。老人哈哈哈笑得爽朗,说,年轻人,这可不是唱阿弥陀佛的地方哟!现在道观基本上没有蒲团,也不劝人跪拜,估计是被我外公外婆那一句阿弥陀佛闹的。
老道士的意向是外公,可说了半天,外公毫无所动,油盐不进。老道士皱眉,那一股青气明显是从外公家升起的呀,这主人家怎么这样冥顽不化呢?是不是我道行不够,看来是要露点手段才行了。于是,他带外公外婆来到殿外的一扇照壁。道教更讲求清净,照壁空空,一片灰青。佛家有时会在照壁写“庄严国土,利乐有情”。老道士说你们看到照壁有什么吗?外公外婆睁开眼看了又看,除了平滑的一面墙,连个污点都没有,别说图画浮雕什么的。老道士突然单手立掌示于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几息之后左手拂尘一指照壁,照壁就像现在的电视屏幕,光焰刺眼。外公外婆定睛一看,照壁上竟是一弯池塘,田田的莲叶下清水如天,水中锦鲤来往嬉戏。外公外婆看得入迷,突然一条锦鲤跳出水面,从照壁跳到外公怀里。锦鲤生猛灵动,水迹依然。外公急忙两手楼主锦鲤,锦鲤竟然张口向着外公似乎有所索求。外公外婆被眼前场景震撼,呆呆的望着老道士。老道士撤去法术,依旧照壁一扇,照壁依旧青灰。我估计老道士施行的就是西方的催眠术。
外公仍然不卖老道士的帐,住了几晚,说家里田地农活丢了几天,牲口鸡鸭后生不会打理,几次提出要回家。老道士失望透顶,正当要放弃时,外婆竟然说,他不学我学。老道士豁然开朗,原来外婆才是有缘人!
外公也不意外,似乎是老天早有安排,他独自回了家,也不怕外婆被道士诓骗了。
一个月后外婆回来,整天价曲不离口,时不时像道士一样单手立掌于胸前,向着东方闭目念念有词。最让外公不安的是外婆可以经常整晚不睡觉,一有空就上山采药,也不需要儿女们陪着去。中草药晒了满打谷坪。晒干后用麻袋装着,堆了一屋子。外公数了一下,药的品种不是很多,大概50种,与现在中药800多种相差很远。怪的是采回来的药外婆也不炼制,直接配方抓药。
有一个人家的水牛牯不见了,找了几天,最后来问我外婆。外婆说你家的牛在乳源垇下大鱼塘村的围子边一颗桃树下拴着。结果半天后牛牯被牵了回来。这个事件成为外婆判刑的一个依据。说外婆偷了牛,牵到围子栓起来,然后装神弄鬼指给人去牵,从而抬高自己的声望。
一个人肚子肿胀好几年,百方求医没有好转,最后来到外婆家。外婆拿出一把木梯,把那人倒挂着绑在木梯上,脑袋下放一个木盆,叫人不停拍打那入臌胀的肚子。不一会那病人呕吐不止,竟然吐了大半盆。放下来后,那人肚子不鼓了,也不胀痛了。
一个不知何地来的病人,浑浑噩噩,神志不清,是被家人架着来的。外婆说先收诊金两个袁大头,病好后还要马上去集市买两斤猪肉。大家不解,病人家属更是不甘情愿。拗不过,病人家属还是掏了钱。收了钱,外婆一声大喝,儿女们给我打!一阵忙活,病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在地上躺着嗷嗷叫。家属和看客不知所以,惊愕万分,正要问罪外婆,殊不知病人一骨碌站起来,眼睛清明,神志平和,不傻了!结果病人家属没有去买猪肉,而是在清醒的病人要求下,家属留下回去的盘缠,把所有带来的钱都给了外婆。八十年代我问起此事,她说那个人中了邪气,药是医不好的,阴的东西就怕阳气,当时我正想办法怎样以阳克阴,你妈妈和几个舅舅正好围过来,他们那时都还没有结婚,童子的阳气最重,就把病人医好了。
从此外婆家门庭若市,男女老少,本地外地,来往不停。在解放前,这些是没人管的,连官府也无声认可,那可是神仙一般的外婆呀,谁敢冒犯亵渎!我妈妈1938年生,外婆学得神通时她也有七八岁了。可惜妈妈没有继承外婆衣钵,但有时也开口吓人。我师范毕业后分在乡下中学教书,几次带女同事回家,妈妈一个个说,这不是你老婆,最少说过三个。等到现在这个老婆到家,妈妈说这个就是你老婆了。一个老表结婚,我妈妈去喝了喜酒,回来对我说你那个老表今天娶的婆娘不能同鞋到老。果然几年后就离了婚。 
外婆的神奇,三五天也说不完,以后有时间再给大家讲了。
科学的进步,会为我解开外婆的秘密,我想。


       
2022年10月24日—25日于韶关

   二、梧桐落叶卷秋风
    
1

陈昆已经有点脱发,前额明显更加宽大,这样的脑门谁都知道是智者的象征。人说十个光头九个富,可陈昆没有一点富裕的感觉和迹象,与另一个姓名同音的陈坤不可同日而语。他知道自己入错行,也不会去发大富大贵的春秋大梦。一个区一级中学的校长,级别也就相当于公务员的科级,况且前两年还取消了行政级别。在还是十几年前省评的时候,他就拿到了中学高级职称,相当于大学的副教授,工资待遇不错。他老婆是本市三甲医院的外科医生,也是副高职称,“双高家庭”,叫人钦羡,还有不知多少的人嫉妒呢。
从办公室下来,他去综合楼后面的车库取了车,开着穿过体育馆旁的梧桐大道,然后拐一个弯走上主校道向校门开去。伸缩门缓缓收缩时,保安跑步来到车前,简单地向他行了个礼,校长有您的一封信。陈昆接过信,礼貌性地说了声谢谢。
正要加速,从后面跑来一个影子,倒后镜也不是看得很清,校长您出去吗?带我一下呗。声音清越,带点甜美,一听就知道是声乐老师。也不知她要去哪,上来吧,我三点钟到区政府开个会,远路可帮不了你哟,陈昆知道推不掉。
刚驶出校门,坐在后座的女教师就开口,陈校长你没发现今天中午的鱼有问题吗?这个女教师是高三的音乐老师,也是整个学校的音乐组组长,同事一般戏称她科长。姓冼,冼星海的冼,叫冼灵君,刚过三十,波浪头,蓬松而浪漫。陈昆喜欢她是个直性子,且有担当,更重要的是她歌唱得好钢琴弹得更好,还是本市音协的副主席。她主持音乐科这几年,艺考年年出彩,今年有八个校考超过录取线被录取,四川音乐学院、星海音乐学院各有两个,部队音乐学院冲上去一个,连中央音乐学院都进了一个。主管教育的马副区长自己掏腰包请冼灵君吃了个大餐,陈昆也差点被灌醉。
中午的鱼?是那个炸白鲢吗?我吃了一块觉得不怎么样,剩下的没动了。陈昆一直在学校饭堂午餐,一是免得中午来回跑,二是可以随时了解饭堂状况。是呀,沾了面粉油炸,大老粗校长,不只是我,几个老师都觉得鱼不新鲜,不是一般的冰鲜,是死鱼。
陈昆把车往右一打停了车,按了双闪灯,看了仪表盘,两点四十五。赶紧拿出手机按了出去,对方响了一下,陈校有事吗?你不是开会吗?对方显然是有点小紧张,因为刚刚他们俩才在办公室分开。你马上送今天中午饭堂的留样去化验,同时通知校医做好接诊准备,马上!然后陈昆又拨通另一个电话,喂马区,我叫刘副校长参加下午的会议,回头再具体跟您说。对不起靓女,是跟我回去还是下车?他回头望着冼灵君。冼灵君自然是选择下车,她也是三点钟去区局开会,打车显然是赶得及。她用欣赏的目光看了看陈昆,说声回见下了车。
回到学校门口,陈昆看到刘副校长跑步过来,把车钥匙扔了过去,不要开太快,来得及。
王副校长也跑步过来,他管后勤,身材微胖很滋润有精神。陈校怎么了,是午饭有问题?陈昆也不正面回答他,我和你在这里守着,等化验结果,再有就是看看有没有学生需要送医院。
王副校长额头有点汗,他做事一贯细致认真,原则性强,也善于变通。陈昆把他从教育局计财股股长的位子拉过来,就是看中他身上的不少优点。因为化验结果还没有出来,学生也没有出现不适反应,在这个时候不能张扬,更不可能上报,免得造成紧张甚至恐慌。刘副校长都没有告诉他,怕他在马副区长面前说漏嘴。
三点半不到,陈昆的电话响,是疾控中心张主任打来的。陈校,根据你短信提供的信息,我们先化验了炸白鲢,其他送样还在化验中。白鲢的死亡时间超过三天,没有及时冷冻,有点变质,但通过油炸后减轻了对肠胃的破坏作用,少量食用问题不大,极个别敏感人群尤其是女学生可能会有反应。陈昆的脸由紧绷慢慢放松,谢谢张主任,保持联系,挂了电话。
他带着王副校长去了广播室,各位级组长请放下手上工作,马上到行政办公室集中,一连说了三遍。王副校长虽然心中忐忑,但他想起自己平时对部下强调的重要的事情说三遍,想不到陈校也是这个风格,一丝笑意显现在他的嘴角。
一直等到下午放学,医务室没有接到任何的因午饭导致的肚子疼的学生,各级组长也报告没有教师上报学生异常情况。
但陈昆并没有放下心来,白鲢是怎么进来的,这里边问题严重啊!
王副,这个事你马上与后勤主任继续深挖,不能就这样算了。
饭堂大厨和采购人员已于下午三点半后被陈昆叫到后勤办公室问话,几个当事人七嘴八舌没有一个具体的结果,最后的情况大概是采购吴师傅昨天叫熟人送了一百斤白鲢,当时就倒进了冰柜。吴师傅说不知是鱼不行还是冰柜温度不够。

2

马副区长还是来了电话,陈昆说没有产生大的后果,但惊吓是不小的。马副区长说陈昆你还是有警觉性的,你这个老同学呀,总体上是个福将,这几年辛苦你了。马区不要表扬我,如果你在场,今天下午你会看到我被吓青的脸。聂书记没有批评我不参会吧?没有,他知道你忙,事必躬亲,对了,差点忘了,聂书记说有时间去你们学校看看,这几天吧,到时我通知你。
放了电话,陈昆觉得心头有点堵,灌了一大口茶水,深深地吸了口气,靠在黑色皮革长沙发闭起眼睛来。
闭目养神,可陈昆从来没有这个享受,他甚至羡慕唐朝李涉诗句“因过竹院逢僧话,又得浮生半日闲”的情景。他一个农村放牛娃,因为刻苦,华南师范大学数学本科毕业,又因为孝顺,放弃留在省城广州工作的机会,回到父母身边。他家乡那个镇离县城六十公里,不只是远,路还不好走,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还是沙路。工资不到一千,买车不可能,连班车都是半通不通的。可能是自己就是从这所学校出去的,陈昆教起书来特别认真卖力,他自己的求学故事也激励着山区的学子们。陈昆不但教数学,还兼了一个年级的物理,虽然初中课程简单一些,但十八节课也累得够呛。
磕磕磕,几声轻轻的敲门声,怎么还没有回去呀?是冼灵君。陈昆急忙让座,茶就不斟了,谢谢你提醒我饭堂的事,怎么样下午局里的会?
局里把我去年的课题论文作为成果全区推广,要我和教师发展中心对接,在本校上几节研究课,还有李副局长叫我把音协副主席辞了,他说太影响本职工作。冼灵君淡淡说道,听不出半点冷热。
这不扯淡吗?对不起不是说你,男人还是纯净不了的。我不抽烟,酒又少喝,只是有两句粗话,算是……陈昆有点尴尬。
我要的是你这个大校长的态度,正人君子!冼灵君有点急了。
全区就我们一所高中,学什么学!至于音协,我这个校长都没有意见,谁他妈的嚼舌根?
冼灵君知道一时半会不会有结果,她把情况通报到位,也知道了陈昆的态度,说,回去吧,劳模你是混不到的,一转身离开了。
车就在办公室楼下,刘副校长开完会没有把车再开进车库。这部丰田凯美瑞已跟了他八年,是在县城中学做副校长的时候买的,现在在市里开有点过时。陈昆是有点怪马副区长的,如果不来武水区,陈昆的经济负担不会那么重。卖掉县城的房子只得到45万,在武水区买一套120平的毛坯房要96万,装修用了足足30万连同家具。当时陈昆赖着马副区长这个华师大同学借给他装修钱,现在还欠着工商银行一笔巨款。父母怎么样都不肯跟出来,他们说乡下空气好,在城里生活不习惯,陈昆知道这是父母的借口,实际是怕增加陈昆夫妇的负担。
说到乡下,陈昆恨不得立即回去,那所中学,那条清澈蜿蜒的小河,当然还有时时记挂的父母,两老都超过八十了。
陈昆在乡下中学教了十年的书,从级组长做起,到教导处副主任、主任,再到副校长,第八年的七月份接任校长。学校不大,初中三个年级每个年级四个班,40多个老师加上职工,学生却有接近600。第十年的八月份,镇政府书记找他谈话,要他过去做委员兼办公室主任。他摸不着头脑这是哪一出,当官不是他的志向。正在纠结时,教育局先下手为强,一纸调令把他调到县城完全中学任业务副校长。镇委书记找到教育局长,说局长不厚道,连招呼都不打就把人抢了。陈昆哭笑不得,当然是听教育局的。

3

音乐家协会主席是个多产的音乐家,市里的几首旅游歌曲和几家大的企业歌曲都出自她手。作为北江市唯一的本科学院——北江学院的音乐系的主任,她是很欣赏冼灵君的。当听到一个小小的武水区教育局要冼灵君辞去音协副主席的情况后,立即打电话给江北市教育局局长,电话结束时不忘说一句很重的话——那副局长什么水平!
招数不怎么高,但很有用,官大一级压死人呀。
有音协主席出面,冼灵君的事解决了一半。
炸白鲢事件的第四天,聂书记在马副区长的陪同下来了武水中学,开的是马副区长的私家车,属于私车公用,自然是不想张扬,连一个秘书都没带,也没有通知媒体,连区教育局局长也不知道。
武水中学创办于上世纪六十年代后期,已有半个世纪的历史。原来是一所完全中学,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学校班级越来越多,学生总数接近8000。这样一个庞然大物,管理是个问题,而且还是个大问题——生均面积严重不达标,也就是挤,挤得老师头晕,挤得学生烦乱,挤得家长提心吊胆。2010年,经过专家组一个星期的现场评估,最后向市政府提出一份很严厉的整改报告。最后于第二年把初中部分离出去,留下高中部分。高中部更名为武水高级中学,但也还有75个班,挨近4000学生,也还是个巨无霸。
经过多年的建设,武水中学面积已扩大到十万平方米150亩,教学区、运动区、生活区安置分明,虽然连通便利,但又互不干扰。聂书记进了校园,他一下子错觉以为进了北江学院,尤其是体育馆旁的梧桐大道,笔直而宽阔,道路两旁的梧桐树像雄伟的士兵,忠诚而热情。还没有下车,聂书记就对开车的马副区长说,有点底蕴哟。
陈昆带领学校班子成员,在梧桐大道站立成一个弧形,学校办公室人员长枪短炮忙前忙后。聂书记没有官架,与陈昆相向而行,步子有点趋,这让陈昆有点激动。两双手紧紧握着,聂书记还摇了几下,陈昆感受到像平时好兄弟久未见面的际遇,眼泪几乎要忍不住。
陈昆很有分寸地小声问,聂书记是先视察校园呢,还是先听汇报?
听陈校长安排,今天下午我就交给你了,聂书记说完征询性地看了看旁边的马副区长。
那就到办公室来吧,陈昆做了个请的动作。
二楼的行政会议室被从新安排,已经布置成一个高级接待室,椭圆形的会议桌中间摆了几盆鲜绿的应节绿植,株株盈翠欲滴,一看就觉得节俭而脱俗。茶是罗坑的猴采红,茶色红亮,清香诱人。虽是下午,阳光正艳,但办公室的灯光华丽而不失温和,给人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马副区长微微颔首,表示对陈昆的肯定。陈昆坐在聂书记的对面,马副区长坐在聂书记的右手边。没等陈昆开口,马副区长已经摆开一本宽面的笔记本,钢笔的笔帽也优雅地拧开。陈昆突然意识到马副区长之所以能够在自己之上的一些道道。陈昆不敢深想。因为近距离,也不用开扩音器,话筒都免了。
陈昆不敢长篇大论,更不敢卖弄辞藻文采。他用两分钟简要介绍了武水中学的历史,再用三分钟讲述了他上任后的主要成绩,这是不能省略的。成绩是武水中学的,但也是武水区的,当然也是包括聂书记在内的区领导班子的。陈昆把重点放在需要区委区政府支持和解决的事情上,有些已经单独和他的女同学马副区长谈过。
陈昆说,一是教师招聘问题。县政府和教育局把教师招好送过来,按理我们应该高兴,甚至唱赞歌。可实际不是这样,研究生是学历高,但我们要的是实用型人才。教好书,专科就够,关键是要爱教育,有教育情怀,肯下功夫,会下功夫。陈景润,伟大的数学家,上不了中学的讲台;现在北大的韦东奕,是北京大学数学科学学院微分方程教研室研究员,世界顶级数学才俊,可上课就让人听不懂,为什么?俗语说,茶壶里煮饺子,有货倒不出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人才也是要分类的。我的意思是招聘可不可以让用人单位参加,比如面试,叫上我们的业务副校长,我参加就最好了。
聂书记有点皱眉,马副区长则面无表情。
第二,陈昆接着说。这几年反这反那,把一些好传统尤其是有用的东西也反掉了,就像鲁迅说的那样,倒洗澡水把婴儿也倒掉了。重阳节慰问一下退休教师,不给开支,连个月饼都不能送!青年节搞个团建,也不批经费。更要命的是考绩奖取消,理由是实行素质教育,考试成绩不准排队,这什么狗屁逻辑?连考试都考不好,有什么素质可言,聂书记。我武水中学少考几个本科,少了几个985,少了几个211,马副区长你不撤了我?成绩是学校的生命,你不排队,社会在排,老百姓在排,历史在排!
陈昆有点激动了。是的,做好做歪都一样,还怎么竞争,谁还去拼死老命竞争!不要说互相鼓励见贤思齐,有的学校比烂的风气已有所抬头。
武水中学没有奖金,但奖还是年年评的。一次开表彰会发完奖状,一个体育老师照完相不下台,拉着陈昆指着奖状说,陈校长这个“以资鼓励”是不是写错了?应该是“以此鼓励”吧?台下两百多个教职员工哄堂大笑。这不只是质问陈昆呀,这是在质问社会质问政府啊。
聂书记表情严肃,若有所思。
陈昆看到聂书记对自己的讲话没有反感,心稍安了一些。如果上面的两个问题能够得到解决,他今天准备的诸多问题就不用再说了。他知道领导调研的流程,等下马副区长会向他要今天的讲话稿——几乎就是聂书记的详尽的调研材料了。
聂书记看他停了下来,右手轻轻一扬,陈校长继续,聂某洗耳恭听呢,我这个家长官僚了。
陈昆的心略略一动,似乎得到鼓励的学生一样。他决定再讲一个问题,几分钟。
聂书记呀,我们两百多个专任教师,就是一个社会呀,说具体点就是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呀。每一颗螺丝,每一个部件都必须各司其职,在社会等各方压力下有日没夜地运作。什么时候停下来维修,我都不知道。有一次一个老师在课堂上问学生,你们觉得老师是个怎样的人。有说园丁的,有说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有说老师无私的,有说老师高尚的。一个女生很激动,眼里噙着泪水说,老师你是个坏人!同学们很惊讶,老师却表情赞许。这个女生接着说,老师为了我们,夜以继日,呕心沥血,把身体都累坏了,你看老师那少年白发,你看老师那疲惫的身躯,老师是个坏人,是个身体坏了的病人。女生已泣不成声,其他同学也静默了,不一会课室里一片哭声。这个老师早就被检出低血糖、高血压、严重胃溃疡,未老先衰。可他就是不下岗,聂书记,放不下那嗷嗷待哺的学生啊!在我们武水中学,每年检查出身体有问题的教师占百分之四十还要多,去年和今年就有两个教师倒在讲台上,再也没有站起来。
聂书记扭转脸,盯着身边的马副区长,你们谁向我报告过这些情况?不是说武水的教师意气风发,年富力强吗?其他学校的老师也这样吗?小马。
聂书记没有再视察校园,他离开武水中学行政会议室时是面有怒色的,陈昆知道不是针对他,但他知道这是因为他。
马副区长则轻轻地对陈昆说,谢谢你,把我一直想说的话都说了。
陈昆不知道是不是帮了马副区长,他是逮了个机会,把如鲠在喉的话说了出去,至于结果后果不是他能够把控的。

4

陈昆教了高三两个班的数学,这让很多关心他的人不安,包括马副区长。不是说要影响管理,这是把自己推到阵地一线拼刺刀。他欣赏魏书生。魏书生做盘锦市实验中学校长时连自己的办公室都不设,做了地级市的局长还要去中学兼课,去大学上课。有人说魏书生作秀,有人说他犯贱。可你看他在位十三年盘锦市的教育状况,欣欣向荣,蔚为大观。
累点就累点吧,老师见了他总是主动打招呼,都愿意与他为伍,陈昆心里也坦然。
那天马副区长悄悄塞给他一个公文袋,估计是什么材料吧,他也没来得及翻看,今天早上下了课,从公文柜拿了出来。公文袋是老纸皮的,里面是几封信,信封大小不一,颜色各异,一看就是收集起来的各方来信。陈昆的脑袋有点发紧,他闭上眼睛用力甩了几下头,缓解了一下颈勃的压力。他逐一打开信封,把里面的信一封一封取出来,一共七封,叠起来信纸有接近三十页。这够我学习一轮的,他自嘲道。以前也不是没有过,已经很多次了。这类投诉信大多是区信访办或区某个领导收到的,然后由信访办登记后分类分送各单位处理。不是紧急或事情重大,领导是不留投诉信的。
陈昆草草地浏览了一遍信件,七封信中有两封说的是相同的内容,是关于学校门卫阻拦迟到学生,导致学生迟到时间更长,学生受到老师处罚的事。另外五封是一些小磨小擦的学生事故。一句话,烦人,不少家长有事情不是直接找学校找老师,喜欢投诉,通过上级来处理。好在有马副区长这样开明的领导,要不然就会出现“八分钱,查半年”的窘境。有时候也会通过网络转过来一些投诉,美其名曰网络问政,浪费了办公室人员不知多少宝贵时间。他通过内线把政教主任叫过来,专门提醒门卫阻拦迟到学生的事,他们越权了,开个会说一说。
关于投诉,困扰陈昆的是,教育系统自己内部没有统一意见和章法,各级各部门基本自说自话,不少时候还被投诉者牵着鼻子走,弄得下面学校无所适从。一次武水中学被投诉周六补课,市教育局监察室的许主任下来,当着陈昆和马副区长的面对主管业务的刘副校长说,我撤了你!刘副校长像霜打的茄子耷拉着脑袋一脸茫然地望着陈昆。等市局的人走了,马副区长返过身来对陈昆和刘副校长说,刘副看你那点出息,他说撤就撤了?你们是我们区任命的,轮不到市局表态。课是要补的,研究一下接下来怎么办吧。
第二天星期五下午最后一节课,陈昆把管后勤的王副,管教学的刘副,还有管政教的吴副以及管党务的专职副书记老胡叫到校长办公室。一正四副是标配,也是支撑武水中学正常运作的骨干力量。陈昆习惯周一早上和周五下午碰头,简单简短。各个副手也习惯陈昆的行事风格,三言两语把事情把问题说完。有特别的事情或活动,会通过电脑传递情况和方案,在这里不再浪费时间啰嗦。十分钟,陈昆已了解了本周学校的大概。下周一早上这几个头头们会提前半小时在这里集合,商谈布置下一周工作。
学校行政工作琐碎,但有规律,更辛苦的是中层,而最辛苦的是一线的老师,尤其是级组长和班主任们,是他们支撑起学校这个庞大机器的运转和平安。

5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虽然陈昆对武水中学的管理轻车熟路,学校在他的团队管理下,有序而稳定,但还是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聂书记为什么要来学校调研,他真的是为了听陈昆汇报工作,真的是来看看武水的校园?陈昆显然是后知后觉者。
到底是有什么问题呢?马副区长为什么没有半点提示呢?是不是陈昆那天的汇报改变了聂书记的计划?只带一个主管教育的副区长来,几乎可以说是微服私访。事后区教育局骆局打了电话询问聂书记的行程,陈昆也把办公室写的简要报道发给了她,并说,聂书记似乎听进了自己的意见。
果然,没几天,他接到何局的电话,叫他来一趟她的办公室。一进门,骆局对他眨了眨眼睛,怎么样?看我这个大班椅好坐吗?
开什么玩笑骆局,我怎么敢琢磨你座位的品级?陈昆一头露水。
聂书记和组织部李部长昨天找了我聊天,算是吹风吧,你不能在武水中学待下去了,得挪一挪。我记得你是七五年的,九六年的华师,零六年的副科,正科也有十年了。这些组织部会跟你谈,我今天是受托对你透透气,探探你的想法,不算正式谈话,我也不够资格。
茶有点苦,骆局你这是什么口味,这茶是小商店买的吧?陈昆似乎没听到骆局刚才的话语。我那里有猴采红,是高山古树茶,好朋友送的,得空我给你两听。
人说陈校长会打太极,还擅长打哈哈,今天我领教了。骆局知道陈昆不想离开,是个干事业的料,武水中学在他手里最让人放心。她也不急,反正话传到了,思想动向也清楚了。
我也不想放你走,一时半会去哪里找一个陈昆!骆局说了心底话。
从教育局回到学校,陈昆把车停在办公室楼下,他也不回办公室,而是走上了梧桐大道。
人生就那么尴尬吗?为什么想走自己走惯的路,想做自己喜欢的事就那么难?当时不想来武水,是习惯了县城的生活,是舍不得那所他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中学。这个马同学啊,你不应该出现在我的世界里啊。华师四年,马同学是班长,陈昆是副班长兼团支部书记,后来马同学是学生会主席,陈昆又被她拉去兼了副主席。人人都说他们今后是一对,可陈昆心仪的是高中同学,也就是现在的妻子,且高中时就已花前月下了。马同学留校做了辅导员兼某系的团委书记,本来两人算是天各一方,今生今世不再有什么交集的了。可马同学挂职锻炼到了武水做了管文教卫生的副区长。
广州到江北市三百公里,陈昆说马副区长你是被东风17一炮打过来的吗?这么准就打到了我的身边。县城离武水区就是一江之隔,直线距离不到20公里。当时怎么就答应来武水呢?马同学也没放什么迷魂药呀。
梧桐大道与校外的北江大道比,短了很多,窄了很多,可比情调比气韵比美,北江大道就显得不够档次了。主校道从东往西与南北向的梧桐大道相交形成一个巨大的十字,这个十字就是武水中学的基本格局,所有的建筑和场地都要通过这个十字路才能到达,或者说走上这个十字路,就可以去到学校的任何一个地方。就像一棵参天大树的枝干,不管枝叶怎样繁茂,绿叶如何婆娑,都在枝干的托举之中。
陈昆不后悔。不后悔青涩年华的矻矻追求,不后悔三尺讲台的学海耕耘,更不后悔人生道路上的不息奋斗。
眼前的高大梧桐,在秋风的吹拂下,已是枝叶斑驳,片片落叶像是一个个姿彩婀娜的舞者,被大地吸引着,一张张轻轻地叠在静谧的水泥路面上。陈昆突然有个疑问,到底是秋风卷起落叶,还是落叶舞动了秋风呢?
提个一级半级的,不是陈昆的思路。揪心的是离开教育教学岗位,离开他心爱的学生!
新岗位,即将要奔赴的又一个人生战场!
陈昆觉得,人生的挑战仅仅才开始。
  
          2022年10月27日—28日于山城韶关


 三、我们这一茬
   
师范混合班
我读的是混合班
老铁是应届初中,年龄最小,在我们班初中生占了一大半。我们是搭猪骨头搭进来的。我和班长老龚一共十三个人是下面县的代培生,本来在县师范就读,可县师范被取消了,只好把我们送到地级市北江师范打尖。
有人取笑我们像文化大革命的残渣余,班长说像什么像,就是。
我六二年生,七七年高中毕业。这个毕业就是读完的意思。七七年高考我拿了10分,当然不是最少的。高考答卷笑话百出,被传颂了十几年。当时我们公社三个高中毕业班一百五六十人,没有几个愿意高考,老师说我知道你们的底细,试一下水都好呀。我们一个没考上,反倒是山窝子东埔村一个接近三十岁的退伍老兵考上了地区师专。七七年高考,与我同一试室的有后来很出名的关键,在我们公社农业学大寨中写了很多正面报道,公社被评为全国农业学大寨先进单位。他一直跟随某领导到司法部工作,哦 记起来了,他那年也没考上。
老龚比我大几岁,55年的吧。十三人中最小的是六三年,是个女孩,现在还没有退休,在北江市教师发展中心上着班。
体育课排队,饶老师就头疼。没发育的初中生和牛高马大的残渣余对比太明显,饶老师干脆把我们放一排,横排时站后面,竖排时站右边。黄校长有一次听他老婆说,老黄,你们怎么把老师放在操场上折腾,还跟一些娃娃一起。黄校长不知怎么解释,说,你看花眼啦。
老铁生得白皮嫩笋,头发还自然卷,眼睛大而有神,睫毛特长,当时还没有粘睫毛的技术和习惯,要不老铁说不定会受不少苦。
老铁喜欢跟我玩,虽不同宿舍,可他老是拿个饭盒在宿舍门口等我,一起去排队,打到饭又一起去球场边的大榕树下蹲着吃。他是我的同乡,老家还沾点亲戚。我有时会不自主地盯着老铁看,心里不止一次的嘀咕,如果老铁是个姑娘妹子该多好。
师范的生活新鲜,给人以期望,说不上如饥似渴吧,可也没人偷懒。初中生们其实就是高一生,他们按部就班,对社会没有什么经验,像一张白纸,读起书来文文静静,忒听话。班主任经常拿他们做我们的榜样,反过来也时时拿我们说事。除了上体育课时,个别残渣同学看初中生女孩的眼神犹如饿狼看稚嫩的羔羊,是有点过分,可只是看看,有点贪婪罢了。
还没有发育进入青春期的女生,常常闹点生理笑话。一次一个初中女生到残渣女生宿舍找她的同乡,看到老乡床上一条卫生带,姐这是什么?卫生带呀,这都不懂!初中生很惊奇,我怎么没有的?一次在课堂上,一个初中生女孩举手站起来大声问老师,老师这图画的不对,男孩子那东西是直的,这里怎么画的是弯曲的,并且形状也不太对。整个课室鸦雀无声。后来同学问她有什么不对,她说那图里的跟她弟弟的就是不同嘛!晕!
初中生大多像我们大多来自农村,原来营养不良,现在有每月26元的生活补助,一日三餐有鱼有肉,都像吹气球一样疯长。女孩子就像花开,越来越水灵,越来越诱人,谁都看不够。纪律太严,约束太紧,第一学期男女间风平浪静,友好而平安。
老铁有点出格,15岁的他进来的时候不到一米六,一个学期结束,裤脚到腿肚子,一量,一米八三!回到家里,他老爸在晒谷坪晒太阳,老铁高兴,大人抱小孩一样搂着他爸,爸我回来了!他爸说你谁别乱叫,我家老铁没那么高大。
看起来有点吊儿郎当的我们,一考试个个九十几。汉语基础知识测验,我们十三个人总共丢了三分,也就是有三个人九十九,其余十个满分。
每次师范搞竞赛,不管是知识竞赛还是智力竞赛,亦或是文艺体育类竞赛,混合班都拔得头筹,而上台领奖的大都是十三太保们。
我拿过钢笔字一等奖,毛笔字一等奖,诗歌征文一等奖,还拿过歌唱比赛一等奖。我唱的是山歌,类别就是后来青歌赛的原生态唱法。在家里听得多了,在舞台开口就是,比如:想起掌牛几艰难,天晴落水都唔闲。行尽几多冤枉路,食尽几多两头餐!歌声有点忧伤,可悠扬激越而震撼人心。(掌牛,客家话,就是放牛)
市一级的演讲,市一级的征文,十三太保常常榜上有名。
校内搞卫生,十三太保就是青年突击队,累活脏活全包,自然也是现在讲的吸粉机,收获一片青睐和爱戴。
中考后,地区公署教办和市教育局以及我们县的教育局来到师范,开现场会,自然是研究我们这十三太保了。
问题不是早熟恋爱,不是纪律松散,也不是学习成绩差,而是成绩太好,表现太另类。
黄校长介绍情况时说,这十三个同学本应该去读本科。
公署教办邱主任有点戏谑地表态,发个毕业证他们,早点回去上课算了,反正到处都缺人,尤其是中学。
市教育局欧局长则很严肃地说,这是好事。当时我担心他们搞搞震,读不下去,不知怎么收场,现在看来出乎意料,是好事,是好事!我要见见他们。
县教育局局长一脸高兴,对教办主任和大局长说,不管怎样,哈,这十三个人我们县全要了,况且本来就是我们的代培生。

出乎意料的分配
一份关于北江师范混合班情况的汇报材料送到了省厅,回过来的批示是:按原招生计划进行培养。十三个高中起点同学情况特殊,更需要关注、关心。学校可视情况灵活调整课程和教学安排,保证按时保质顺利毕业。有特殊情况及时报省厅师范处。
不止一次有人问我,你们既然是残渣余,怎么可能成绩那么好。其实人是需要失败需要挫折的。我们真的是文革残渣余,但我们也有尊严,我们更有理想,我们更希望出人头地,这是初中生不能比拟的。我们大部分人,一次甚至两次高考失利,越挫越勇,踔厉奋发,拼死老命复习研考,一个个把基础打了又打,虽有范进之嫌,也有范进之运呀。
我靠的是一套17本的《数理化自学丛书》。
特殊时期的特殊产物。
确实不好处理,分班嘛,人太少,关键是北江师范也缺老师;继续混合嘛,经历、基础、学力不同一。最后北江师范列了几条:1、十三个同学可以申请免学部分课程,但要进行同步检测;2、十三个同学可以提前进行中小学实习,可以选择附属小学和附近中学;3、十三个同学可以自选计划外科目进行自修,自修科目不列入考试。
这样一来,我成了图书馆的常客。北江师范普师班的物理化学数学我不用上课,每周空出7节课,通通用在图书馆里。一年半的时间把精力放在英语的自学和文学著作阅读上,我后来讲课大受欢迎与那时下的功夫有关。
吴华泰同学则利用学余时间做点小生意,贩卖三用机、手表,假期还去广西北海倒几麻袋干鱿鱼干墨鱼咸鱼回来,走街串巷。平时一个星期有约30元的收入。三张工农兵放在宿舍的桌面上,引来一声声哇哇大叫。
赵志峰一脸胡子,有点黑,他说他来读书前是放木排的。读师范了,也没有丢了老本行,星期六中午饭也不吃就赶到江湾河的中段,大概是现在的龙归镇凤田村北渠水圳头围陂头的地方,跳上木排与等候在那里的伙计们一起顺流而下。第二天再进江湾扎木排,再放一轮,到晚上拖着疲惫的影子从龙归返回师范。
原来的计划就是两年,这样就不用混合到三年才毕业。有点像我家门前那棵高大的柿子树,柿子一茬一茬的熟,一茬一茬的摘。
老铁在我离开师范时,已经是一个硬朗的的小伙子。 
按照约定,我们十三太保笃定是要回原来的县里的。可1982年的时候,人才奇缺,到处都向师范向教育局伸手,原来我们早就被人盯上,我们成了香饽饽。
在你争我抢的过程中有很多传说,方案有几个版本。在这个节骨眼中,某校长差点被打死。
一天某女同学见到某副校长,主动打招呼,甜甜的客家普通话,某副校长问想不想知道分到哪里呀?想知道就来我办公室吧。坐在某副校长办公室的木沙发上,女同学十分期待校长宣布分配结果。一只咸猪手伸过来,开始是搭在肩膀上,接着往下摸腰,色迷迷,语言欣赏又猥琐,你生得好靓!该同学知道入了虎穴狼窝。校长,校长快说我分在哪里,我我我不问了。她哭着站起身跑了出去。还跑得脱,算有点幸运,自然因为光天化日,自然也因为某副校长还没有坏透。班长龚正平带着几个高大的男同学冲进某副校长办公室,发泄了作为被侵犯者同学应该发泄的愤怒。
市教育局下来,把某副校长赶去党校学习三个月,听说回来后调离了师范。
再也没人去问分配的事。
不敢问,问了也没用。听天由命吧。
那时不懂男人最怕入错行,女人最怕嫁错郎。
1982年7月11日,我们十三人被安排到小会议室,就是平时领导们开会的地方,我知道,最终的审判时刻来到了。
校长也有些激动,同学们,感谢你们选择了北江师范。你们是我做校长以来最放心的学生,也是大家公认的最优秀的学生。你们还记得师范附小和第四中学给你们的评价吗?十三人都是优秀实习生,这在北江师范办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我这个校长面上有光啊。可是,我也要说遗憾,我连打带闹,才留下一个刘丽丽同学,师范附小和四中,真的无法面对他们呀。
刘丽丽留校了!会议室掌声雷动,羡慕的眼光一起投向兴奋不已的她。
这本来是桂科长来宣布的,但刘丽丽以后是我的同事,我得拉一拉关系,桂科没意见吧?
下面请市教育局桂科长讲话并宣读分配结果。黄校长做了个请的姿势,然后回到座位坐下。
桂科是个老人事,他虽然也激动但话语却很平和。领导们同学们,做人难,做人事科长更难,碰到你们十三太保就更难!其中的曲折我就不说了,再说就有伸手要功劳的嫌疑了。白话叫做称功打劳。不过我要代表你们感谢公署人事处,感谢市政府人事局,当然也要感谢我们本局的欧局长了。在这里,最应该感谢的是你们黄校长了,是他培养了优秀的你们,是他为你们的人生走向辛苦奔忙。通过以他为主的长辈们的努力,你们的分配方案才于前天尘埃落定。你们呀,真不知哪辈子修来的福分,连省厅的李副厅长都打电话过问你们的去向。你们自称残渣余,殊不知是难得的精髓。
同学们个个兴奋,个个紧张,个个期待。桂科这吊胃口的功夫炉火纯青。
很可惜,黄校长刚刚也说了,四中的薛校长来了两次我的办公室,后面这次还提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礼物,明目张胆了他。指名道姓要你们的龚正平,呵呵,这哪是我能拍板的事情!桂科继续忽悠我们。
啰嗦,实在啰嗦,我腹诽。好在我们都年轻,要不然血压都上来了。
桂科最后在牛皮公文包取出一张红头文件,正儿八经的读起来:
刘丽丽,北江师范;
张北江,凡口铅锌矿宣教科;
林通水,大宝山矿工会;
欧永华,曲江中学;
钱祖秀,曲江教师进修学校;
华钦,广东省第二监狱;
吴华泰,广东省第二监狱。
会议室骚动起来,交头接耳,这是师范毕业分配吗?当然,最不安的是还没有念到名字的同学,比如我!
赵志峰,梅田矿教育办公室;
黄思翔,环市公社党委办公室;
钟金林,北江市教育局;
万锦有,曲江县人民政府。
我的天,就剩下我和班长了,是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了,还是一个无情的判决在等着呢,在希望中等待是痛苦的!
古凡工,风华中学。
我的天!终于读到了我的名字!我耶了一声,挥动了一下拳头,这是我最渴望的岗位,这辈子好好做一个老师,做一个与世无争的教书匠!
班长呢?
最后一个你们黄校长来宣布吧,桂科卖了个关子,把分配工作会推向了一个高潮。
同学们不要急,我的激动比你们还要强烈!这次分配,惊动了市长。因为什么?因为南方日报的一篇文章,你们班长的一篇文章,就是那篇洋洋洒洒五千多字的《改革开放呼唤教育的春天》。龚正平同学被市政府办公室要去了!祝贺你呀,龚正平同学!显然,黄校长是动了真感情的。
十三个师范混合班的同学,被分派到各行各业,真正到教学一线的只有我和欧永华两个。
我们县最终也只要了个零头。
出乎意料,似乎又在当时形势的情理之中。
第二年,混合班剩下的同学和其他四个班的也分配到工作岗位上去,只是大部分都在中小学。也有一个同学留校,叫钟灵灵,是我们混合班的。伶伶俐俐的留校,大家这样取笑刘丽丽和钟灵灵。成绩优异的老铁来了风华中学,和我在一起。他通过亲戚走了关系,说要与我并肩作战。

有诉不完的苦
十三个同学,就是十三棵播撒出去的种子。
既然是种子,就要生根发芽出土拔节开枝散叶。因为不同的种子有不同的基因,不同的生长环境,年长月久,各自形态各异,正合了多样性的自然规律。

花开几朵,各表一枝。

赵志峰到了梅田矿,办公室每天就是简单的一个或两个最多三个报表填一填,偶尔也跟主任下学校走一走。两所幼儿园,两所小学,一所中学,外加一个培训所。本来培训所不归教办管理,但企业人手少,加之教办也有闲。赵志峰突然从热火朝天的师范学习闲下来,一下不太适应。让他更不适应的是他宿舍里间的钟秀红。
梅田矿务局答应空出一间房子给赵志峰,但要等到元旦以后。最后竟然把他安置到去年分配到梅田中学的钟秀红的宿舍外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应该是小说里的桥段,想不到被赵志峰遇上了。
房子在梅田中学的单身宿舍区,赵志峰窘迫到对主任说,我可不可以睡厕所,或者我自己搭一个窝棚?没这样整蛊人的!偌大一个梅田矿,就这个条件?
开始赵志峰想逃跑,回北江找人事局从新分配 ,可细想也就几个月,将就一下就过去了。
然而赵志峰理想化了。
钟秀红见了赵志峰,一个黑不溜秋的人,年纪也不小,看上去已有二十七八岁(其实赵志峰一九五七年的,二十五岁),断然拒绝了安排。这绝不可能,她声音有点高,态度一看就是没得商量的那种。
当晚赵志峰睡了位于矿部的教办办公室。办公室没有卫生间洗澡间,也生不了火解决吃饭问题。晚饭在主任家吃,算是对赵志峰的欢迎。赵志峰连蚊帐也没有带,七月的山区,蚊子们好不容易来了个新鲜男人,对赵志峰狂轰滥炸往死里叮。第二天主任看到赵志峰一脸的包,一夜之间变成大花脸,二话不说摇了人事处的电话。
下午,中学校长打来电话,说钟秀红同意了。后来才知道是人事处长吼了钟秀红,说如不通融就要她下井。想到深不见底的煤井,想到不知什么时候就爆炸的瓦斯,钟秀红哭着点了头。 
主任丰沃玫回家搜出来一张发黄的蚊帐,叫干事们搬来了两扇床板,一张有点摇的办公桌,几张硬板凳,算是为赵志峰安了个家。整个过程钟秀红靠在里间门框看着,不说一句话,不帮一点忙,显然心里恨透了这个老火油糍 。
中学离矿部不远,有集体卫生间,有公共洗澡间,还有一个不错的教师饭堂,想到昨晚的遭遇,赵志峰感觉舒服多了,虽然当时没有美人在侧的感觉。
赵志峰在梅田落了脚,人生的旅途就算开始了。二十七斤三号米,三十八块半的工资,还有五块钱的下井补贴。赵志峰不知这个五块钱什么理由,丰沃玫告诉他,干部每月要下井一次,就是去挖煤的档口看一看。赵志峰后来发现,下一次井,几乎就是到地狱走一遭,五块钱应该领。这个下井制度非常好,没有死的威胁,就没有生的畅快,干部们坐在办公室悠闲自在,只有体会到一线工人的艰辛,知道工人们时时存在的生命威胁,才会珍惜本职,才会懂得换位思考,怨气就会少,戾气就会少。赵志峰突然想到里间的钟秀红,难怪她会答应。
在教办,赵志峰有力使不出,他不敢有太多的想法,只有埋头苦看,看报表,看材料,完后看报纸,人民日报南方日播煤碳报北江报等,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好在报纸天天有更新。
材料很少写,新人只有学习的份,领导怕学生腔,怕想当然,怕闭门造车,偶尔写个通知什么的,丰沃玫像审犯人材料一样带起近视眼镜看了又看。每当此时赵志峰如芒在背,会周身不自在。
如此索然无味的日子过了一个月。赵志峰与钟秀红有见面,但没有交流,她的门关得很响,估计也栓得很死。钟秀红晚上从不起夜,年轻身体好,女人也比男人能憋。赵志峰想着这些,心里抖了一下,赵志峰想什么呢,他脸一红,自责地对自己说,非礼勿闻,非礼勿视,非礼也勿想。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是群体动物。一个人是否幸福与地位与财富无关,关键是看他和谁在一起。我算不算与钟秀红在一起呢。他不知道四十年后有一首歌叫《听闻远方有你》:我吹过你吹过的风,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算不算相逢。赵志峰天天与钟秀红擦肩,可从不对视,别说停留,连片刻也没有。
一天下班吃过饭,赵志峰在梅田还没有新朋友,丰沃玫是领导,不能随意走访的,又只能回那个尴尬的宿舍。还没到家,看到钟秀红站在门口,第一重门还关着。怎么了钟老师,是不是没带钥匙?
是,教办领导。这是赵志峰住进这所房子后听到从钟秀红嘴里蹦出来的第一句话。
估计是今天下午出门时落在房间里了。
有备用的吗?
没有。
赵志峰赶忙打开公共的门,走进去看看里门有没有关锁。
锁住了,赵志峰回过头对钟秀红说。
你能不能爬一下窗户?
什么?后面的窗户是可以爬进去的?赵志峰很惊讶。
他走到房子的后面,钟秀红也跟了过来。果然,后窗户的窗枝已经缺了两根,估计是年久腐朽掉了。
赵志峰毫不犹豫地两手一撑,左脚一抬跳进了钟秀红的闺房,从里打开了房门。你回到前面去吧,赵志峰说。
赵志峰从钟秀红的里间很快出去进入自己的领地,这时钟秀红也从前门进来了。经过赵志峰的房间时,钟秀红没有停留,但在通过时小声地说了句,谢谢你领导。
钥匙果真在房间里。
赵志峰没有反应,他很快出门去。他来到主任丰沃玫家,把钟秀红后窗缺两条窗枝的情况跟主任说了一遍,然后问有没有材料。丰沃玫听了也觉得后背有点凉,出了事自己这个教办主任首当其冲责任难逃。
不用找材料,我立即打电话给中学校长,那家伙搞什么搞嘛!你先回去吧。
赵志峰回到宿舍,一辆边三轮轰轰轰轰的停在单身宿舍门口,走下来两个穿白色警服的人。
你是教办的赵老师吧,我们是矿部派出所的,听说你们单身宿舍有窗枝被取了,我们过来看看。
这还惊动了警察!
十五分钟,在中学校长、教办主任的监督下,钟秀红后窗的窗枝被装好,在横梁上下对称的位置还各绑了一条铁线,很粗的那种。末了,一行人围着单身宿舍转了一圈,确定没有类似情况才各自散去。

在赵志峰按部就班平淡无奇度日子的时候,环市公社党办的黄思翔也在忙碌着。

黄思翔,环市本地人,老家是塘湾黄屋村。他上班的环市公社就在现在工业西路的几栋旧平房里。这里原来是一个矿冶钻探指挥部,八十年代初钻探完北江市所有规划点后,指挥部转移到其他市继续指挥钻探。拆了就变成一堆废料,不如做个人情送给环市公社,这么多年环市公社也没有收他们地租和卫生费排污费等管理费。公社略作修整,在十几亩的平地上建了篮球场、羽毛球场,加建了一个舞台,余下的地方划了停车格,竖了各种牌子和指示标志,各房门口挂了部门的牌子,面貌焕然一新,从大路进来老远就看得见黑体字“北江市环市公社”的牌匾。
黄思翔就是在这个时候来报到的。 
黄思翔不知道原来环市公社旧办公场所的破烂,从师范到新公社,有一种豁然开朗,心胸得到扩展的感觉。他觉得人生从此有了一个施展拳脚的平台。
书记和办公室主任找他谈话。
新人要有新人的样子,不管你什么学历,不管你什么来头,都要摆正自己的位置。比如你小黄,师范毕业,大小也是个知识分子,不能老想着自己肚子里的墨水,要看我给不给你泼洒你的墨水。墨水比你多的人多了去了。我是喜欢听话的人,不听话你会造飞机都给我滚蛋。书记是个部队政工干部转业的,姓龙,叫龙鼎辉。
这个口味很合黄思翔,遇到好领导了,他想。
党办主任姓朱 ,朱主任有点儒雅,说话很有节奏感。等龙书记离开,朱主任话匣子打开。跟着龙书记干,你会顺风顺水的,小黄。你的工作先做点内务,收党费,开会检查一下人数,收一收,拆一拆信件,打理一下报纸,登记一下下乡人员名单和次数,要计发补助的。还有就是尽快熟悉附近的饭店和酒店,招待和接待任务很重的,电话呀门牌呀经理呀要滚瓜烂熟。学会点菜和开房。酒水和饭菜很多学问的。学会分类,什么人吃什么饭,什么人住什么档次的酒店,一点都不能乱。一句话,先打杂。
公社有地方住,就不要来回跑了。等下我叫办公室的小于帮你安排,刚刚修整完,不要太挑剔。朱主任吩咐道。
黄思翔首先领到手的是一本内部电话号码本。主要是环市公社各部门和领导的,还有就是上级各主要部门主官和办公室的号码,后面还附有下辖个大队的号码,最后是一些急用的号码,如医院、维修站以及柴米油盐酱醋茶的采购点的号码。
第二份材料是环市公社行政管理架构表,列出环市公社从党委书记到饭堂的部门和管辖以及职责,哪个部门归谁领导,有什么权力,干什么,一目了然。
这个好啊,有了这两份东西,黄思翔似乎一下子站在了高岗上,山下风景尽收眼底。
来公社之前,就是昨晚,他叔叔黄九斤与他喝了一顿酒。嘱咐他进了公社就是进了官场,只是这个场子还比较小比较浅。有些规则是通用的,尤其是一些潜规则。黄九斤是市里某局的副职,离七品县太爷就差半步之遥,八月份有机会下县挂个县长,已经谈过话了。黄九斤试探着黄思翔的酒量,酒量大气量就大前途就有可能大。一瓶汾酒下肚,叔侄基本没有止到渴,又开了一瓶白兰地,叫什么张裕三星金奖白兰地。黄九斤故意不拿两瓶汾酒,混着喝最考验人。如果半斤汾酒再加半瓶白兰地没事,他就叫侄子明天去报到,如果喝倒了,就赶他去学校,老老实实地教书,啥也别想。  
两人聊到半夜,黄思翔记住了很多东西,什么红线呀,底线呀,什么拖拉机呀,搅拌机呀,推土机呀。人生尤其是男人,无非权钱情,这三样他妈的诱惑力太大,多少人没有折戟沙场,却被这三样弄得身败名裂,甚至脑袋搬家。走正道也可以有光辉的人生,也能够有丰富舒适的生活。是遗臭万年还是名留青史,一念之差,你自己定。黄思翔觉得官场没那么复杂,没那么市侩,临别了对他叔说,我去试一试吧,学校的大门随时留着呢。就算不济,不是还有九斤叔您吗!
敢于踏足官场,而且兴趣盎然,不说雄心勃勃吧,也是跃跃欲试。黄思翔这一枝,是开出鲜花结出果实,还是长出荆棘流出毒汁来呢?只有时间能够给出答案。

老铁怎么样呢?

老铁1983年来到我身边,一米九一的个头,一下子被校长看中,进了学校篮球队。
他也应该归入我们这一茬,虽然小我们一截岁月。
顺风顺水,连个砂粒都没有,他的前进道路平坦到没意思。
他上高一六个班的体育,还兼了初三两个班的四节课,这一兼,差点兼出事情来。
老铁是优秀的中锋,他的导球能力出神入化。每一场下来,都有学生送上热水或饮料。衣服有人保管,中场休息甚至叫个暂停都有人递毛巾或直接帮他抹汗。
一天,一个女生,看到老铁从操场回来进了单身宿舍,尾随老铁进了他的房间。
老师我求你个事。
什么事?老铁拿毛巾自己擦着汗。
帮我体检一下。
老铁这时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女生的眼神迷离,秋水盈盈。
体检?学校会统一安排,回去吧,老师要换衣服了。
女生没有听,趋近老铁身边,抓住老铁的手往自己胸口塞。老师你摸一摸我,看看有没有乳腺增生。
嗡,老铁一脑袋糨糊,赶紧把手挣脱出来,出去!老铁喝道。
女生一时搞不清老铁老师怎么会这么凶,被高音爆镇住,心有不甘,但还是退出了房间。
隔壁的化学老师陈老师听到老铁一声断喝,赶忙冲过来,正好与往外退的女生相遇,几乎撞在一起。
怎么了,这位同学?
没事,我惹怒了老铁老师,我就走。女生速速离去。
老铁见陈老师进来,整个人一下子清醒了许多,可身体好像被掏空一样,颓然坐到后面的简易床上。
没事,没事,一时火起,没控制住,喝了一句。
风平浪静,老铁以为事情已经过去。可那个初三女生浑浑噩噩,好像没了魂一样,一个星期迟到好几次,上课魂不守舍,眉粗眼慢,无精打采。
一天老铁正在上课,李副校长叫他来一下,另一个体育老师迅速接了他的课。
李副校长的办公室里坐着两个人,看上去是一对中年夫妻,见老铁进来,仰起头看着老铁。
哎呀,这后生这么高啊。夫妇几乎异口同声。
不认识,估计是李副校长的客人。李副有什么事,我那还上着课呢。
是这两位家长找你,然后对着两人说,这就是老铁老师,你们说吧,老师很忙的。
老铁老师,我们有很要紧的事情问你。你认识卢某某吗?
糟糕,就是那个女生!
何止认识,她是我们初三八班的学生,我兼有她两节体育课呢。
两个家长看到后生坦诚,心里宽了一些,继续说,我女儿卢某某近来无心向学,丢了魂似的。话也少了很多,原来是活蹦乱跳花枝招展的。我们看她像撞了邪一样,叫了熟悉的医生来诊断,谁知医生看了几分钟后笑着对我们说,你女儿没病,是发情了!
什么?!雷公打一样的惊吓,夫妇俩不知所措。医生起身要走,诊费也不收了。做爸爸的拉着医生转到另一间屋里,我妹子没事吧?
都说没病,有什么事?
不是,她没破身,还是黄花闺女吧?
没有,不过过后就难说了。
天啦,这是怎么了,她才十五岁呀!
听了这夫妇的叙述,老铁和李副校长互相对视了一眼,然后都面向两个家长,发情?动物吗?老铁知道根底,此事与自己脱不了关系,其实也没有任何关系,李副则震惊不已。现在的学生早熟,太早熟了。
那你们找我们,有什么说法吗?李副还是壮胆问了最关键的一句。
没,没什么说法,只是我女儿睡着的时候常常叫一个老铁的名字,有时又叫老铁老师。不知是不是眼前这个后生?
是我,但家长我跟你们说,学生暗恋老师是常有的事。我也帮不上忙啊,叔,婶,我还没结婚呢。刚满十八岁的老铁实话实说,他怕家长赖在他身上,素描课画鸡春,这不完蛋吗?
几年后老铁跟我说,那个卢姓女生,长得真是水灵,该凹的凹,该凸的凸,身材还高挑,要命的是那双眼睛,勾人魂魄。她拉我的手塞向她胸口时,太突然,我没有防备,触到了她的乳房。我十八岁呀,半秒钟不到小老弟举起来了。完了,这是触电般的感受呀。可下半秒,我立即警告自己,我是她的老师,我还是个没有长大的青年!也没有多思考,总之是不能让这一幕演下去,于是一句“出去”,震慑了她,刚好陈老师听到跑了过来。
这事当时惊动了教育局,教育局请了心理医生对卢同学进行了半个月的心理疏导。卢同学醒了过来,恢复了状态,后来还考上了重点大学,一直与老铁有来往。说起往事,卢同学不避讳。老铁老师,你现在要我我还要给你,只要你敢,鬼叫你这么优秀!

时光荏苒,日月如梭。
十年过去,同学会在湖心宾馆举行,是十三太保。初中生毕业才九年,没有邀请他们。
亭台楼阁,水榭回廊,池中锦鲤嬉戏,池边花木掩映。一条长廊从十多亩大的水池中间穿过,迂回曲折,给食客和住客提供了散步聊天的幽静环境。
班长龚正平已是市政府副秘书长。行政公署和市合并后,他的官不大,但手中也有些权力,这次同学会就是他操办的。班长言明,要带家属,一起热闹热闹。
平时也有联系,都各有沟通,但见面就极少,有些真是十年未有碰过头,这次是个机会。
三楼,中型会议厅,经理说不收费,说是董事长交代过的,自然是看龚秘书长的面子。
没有设主席台,连个讲台也没有,椭圆形的会议桌很有气派,少不了鲜花,少不了时鲜水果,更少不了送给老师的礼物和大家的纪念品。班长坐在南边的主位,对面是班主任崔老师。崔老师红光满面,头发乌黑,精神焕发,不到五十岁,记得是鬼子投降那年出生的,是四十七。崔老师在我们毕业不久就调到广州一所大学做了副教授,还是教汉语言文学。他的先生也在同一所学校执教,是正教授。我们把他也邀请了来,虽然当年同是北江师范的老师没有教过我们的课,可我们十三太保都吃过先生的小灶。先生的小炒肉是饭堂没有的,香,嫩,滑,成为我们一辈子的记忆。先生坐在崔老师左侧,气定神闲,眼前的喜庆没有对他一贯的平静有多大的冲击。一个绿色的水杯在他手上,像个服务生一样,久不久倒一点水出来,递给崔老师。崔老师觉得在众多学生和学生家属面前有点腻歪,有茶水呢,老罗。
刘丽丽还在北江师范工作,她跟钟灵灵一样,读了在职研究生,已经是讲师了。本来这次钟灵灵想做个不速之客,最后因为有其他事情耽搁着来不了。她嘱咐刘丽丽要老铁的电话,呵,又是老铁。
师范已并入北江学院,成为二级学院,我们也归入北江学院同学录中,后来的北江学院优秀学员里就有我。我的研究生读的是首都文化学院的印度文学,是杂牌里的杂牌,与工作没有多少联系,连学费都报不了。北江学院的文学院院长老庄就是我研究生班的同学,后来他逼着我去学院上了几十节文学创作课,害得我好苦。饭倒吃了不少,钱一分没有。
十三太保到得很齐,一个没落下,各自的夫人也夫唱妇随紧紧跟着,蔚为壮观。
赵志峰的夫人是钟秀红。那次跳窗开门后,钟秀红觉得有个男人这样关照着呵护着,生活是有点不同,对赵志峰的印象有了改变,有事没事爱找赵志峰聊着。封闭的心一旦打开就再也关不住了。
赵志峰也用心看着钟秀红,想不到钟秀红竟然是个美女,是个尤物。聊得多了,也觉得钟秀红善解人意,只是觉得自己是坨牛粪,不敢奢望。
生活就是舞台,情节千奇百怪,不知有多少出乎意料和引人入胜。赵志峰和钟秀红最终还是走到了一起,是钟秀红占了主动,她的体贴入微感化了赵志峰,让他鼓起了追求美好的勇气和信心。当与钟秀红相拥时,赵志峰流了眼泪。他一个曾被不知多少人包括钟秀红笑话的老火油糍,取了个娇滴滴的美女,自觉不知何时修来的福。
我和第二监狱的华钦,参加了赵志峰的婚礼。他抢了新郎的话筒,扩音器声音很大,他说,赵志峰你真下得了手,你这是摧残无知少女,我要去月老那告你。华钦穿着司法干警的服装,一本正经,引得现场十几围台宾客笑得前仰后翻。
黄思翔已是河西镇党委书记。当年的环市公社分拆为三个镇,河西镇管辖北江支流武水以西的广阔地域,包括繁华的城乡结合部,人口接近十万。他没有像一些公务员那样养尊处优身体发胖,精瘦,精干,眼光犀利而高远,有一种虎视眈眈的威势,一看就是励精图治有所作为的精英。
华钦见了他,还没有进去?我那里有不少空位,要不来我那?一开口就是喷粪,黄思翔知道他幽默兼带挖苦,也不计较,倒是觉得有利活跃气氛。容人之量,这是为官者的基本素养。
黄九斤,就是那个他的亲叔,现在是北江市常委兼政法委书记,已经是个厅官了。这叔侄俩官声很好,有他们这些清官在,是北江市人民的福分。
当年的办公室朱主任,现在是河西镇镇长,做黄思翔的副手;龙鼎辉则去了北江学院,他原来就是个学者型的干部,混来混去只是个副区长,又与日渐堕落的官场风气格格不入,干脆躲进书楼,做起学问来了。近期出版了一本《丹霞山旅游资源与地域经济》,轰动一时。黄思翔的崛起,与龙鼎辉不无关系,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冥冥中有个定数。
班长龚正平主持会议。他说,因为身份的关系,我不宜多说。十年的时光弹指而过,有奋斗就有了收获。忘不了老师恩,忘不了同学情。今天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见见面,沟通沟通,交流交流。会后搞一个影集和通讯录,利于大家互相联络,更重要的是,不要浪费了手上宝贵的资源,要互通有无,互相关照,互相提携。
龚正平的外表,有点像当年的王洪文,这样说的人不止我一个。
他解释了其他老师没有来的原因。随后把崔老师夫妇的近况向大家通报了一下。
同学会嘛,就是签到,见面,自我介绍,送礼,分发纪念品,吃饭,然后合照,私下多交流交流。这样的聚会又要等到下个十年了。他有点感慨。下面由我介绍十三太保。请罗老师崔老师和同学们检阅。
刘丽丽,北江学院讲师;
张北江,凡口铅锌矿集团公司财务总监;
赵志峰,梅田矿务局局长助理;
欧永华,曲江中学副校长;
钱祖秀,班花,年龄在十三太保中最小,现在在曲江二中做教务主任,是龚正平的夫人。是十三个同学中成为夫妇的唯一一对;
华钦,二监某监区领导,二级警督,正科;
钟金林,从市教育局起步,现在是第四中学校长;
吴华泰,与华钦同一个单位,在工会做个副职,不汤不水的;
万锦有,人称万金油,曲江县组织部长;
黄思翔,河西镇党委书记,虽然是个小官,但是个正职,前途无量;
林通水,大宝山矿副总工程师,也不知道他什么道道捞到这个技术岗位的。
班长介绍完,突然发现漏掉我古凡工,那古凡工你自己说。
我没有同学们的辉煌,教书呗,一直在风华中学,死田螺不会过坵,我说。
我揭发,古凡工做了业务副校长,明年他们换届,正瞄着校长那个位置呢。说话的还是华钦,一样的没个正形。
古凡工同学本来是我的位置,谈话时他推荐了我,说他再等等,他对风华有感情。老校长也不让他走,好不容易逮着个接班人呢。钟金林站起来解释,态度是赞扬的,甚至有点颂扬。风华中学是北江市仅有的一所省重点中学,大家知道分量。
会议厅响起一片掌声,有二十秒。
接下来是向老师赠送礼物,这次只有崔老师夫妇到场,但礼物还是准备了十几份,要刘丽丽带回去代发。
崔老师做了简短的发言,先是感谢,然后感叹,最后感怀。同学们正襟危坐,像是当年在北江师范课室。崔老师讲完,会议厅寂静无声,似乎在等老师布置作业,同学们一个个注视着老师。
你们干嘛,这是同学会,你们呀!崔老师其实很受用,还是当年那样听话乖巧。老师泪水噙在眼里,控制着不让流出来,她看眼前的场景有点模糊了。
饭厅就在一楼,龚正平安排了话筒,在西边的小舞台上,不点名发言,不分先后,边吃边讲边听,同学是平等的。不知是谁总结的,说中国人民的感情,最牢靠的是战友,第二是同学。接着排列的是同事、老乡、朋友,最后是亲戚。我的天,亲戚真的如此不堪吗!《增广贤文》说,无钱休入众,跌难莫寻亲,看来有点依据呀。
觥筹交错间,一个个自觉地走上小舞台,有汇报,有抱怨,有展望,也有剖析反思,风格各异,长短不一,重点有殊。我听到是共同诉苦,诉不完的苦。短短的十年,我们都起了步,迈开了还算坚定的步伐。金子一般的十年啦!今后还有几个十年,但再也不会有过往的十年那样,不管斩获,不计成本,甚至不顾后果。第一桶金,第一个作品,第一座丰碑,乃至跌的第一跤,吃的第一次亏。这十年大家画的是人生的两个点,今后的线已经被这两个点定了方向,要改变得有痛彻心扉的决心和破釜沉舟的胆略了。
拍合照时,正好一阵风吹来,大家倍感舒爽,灿烂的笑容定格并延续在照片里。

逆水行舟
为什么说最牢靠的是战友呢?战友的信任度最高,作战配合最亲密最紧密。《诗经》秦风里有诗云: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战友是过命的交情,自然比同学情要深要坚。
有人说,同学也有共赴生死的,如梁山伯与祝英台,多么的高尚专情。那年年都有为情所困找高楼玩蹦极一样的死难者,也不少是同学,而且大多是高等学府的,最丢人的是男人居多,那是自寻死路,与同不同学无半毛钱关系。
戏剧不一定只在舞台,人生这个大舞台它他妈的没有剧本,没有彩排和热身预演,导演隐身不知藏在哪个犄角旮旯。舞台有喜剧,有正剧,也有悲剧,现实里也一样,很多人不知道自己是主角兼导演。插科打诨者往往有一个好的结局和下场,因为他不用担当,或者没有太多的担当。

赵志峰做局长助理,有小车专用,办公室,矿井,附近乡县,随时走动。他是个有心人,是个有良心的干部。在多次的下井后,他思考,最困扰和威胁矿工的是塌方和瓦斯,他从分配到梅田就很揪心,时时刻刻想着这事。他知道山西的煤矿,露天,可以大型机械运作,货车开进煤矿里去,传送带装车,只要解决自燃和粉尘,就没什么危险。
做助理有的是时间,他去矿部图书馆和北江市图书馆大量查阅资料,以致两个图书馆的馆员见了他都先打招呼,哟,赵局长又来了。
他召集工程师和一线师傅开会,研究梅田矿的塌方解决方案和瓦斯发现、排除路子。
在干部楼家里的套间,到处摆着关于煤矿开采技术的书和他画的蹩脚图纸。钟秀红没有走管理线,一心业务,在小孩出世前她评到了省教坛新秀,每月有补贴,后来还拿到了中学语文高级职称。他理解赵志峰,总是默默地看着他忙碌。本来不抽烟的赵志峰,抽起了烟,哪怕钟秀红怀孕了都没有戒。
赵志峰几乎走火入魔,最终赵志峰得出结论,塌方问题和瓦斯问题,九十年代的技术已经是最佳,而最最最安全的措施是,停产!
原来世间的很多事,无奈,无解!
久不久响起的警报,把赵志峰包括钟秀红折磨得心浮气躁,一次次见到矿工家属撕心裂肺的嚎哭,赵志峰几乎崩溃。
走吧,秀红,我们离开这里。赵志峰终于承受不住折磨,做出了让局长觉得不可理喻的决定。这是他人生最大的妥协。
他很快递了辞职信,把档案也拿到手上。最后局长勒令他送回档案,取了个折中的办法——停薪留职。小子祝你辉煌腾达,我这里还是你的家,是你的大本营,随时可以回头。
钟秀红没有辞职,也没有停薪留职,她继续在矿部中学教书。这个家才是赵志峰的大本营。
刘欢有一首歌叫《从头再来》:昨天所有的荣誉,已变成遥远的回忆。这好像是为赵志峰写的。
奋斗了十几年的赵志峰,丢弃很多人羡慕的铁饭碗,从体制中走出来,一头扎进时代的滚滚洪流中,是沉,是浮,是时代的弄潮儿,还是被洪流无情地吞噬卷走?

华钦的心过于泛活,是智商过人的品类。他语言风趣幽默,有时过了变成尖酸刻薄。他打拖拉机,出牌总是不按常理,搭档有时被气得七窍生烟。他最适合斗地主,自己顾自己,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因而是常胜将军。
犯人家属什么人没有,为了里面的亲人少受点苦,早一点出来,司法干警时时都接受着考验。
华钦原来在监区,由于材料写得好,口才更是二监的名嘴,谁都知道他厉害,被调到狱政管理处,虽然是个副职,但秤砣虽小压千斤。罪犯的收押、调配、刑满释放都归他们管,还有罪犯的分级分类和考核也是他们说了算,连武警部队的武装警戒看押工作也是由他们处去协调。
如此要紧的部门,如此关键的职位,华钦一开始有点不敢相信领导会这样信任自己。
在读师范时,他的一些小动作让人哭笑不得,比如常常放一个小镜子在宿舍的窗台上,圆圆的巴掌大小,煞有介事地照半天,一时远一时近,一把小梳子沾点自来水在头发上左梳右梳。还别说,他的头发乌黑,修整得像个兵,寸把长的头发根根竖得笔直,看得见头发下面白皙的头皮,面皮就更白了。用现在的流行语他就是小鲜肉。
一次他很兴奋地拉着我,再看看四周,确定无人了,对我说,好像特务接头传递信息。那个某某某,好像没有穿内衣,胸口两个黑点东起来。我的妈呀,这,这是什么人!滚,我说。呵呵,老古你真的没发育!然后悻悻离开。
华钦监狱外的朋友越来越多,政委找他谈话,算是提醒。他说领导放心,我有分寸。
进入二十一世纪,华钦的肩膀上又多了一粒星,两杠三星,一级警督。

优秀的刘丽丽,不但人长得美,还性格开朗为人大方。能歌善舞,60贝司巴扬手风琴在胸口开合,能够把全班同学包括老师听晕。她说巴扬是他爸爸在苏联连同她妈妈一起拐带回来的。
八零年,国家开始重视外语,教育线走在前面。师范的老师除了教我们,自己还要再进修,强化外语学习。部分老师选学英语,师专有英国回来的教授,这个好办,给点补贴,报销来回车费就搞定。然而师范老师大部分是五十年代和六十年代初大学毕业的,学的是俄语。大家把俄语课本翻出来,大眼瞪小眼,除了一些常用的单词和短句,如你好,再见,漂亮,笨蛋,斯拉夫,乌拉等,全都交回给了老师。校长动员大家转学英语,这一下捅了马蜂窝了。年轻时的选择是狂热的,不需要深思熟虑。苏联老大哥,列宁、斯大林、高尔基、奥斯特洛夫斯基,不是印,而是刻,深深地刻进一代人的心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唱得比叫爹妈还熟,那感情深得比自己亲兄弟姐妹还要亲。你现在叫他们改换门庭,就等于要他们背叛。
不转,我们自学。群情激奋。
在纠结,苦闷,甚至愤怒的情绪下,有个把老师竟然病倒了。
一个病了的老师硬要去上课,走到楼梯口抬不动脚了,几个老师把他扶到操场边的大榕树下的石凳上坐着。这些老师也真浪漫,一个须发皆白的苏联迷竟唱起了《小路》,歌声低沉带着忧伤。听着熟悉的苏联歌曲,虽然俄语不标准,但是五十年代的原汁原味,病了的老师再也忍不住哭了。
经过的刘丽丽以为老师在排练,随口就跟着老师们唱起来,听起来比老师们唱得还熟练,发音更加标准。
站住,那女同学!白发老师像发现新大陆,跑过去拦住刘丽丽。
你是哪个班的,叫什么,你怎么会唱苏联歌曲?
老师,我不但会唱,我还会说呢。刘丽丽很平静地对老师说。
正好白发老师手上有一本厚厚的俄文书,他递给刘丽丽,你说说看,这本书叫什么?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作者是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基,里面讲的是保尔·柯察金、冬妮娅、朱赫来、阿尔焦姆、丽达等人的故事。刘丽丽立个正,砸吧砸吧说了一大串。
列宁叫什么?
叫,弗拉基米尔·伊里奇·乌里杨洛夫·列宁。一开口是俄语。
那你用俄语说一说保尔·柯察金最著名的那段话来听听。
刘丽丽此时已不像一个学生,而是舞台上入戏的演员,她像念对白一样,叽里呱啦说了一段。那个俄语特有的弹音,像歌声里的颤音一样,特有一番韵味。
白发老师有点疑惑,好像不是呀。
那个病了的老师对白发老师说,她说的不是你想听的那一段,她说的是,共同的事业,共同的斗争,可以使人们产生忍受一切的力量。也是柯察金的名言。
我知道了,你们是想听,她又叽里呱啦说了一段,比刚才那一段要长一些。说的时候,刘丽丽表情带着向往。
白发老师听了很激动,是啦是啦,就是这一段,就是我们苏联老师教我们那一段。然后他用普通话朗诵起来: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而悔恨,也不会因为虚度年华而羞耻。
当天下午,刘丽丽被叫到黄校长办公室,里面还坐着几个老师,就是上午榕树头那几个。
等刘丽丽坐下,校长一本正经的一字一句地说:经过调查,刘丽丽,女,二十一岁,高中毕业,下乡知青。父亲是苏联列宁大学东方语言专业毕业的高材生,母亲是苏联乌克兰共和国赫尔松东斯拉夫人。刘丽丽同学于1980年8月到我北江师范混合班就读。估计还有,可是黄校长看到一脸疑惑的老师和刘丽丽,噗嗤笑出声来。
好了,刘丽丽同学,以后会叫你刘丽丽老师的。这几位老师说你懂俄语,是不是真的?
珍珠都呣咁真,刘丽丽说了一句香港电影《巴士奇遇结良缘》的句子。
我妈妈是苏联人,她会讲汉语,但平时与我交流不许我讲汉语,必须讲俄语。我是先学了俄文才学的汉字。现在有时候做笔记也会俄文中文夹杂,因为谁先蹦出来我就写谁。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老师就在自己学校里!

钱祖秀,村姑,但她完成了由村姑向教育专家的华丽转身。这个转身她足足用了二十多年。
钱祖秀的老家在曲江农村,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正好大队书记是她亲戚,连骗带哄,连哄带骗,她当了民办老师。1978年15周岁,她还想复读高考。
边教书边复习也是可以的,她发现。农村小学没那么多课,没有现在那么多道道把老师累个半死。近段有一个抖音,把中国最容易死的行业排出来,第十是渔民,突遇台风,基本就是葬身大海;第九是建筑工人,坠落和重物压迫;第八是伐木工人,树在风的作用下会不按工人的计划倒下,从山上溜下来的树木也会势力千钧;第七是人民警察,罪犯要逃命保命,就会猎杀对手,还有就是突发事件的处置也会牺牲不少警察;第六是井下工人,就是赵志峰他们单位那样的工人;第五是消防员,水火无情;第四是化工厂工人,毒烟毒气毒水毒粉尘。一个笑话说,一个农药厂的工人被毒蛇咬了,工人没事,毒蛇却死了,那就是工人体内的毒比蛇还厉害;第三是电工,这个不用解释;第二是运动员,损伤致死的多,猝死的更多,超负荷透支体能;第一就是老师了。
钱祖秀纯洁无瑕,进师范时17岁,头发好,马尾辫很诱人。与初中生比起来也不逊色,是公认的班花。因为小,男同学都知道她年龄小,白话叫不够秤,不敢作为恋爱对象,这样钱祖秀少了不少骚扰,多的是哥哥姐姐的关心照顾。两年后师范毕业是19岁,看上去也是待放的花蕊,还有点青涩。
可班长早已筑起围栏,把钱祖秀圈进自己的草场里去了。
记得那个差点被吓坏的女同学吗?钱祖秀忘不了班长冲天一怒为红颜的壮举。
钱祖秀去了曲江教师进修学校,这所学校就是原来的曲江师范,相当于中专。可不久钱祖秀发现,进修学校只给短训班老师上课,再就是与中师函授的学员上课,没有任何挑战性,反复下去就是等于养老。半个学期她就去教育局提要求,要去中学,那怕是乡镇中学也好,认真地教书,培养有生气有朝气有前途的学生。年前学期结束调令到了,是县城二中。她从高一开始,教的是语文。
1983年,就是工作后的第二年,北江教育学院招生,主要对象是在职老师、师范应届毕业生,最后才是应届高中生。应届师范生是推荐,免考,读书出类拔萃者,其实也相当于考了,考的是平时的努力。钱祖秀很幸运得到消息,立即报了名也通过了教育局的审批。高分录取,脱产两年。两年后又领到省教育学院的录取通知,继续再读两年。
读够了,也读饱了,她见人就这样说,领到本科毕业证书时她已经24岁。
班长着急,等了她四五年。班长已经32岁了。
对不起老龚,老龚和老公同音,虽然迟,依然美好。
还是回二中吧,管人事的朱副局长征询她的意见时,她似乎早就考虑好了。

再见已是黄昏
   时间到了2015年8月,十三太保中最大年纪的班长龚正平退休。黄思翔组织了北江市区的几个同学庆祝,这当然是私下里进行的,地点选在狮子岩农庄。
   马坝人遗址,商承祚的字依旧在门楼上。进了山门,步行几分钟,穿过一条假树假枝搭建的绿色长廊,上桥走过开满荷花的一个池塘,来到狮头狮尾两个山头中间凹下去的地段。几栋平房横竖排列在眼前,犹如一副鞍鞯搭在狮子背上。停车场不大,只能停十来部车吧。虽是曲径通幽,但没有禅房花木。
黄思翔说,说不定这是狮子岩农庄的最后晚餐。果然龚老板把我们让进包房后,边派烟边抱怨,黄局能不能打声招呼,不要催那么紧,说后天就来钩机,我东西还没有清完,你看今晚还要接待你们这些领导兼老友。
黄思翔是市自然资源局局长。狮子岩的事归旅游局和博物馆双重管理,之所以狮子岩农庄能够存在那么久,是打了擦边球,历史遗留问题。扯皮也是生产力,因为可以产生GDP。这次因为县局把搬迁的事捅到市自然资源局去了,说的是土地使用权限问题。黄思翔把聚会选在这里,有点微服私访的意味。他知道下搬迁通知容易,拆房子更是个把钟头的事。
龚老板,新址建设进度如何?有没有打岔的?
有您这句话我值了,龚老板几乎要掉出眼泪来。做点小生意不容易呀,要不是十几个工人要养着,他都不想干了。电影《刘三姐》里阿牛哥的爹唱的歌词,不欠租米不欠债,无亲无故有无往来,落得个清闲!
刚坐下,还没点菜,龚正平的电话响了。班长,凡口矿也就七十公里,一个小时就到,竟然不通知我!我在狮子岩门口了,你叫那烂鬼保安开门!
是张北江。
此时已是接近黄昏,狮子岩工作人员五点钟已经下班,保安也懒散起来,张北江的喇叭按了十几次,就是装没听见,谁都会有点不爽。
龚正平把电话打到门卫室。这里可不只是有保安,还有派出所两个民警在值班。狮子岩博物馆和狮子岩岩洞里有不少文物,最珍贵的是十二万年前的马坝人头盖骨。这也是农庄要搬迁的主要原因,有农庄在里面,文物的维护成本就自然增大,风险也增大。
一会,张北江的车停在农庄停车坪上。
一下车,张北江就大声嚷嚷,你们没开车,是飞过来的?风风火火,带着一股怨气。
龚老板,听说要搬家了,你阿叔怎么搞的,连个档口都保不住?张北江端起一杯茶,看着黄思翔,话是对农庄老板说的,却是给黄思翔听的。
咸吃萝卜淡操心了,张矿长,黄思翔不跟他计较。张北江这种不知深浅的话,在黄思翔的仕途中算是轻微的。
叫他张矿长,其实有点不太尊重的意思。23年前十周年聚会时,张北江就是集团公司财务总监,是横着走的地位。这家伙善于经营,没几年卸了总监,升到管总监的副董事长兼副矿长,一时财大气粗,多少有点膨胀。没干几年,省集团总公司收到几封实名举报信,都是投诉张北江的。一是大吃大喝,大手大脚,公司的钱柜像是他家的一样,都是几杯黄牛尿闹的。二是不管工人疾苦,下面反映上去的事情,到了他手上就等于石沉大海,自己不处理,也不给别人处理,越积越多,民怨极大。他跟老董说是为了节省资金,现在不倡导节约吗?还说这么大一个企业,怎么能让工人牵着鼻子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当还是我当?三是作风不检点,花天酒地,带的全是别人的老婆。老董曾经警告过他,他说与民同乐,你情我愿。估计老董也奈何不了他,私下叫人捅到上面去的。
结果总公司纪委来了一个调查组,半个月后免了他的副董事长,只留一个副矿长的位置。他天天往一线跑,晒得他张不开眼睛,忙得他像个陀螺,被人抽着,可不抽就会停转掉在地上。俗话说不作死就不会死,谁叫他犯贱呢。
张北江来了没多久,外面一阵嘈杂,估计来了不少人。黄思翔只通知了几个人,他有点纳闷,难道龚老板还有其他客人?
到了包厢门口,声音已经很清晰,不是别人,都是十三太保!
龚正平抑制不住激动,不管男女一一拥抱,包括自己的老婆钱祖秀。
十三太保全到齐,看来这是一个热闹的黄昏。
龚老板连忙收拾一间最宽敞的包间,笑脸盈盈地请我们过去就坐。大家这么给面子,我看看有没有高山猴采红。龚老板说的给面子,自然不是给他,而是给他阿叔龚正平。
龚正平在县人大主任位置上退休,之前是县长,再之前就是大家知道的市政府副秘书长。龚正平是45岁从市里下来的,做了几年常委兼常务副县长,换届时顺理成章的是副书记和县长。再换届时,领导问他冲不冲一下,他知道官场险恶,你不升,平安,你要升,我怼死你!他说还是在县里退休吧,反正我老家就在这里。领导看他没有兴趣往上攀,也高兴,空出一个位来,人事安排好运作,毕竟僧多粥少啊。于是乎,龚正平转了人大主任。
华钦说龚正平安全着陆,属于寿终正寝。
你他妈的会不会说话,骂他的是张北江。
边喝茶边聊,女同学忙着拿手机拍个不停。
不知谁说了一句,都老啦!
是呀,是人怎么会不老,不管怎么样,十三太保还齐全,虽然有人磕磕碰碰,总算没有人掉队,这是多么值得庆幸的事!刚才华钦说到寿终正寝,又有几个能够寿终正寝!初中生中已有两人提前离开,一个尿毒症,换了肾,只挨了七八年;另一个胃癌,发现已是晚期。他们那一伙中有几个县区级主官,还有两个副厅干部,一个司法厅副厅长,一个北江市副市长。副市长刚刚进去接受调查,犯的是决策失误和挪用扶贫专款,属于能力不足,胆大妄为。黄思翔透露,估计撤职开除,不会有牢狱之灾。
不过,接我风华位置的就是混合班初中生同学,还是个女同学。她上任后,接连创造清华北大的奇迹,在我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楼。
菜一道一道上来,酒一杯一杯下肚。狮子岩农庄的招牌菜是煎焖禾花鱼,客家酿豆腐,在我的记忆中,这里的酿豆腐最有豆腐味,百食不厌,还有焖本地鸡,梅菜扣肉,茶叶炸竹节肠,芋头蒸鸭,主食有艾糍,煎灰水糍等,都是真材实料,惠而不费的菜品。
按理说有几个处级干部聚会,一点硬菜都没有是说不过去的,吃自己的,又不缺钱。但三十多年了,大家都知道班长的脾性,行稳才能致远,命长才能吃得饭多,有钱你在家里存着,想吃好东西回家自己弄去。今天的酒就是老白干,浓烈而无色。
赵志峰现在是棚户区改造的大老板,梅田和凡口还有华坪矿的工程都在他手上,接近三千套,忙得他更加黑了。他本想拉张北江出来一起干,又怕他大大咧咧大手大脚,最终还是算了。他老婆钟秀红早就调到风华来了。我欣赏赵志峰的率真与执着,更欣赏的是他那颗难得的善良之心。钟秀红也很优秀,2010年我还在任,给她评了个特级教师,算是功德圆满。
华钦,前面提到他有一些苗头,果然他受不了清平,顶不住诱惑,还是违规做了一些事,两杠三星还在,但已是普通干警,没有任何领导职务了。
刘丽丽做了师范学院的副院长,副教授,出了一本个人专著和一本俄文科普译著,算是一个学者了。
欧永华身体不好,糖尿病一直折磨着他,早几年辞了副校长,自己要求去学校图书馆,不过工资还是拿副高。
钟金林现在是市教育局二级调研员,待遇也不错,就要退休了。
吴华泰也升了一级警督,他做事比较稳,曾做过教育改造处处长,现在又回到工会,不过不是以前的副职,是真正的主席。
万锦有,就是那个万金油,后来调去广州花都区,做到政协副主席,正处,现在也赋闲在家,广州北江两地来去自由。
林通水,后来是总工程师,现在也退居二线,腿脚有点问题,他说是长期跑矿山落下的病根。
对了,差点漏掉班长夫人钱祖秀。钱祖秀在二中,高一到高三,接着又是高一到高三。循环了几个来回,这样肯定是因为了得,他接的班,学生听话,没有出过半点事故,这是做领导最喜欢的。他的升学率高企,985,211一大把,叫人惊羡。
有一次见到她,我问她在哪啦,她说在你旁边,市教研室,现在叫教师发展中心,主管全市高中语文,还兼了个语言文字委员会主任。
至于我,哈哈,从风华校长位置退下来,组织部要我去市局做个副局长,我对当官没兴趣。正好新区有个民办公助的私立学校开张,就被推荐去了那边。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我查出高血糖,高血压,高血脂,真正的三高人物。有点累,我也准备撂挑子了。
班长一贯硬气,不轻易动感情,这次不知是感叹人生易老还是感激大家的不请自来,喝了几杯,说话有点哽咽,有空大家常来,我亲自炒菜给大家吃,酒我藏了几箱,都是自己掏钱买的,放心喝。
我一看,他已泪眼模糊。
黄思翔赶忙拿纸巾帮他擦,钱祖秀也动容,自己这个老公,终于看到他软弱的时候。
从包厢出来,晚霞还没有散尽,一抹红红的火烧云飘在西边的山顶。
大家不约而同,好美啊!

         2022年10月30日—11月1日于韶关


   四、拾级而上
    
1

官场如战场,黄思翔没有觉得。

有人问我,黄思翔是河西镇塘湾黄屋村人,怎么会是曲江县代培生。在《我们这一茬》中,因为写的是群像,就像一张集体照,不可能像特写,形象逼人,毫发毕现。黄思翔的爸爸是曲江马坝公社粮所的干部,黄思翔也出生在马坝粮所,就是现在马坝一小附近。那时候马坝就是马坝,还是一个公社,不是县城。后来曲江县从韶州府搬离出来,把马坝公社作为曲江的县城,马坝粮所没有搬迁,一直到2006年全国取消农业税,马坝粮所才完成使命退出历史舞台。
黄思翔是国家粮,属于城镇户口,高中毕业下乡是理所当然,1976年,几乎是最后一批了,也没有走远,就在马坝公社靠近白土这边的水口村。水口是马坝河汇入北江的入河口,村子因而得名。村子不大,面对滔滔北江,看得见河对岸西边远处十几公里外的鲤鱼石。
读师范时,我们去过水口村,乡亲看到黄思翔,就像看到自己儿子回家一样。那一晚,一家一家轮着请黄思翔吃饭,在队长家吃的时候,门口排着队,有的干脆踏进队长家,怕别人先把我们抢走。不知谁提议,不如每家出一个菜,在祠堂摆几桌。不一会,三张八仙桌上堆满了各式各样的农家菜。祠堂灯火通明,各种酒混杂在一起,满屋生香。
我当时就想,如果是革命年代,黄思翔绝对是一个出色的革命者,多好的群众基础啊。

黄思翔师范毕业分配到了环市公社,被安排在党委办公室。那时分工不是那么细,没有公社办公室,党委办把两套班子的琐事全包了。后来公社改区公所,区公所改镇,镇才分开党办和政府办,再后来又觉得就那么点大的单位,分工太细反而影响效率,干脆合并,叫做党政办,设一个主任,一两个副主任。
能够当好党办主任,几乎就可以管理好一个公社,事实上很多书记和革委会主任都是从办公室干起的。
黄思翔有从政的心,但他没有急功近利,更没有想到他以后也会像他阿叔黄九斤那样在地方身居高位。
黄思翔带了一个像菜盆子那样的一个饭兜,一把他爷爷传下来的黄铜调羹。饭堂分好饭菜,饭菜混合一碟一碟摆放在一张三米长两米宽的木板桌上,有点部队风格。黄思翔随便取一碟倒在自己的饭兜里,然后去挂在墙壁上的登记本上自己名字那一行对应的日期格子里打一个勾。黄思翔说,用自己的兜不用再跑一趟,自己的兜在宿舍洗一洗就可以了。从这个细节上就体现出黄思翔的时间观念和效率意识。
在报到的第二天早上,公社召开干部会,全体公社干部集中在由四间平房拆掉隔墙连起来的会议室里。坐凳很简单,都是长条木凳,桌子也是长条平板的,还没有柜筒。
不足四十人,不像现在的镇,一百多号人。关于这个问题,有人笑话说,精简机构,机构越来越多,精简人员,人员不断增长。李克强总理曾经在国务院会议上说过,中国的公务员不能超过七百万,只能少不能多。我也没有查过,这个目标有没有实现。
龙鼎辉站在一张像学生课桌一样的桌子前。黄思翔发现,龙书记不站在不坐在桌子之后,那气场是完全不同的。站在桌子之后尤其是坐在桌子之后,就有点摆官威打官腔要做长篇大论开长会的感觉。而站在桌子前面,离大家也近了些,大家看龙书记也亲近了点,有点像平等的面对面谈话或聊天,干部们没有压迫感。
三十多号人,会议室显得有点空,这种感觉只有黄思翔有,他负责点卯,旁边跟着朱主任。朱主任一个一个指着,一个一个与黄思翔手上的名册对应。
点完人头,朱主任和黄思翔站在靠门的一边,两人毕恭毕敬地看着龙书记。
“今天,有两个事情向大家通报,有两个任务要大家去完成,对了,公社来了个新人,先介绍一下吧,小黄你过来。”
黄思翔小跑到龙书记旁边面向大家站着,有点诚惶诚恐。
“黄思翔,男女大家看得见,北江师范高材生,我是通过关系才抢到的,不耍点无赖,门都没有。工作先在办公室,不能欺生,尊重人才嘛。小黄1979年入的党,已经有三年党龄了。我把话撂在这里,小黄做得不够做得不好可以指出可以提意见,可以教,但不能给人家穿小鞋,被我发现谁我就给谁穿更小的鞋。”
会议室一阵笑声,爽朗而充满善意。
小黄说两句吧,龙鼎辉确实是个惜才爱才护犊子的领导。
“我叫黄思翔,本地塘湾人。今年师范刚毕业,之前下乡做过四年知青,行政工作没有经验,我会学,认真地学,你们就把我当个学徒吧,今后要大家关照,谢谢大家了!”黄思翔鞠了一个躬,很诚心的那种。
掌声响起,算是拜了山头,这个山头也给了他一个安身立命的机会。

2

一九八二年的夏天同往年一样闷热,不同的是在环市公社的大院里多了个不怕热的黄思翔。
工业西蓝屋村旁边这个地盘,原来是某矿冶钻探指挥部。指挥部搬走时把它送给了环市公社。接近二十亩大,里面有六栋平方,四栋坐北朝南,四栋房子就像整齐摆放的四张桌子,从大路进来,左边两栋,右边两栋,很对称。在左边和右边房子的对头,又各有一栋平房,左边的座东向西,右边的座西向东。六栋房子一样长短大小,房子的间数也一样都是十间,也就是说环市公社办公大院一共有六十间平房,这在当时是了不起的规模了。虽然没有高楼大厦,没有豪华装修,比之于其他公社,已经是很阔绰了。
从工业西大路进来,远远的就可以看到黑体字“北江市环市公社”的牌子。
黄思翔骑了他爸爸的二十八寸凤凰牌单车。每当出去办事回来,他都会沿着笔直宽敞的水泥路,穿过平房直接进入十几亩大的平地,一直骑到露天舞台前面才折回来,再把车推进宿舍的外间。
黄思翔很喜欢那十几亩平地。在修整平房时,龙鼎辉书记很有眼光,把后面这块当时用来堆放钻探样品和机械的场地也一并做了安排,修了两个标准篮球场,四个羽毛球场,还建了个露天舞台。舞台前的地面还搞了水泥硬化,只要拿凳子一摆,就可以开几百人的大会,就可以看戏或看电影。由于资金不足,砌不起火砖围墙,龙书记就在公社四周围起了筛网,里外通透,隔断了随意进出,尤其是隔离了附近村民的牛羊鸡狗猪的骚扰折腾。
进入公社大门,这个大门其实是一个拱门,就看得见道路尽头的露天舞台,舞台后是一扇十三米宽四米高的二十四墙。这堵墙放电影不用另外挂银幕,雪白的墙面比银幕还平整——风吹不皱呀,有中心工作时可以刷挂标语,白底红字鲜艳显眼。
在靠近平房这一边,画了几十个停车格,这在当时有很多人不理解,搞不明白哪来这么多汽车停放,等到开了几次经验交流会才明白,龙书记是在筑巢引凤啊。没有舞台,没有那么大的停车场,怎么可能抢得到在自己地盘开大会的机会!
这些都是在黄思翔来之前的事。
中间四栋是办公场所,旁边两栋是住宿区,包括饭堂、仓库、柴房、杂物房、冲凉房、卫生间,当然包括宿舍。
饭堂等在东边一栋,黄思翔在西边一栋,从西到东,黄思翔要穿过四栋办公室的中间通道。
黄思翔住在西边最南边的一间,最靠近停车场,也就最靠近运动场和舞台。
一个星期,他打了一次电话给他叔黄九斤,汇报了报到后的情况,还打了一次给在马坝粮所的老爸,说的内容与打给黄九斤的基本相同,不同的是老爸听了很高兴,连续几个好好好。黄九斤则站在一个引路人的角度嘱咐了几句,最重要的一句是,龙鼎辉是自己人!
自己人,黄思翔一下子明白不过来,等明白过来时,自己已经是龙鼎辉这个位置了。
一个星期,白天随主任跑,这个办公室到那个办公室,认人,摆关系,弄清各部门的权责;跑大队和街道、供销社,认门,建立联系,接手朱主任原来的一部分工作。
晚上,他让二十八寸闲着。床边摆着一张有点旧的办公桌,台灯是没有的,一盏15瓦的灯泡,拉得很低,不低亮度不够。领灯泡的时候,朱主任说可以要一个40瓦的,但60瓦的只有领导可以领。黄思翔说15瓦就够。朱主任对这个年轻人的印象又好了一些。
看电话本,环市公社内部电话本;看环市公社管理架构表;梳理白天跟朱主任跑的各单位各部门的情况,包括门牌、电话、话事人等等。
在报到前,黄思翔想办法搞来了一张北江市地图,里面很清楚地画有环市公社的区域和行政管辖单位以及本地域的其他单位。
黄思翔下这些功夫,就像准备一场大考,争取拿到九十分以上的好成绩。一把蒲扇,还有在围栏外拔回来的的艾草熏出来的浓烟,汗流浃背,黄思翔没有多大感觉。
一天,龙书记叫朱主任订一桌河边餐厅的宴席,招待部队过来的客人,那里有酱爆猪肠,主宾很喜欢那个风味。部队是龙鼎辉的娘家,民兵训练虽然是市军分区(当时还没有分区,环市公社由北江市直管)负责,但市军分区资金有限,也就是资源有限,多打几发子弹,参谋们都心疼。龙鼎辉的娘家则财大气粗,出手阔绰,手雷弹、子弹,一箱一箱地运过来,环市公社的民兵们训练起来就很卖劲,实弹射击就倍爽。今天晚上就是商谈下周民兵训练的外援事宜。
朱主任准备摇电话,黄思翔说,“不用打了,河边餐厅正在装修,下个月8号才复业。”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朱主任极不相信地看着黄思翔。为了验证,朱主任还是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正是河边餐厅的刘老板。那时候用的是座机,没有来电显示。对方听了声音,“呵,朱大主任,有什么吩咐。呵,不好意思,昨天开始装修,改革开放了,档次要高一点了。对不起,要下个月8号才接待了。”
“酱爆猪肠,河西美食也有,龙书记您看那里行不?”黄思翔弱弱地问。
龙鼎辉的笑意很浅,不用心会觉察不到。
朱主任大喜过望,这黄思翔帮他解了围,未等龙书记发话,他也不问龙书记,直接对黄思翔下命令,“订一桌,风扇要好一点的”。
显然,黄思翔的二十八寸和在昏暗的灯光下下的功夫派上了用场。朱主任又对黄思翔高看了一眼。

3

一个月后,黄思翔的转正通知下来了,工资是四十一快半。办公室其他人员不知所以,刚毕业就转正而且还这么高的工资。朱主任只好耐心解释,知青、部队复员、民办教师都算工龄,黄思翔是知青,没有实习期,毕业就直接转正。按政策,理顺了的话,黄思翔下个月会领四十八块。
是呀,从下乡那一天算起,黄思翔的工龄已整整六年了。
哇哇哇,一片羡慕的唏嘘声。

龙鼎辉找了黄思翔谈了一次话,陪同的是管党群和妇联共青团的张副书记,朱主任做记录。
“转正了,就是我们的正式干部了,逃是逃不掉的啦。虽然进公社时间短,但经过调查,你在水口任过大队书记,算是老干部了。能者多劳,我们要给你压压担子。具体张副书记与你说。”龙鼎辉算是把话挑得很明。
“低调是应该的,但能力就摆在这,小黄你就别装了”,张副说。
有点冤枉,没有装啊,我确实是需要学习,需要进步啊,黄思翔心里说。
“朱主任向党委提议,要你做党办副主任,我们还考虑再给你一个担子,就是公社的团委书记,你看看有什么想法?”张副继续说。
黄思翔记起一部电影,一个士兵刚学会打枪,战斗就打响,他一阵猛冲,还打死几个敌人,下了战场,就当了班长,我有点像那个兵呢。
他对两位领导说,谢谢领导的信任,但这是不是有点快了?
“快什么快,你今年二十二岁吧,我二十二已经是副营,就是张副书记这个级别了。龙书记笑着说。你十九岁就管理一千多人的大队,不得了的。”龙鼎辉没有让步,这事显然不是来跟黄思翔商量的。
经过向组织部和团市委报备同意,一个星期后,两个任命书同时下达,正式开启了黄思翔的仕途。
虽然不是官,但黄思翔已经进入组织部门的视线。
九斤叔说的规则和潜规则似乎不存在,我还没有想呢,职务就压下来了。九斤叔你错了。黄思翔从会议室出来,有点恍惚,直到有人叫他黄主任。
黄思翔多了一个办公室,团委办公室。
朱主任告诉他,黄思翔差点还有一个职务,武装部长,那天在河西美食吃饭的主宾很喜欢他。黄思翔吓得不轻,不带这样玩的吧!
一年后,黄思翔还是没有逃脱武装部长这个职务,裤腰带上别了一把真枪。

4

什么叫风生水起,黄思翔就是风生水起。
我曾经向算命大师求证,人的富贵是不是老天早有注定。大师说,山川之秀或钟于男或钟于女,有个定数。
我相信命运,但我又相信命运在我不在天。
从成功学角度看,黄思翔属于勤奋且有运气的一个。而他的运气是建立在他正气走正路不怕吃苦上的。黄思翔还有一个品质就是不怕吃亏。
按政策,他转正后应该每月48元。但朱主任告诉他,人事部门和财政局没有碰到过黄思翔这样的特例,虽然有条文,但没有先例,为了慎重,为了不引起波澜,最后决定先放一放。黄思翔得到这个消息,像没事一样,朱主任还以为他早知道了。
龙鼎辉一次偶遇他,“不要有情绪,会补回来的”,他拍着黄思翔的肩膀说。
黄思翔说,“书记,这事不重要。我爸我妈和我都有工资,我妹读大学有补助,家里不困难”。
不知不觉一年很快过去。黄思翔在暑热的宿舍里沤着艾草,摇着蒲扇,15瓦的灯泡一样让人昏沉。
黄思翔把日间没做完的事拿回宿舍继续做。他还有一个任务就是做作业。在师范毕业前他就考了北江师专的中文函授班,到现在已经读了一年了。办公事和做作业,黄思翔就当歇息,两件事轮着换脑子。
有时候黄思翔也安静下来,思考当前,思考人生,思考自己的道路。想来想去,黄思翔觉得好像有一只大手推着自己前行,自己顺着走就可以了。
朱主任去年说的武装部长的事,当时确实吓了他一大跳。虽然在水口村下乡时做过基干民兵,而且还是个排长,可突然要正儿八经的管理民兵,主持一个公社的武装工作,那真是头大的事情。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一年一度的民兵训练开始了。市军分区的吴部长带着几个作训参谋下来,放好行李,就向龙鼎辉要人:“把黄思翔那小子叫来!”
黄思翔跑步到龙鼎辉办公室,见里面全是绿军装,有点不知所措。
“这是军分区吴部长,分管地方武装部的”,龙鼎辉很郑重。然后又对吴部长说,“这就是小黄。”
握手后,吴部长开门见山。“去年炮师的曾政委向我推荐你,说你是个难得的人才,今天见到了,也没有三头六臂呀,哈哈哈哈 !”吴部长回过头来,对着龙鼎辉说,“根据我两的约定,这次我把任命也一起带来了,你们长期空缺武装部长的日子今天到头了。”
“黄思翔部长,黄思翔同志,祝贺你上了我们的贼船!”吴部长再次抓紧黄思翔的手。
这是什么操作?黄思翔真的懵逼了。当他回过神来,第一个意识就是,这不赶鸭子上架吗?
“之所以没有跟你通气,怕的就是你推三阻四扭扭捏捏,好好干吧,有我呢,还有吴部长有曾政委他们。”龙鼎辉鼓励他。
一个参谋拿出一张盖有军分区大印的文件递给黄思翔,“黄思翔同志,邀请你参加我们军分区武装干部培训,请你做好准备,依时参加。”
黄思翔接过文件,在军分区红色抬头之下是醒目的四个字:培训通知。
另一个参谋手上托着军装,军装上面竟然压着一枝驳壳枪。他毕恭毕敬地对黄思翔说,“黄部长,按规定,培训期间你要穿军服,这里有一套常服和一套作训服。枪支你先拿着,好好保管,等一下我教你枪支的使用和注意事项,很简单的。有关管理规定培训时我们会讲。”然后一个立正,呵,标准的军礼!
接下来的几天,黄思翔先以一个基干民兵的身份参加军训,他被列入一个民兵班,还领到一枝半自动步枪。那时候没有迷彩服,有都是很稀罕的物件,不是像现在满大街都有的。每个民兵都是穿着军分区运过来的已经洗掉色的军装。
黄思翔穿上军装,戴上军帽,一双合适的军鞋,牛皮皮带一绑,嘿,有模有样,像个老兵。
吴部长看了,“还是老曾有眼光”,他对龙鼎辉说。
实弹射击在上庙背的一个山包上进行,这个地方后来成为旭日集团的北江总部。
五天的基本训练,黄思翔学到了不少基本的东西,如列队,报数,持枪,卧倒,匍匐前进,跨越障碍物,装填子弹,瞄准,打枪,投掷手榴弹以及伤员简单包扎抢救和转移等。
黄思翔特别认真,至于苦不苦,已经不在话下。
几天下来,黄思翔与几个作训参谋混得烂熟,亲如兄弟。
吴部长是第二天回去的,任命他给了龙鼎辉。在训练总结表彰会上,龙鼎辉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之后,突然神情严肃,把手上的一张纸挥了挥说,“同志们下面请郭参谋代表军分区宣布一个重要任命。”他把任命书递给跑步上来的郭参谋。
郭参谋先行了个军礼,“同志们,本来吴部长今天要来,任命也是他来宣布的,但军令如山,他去省军区开会去了。
“——经军分区政治部研究,并报军分区党委批准,任命黄思翔同志为环市公社人民武装部部长。北江军分区,一九八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宣读完毕!”
郭参谋又是一个军礼。
两百多个民兵也是出乎意料,一下子欢呼声连着掌声,真是欢声雷动,现场气氛被推上一个高潮。
龙鼎辉也重重的拍着掌,看来这个安排是正确的。
黄思翔在经久不衰的掌声中走上舞台,接过任命书。按程序,他做了一个简短的讲话
“同志们,领导们,有点激动,请大家原谅,请龙书记原谅。今天我很激动,但更多的是诚惶诚恐。怕做不好工作,辜负了领导和大家对我的期望。但我有信心有决心把工作做好。因为,我们有军分区,有公社,有吴部长,有龙书记等这些好领导。有大家,尤其是在座的两百多个兄弟姐妹。毛主席说,兵民是胜利之本,又说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只要我们团结起来,在军分区和公社的正确领导下,我们的工作一定会做得好。谢谢大家!”一个鞠躬,接着是一个军礼。
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几天后,黄思翔去了位于小岛中段的军分区,参加了武装部长培训班。十天的培训,黄思翔多了几分军人的气质,步子稳健,眼光更加犀利,做事更加干练了。

5

一年,就身兼数职,在一般人来说是辉煌腾达了,黄九斤则不是这样认为,他对黄思翔说,你只是小鱼小虾在浅水池的岸边蹦跶折腾。只能说基础打得比较好,起步比较顺利而已。
况且,这么顺风顺水不一定是好事。黄九斤毕竟是千年王八,忧患意识很强,他得给侄子一个警告。他说,岸边的鱼虾,一个小泥团就钉死你。
小鱼小虾,体量太小,抗打击能力太弱。
黄思翔其实不用提醒,他的忧患意识是自发的,也就是天生的。他没有半点得意,更加说不上自傲自满。他战战兢兢地过着每一天,小心谨慎地对待每一件事,真心实意地面对每一个人,包括饭堂的师傅和洗厕所的阿姨。
有人曾经做过实验,就是关于人性善恶的判断。结论是不是人性善,也不是人性恶,而是分阶段看环境,也就是善恶是会变的。但也有善良到与恶不共戴天,一辈子都处在善的一边,真的是“善始善终”;也有一辈子作恶多端,死不悔改的,与善有仇,与善无缘的。动物的毒,天生,四脚蛇,你怎样培养,如何改良,无毒!眼镜蛇,只要会爬了,张口就放毒,与生俱来。
人不是动物,环境和影响,潜移默化,要看定力。周敦颐《爱莲说》句子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我信。
黄思翔把宋朝周敦颐这篇《爱莲说》用毛笔写在一张旧报纸上,用浆糊粘在宿舍办公桌上面的墙上。朱主任看到了,赞道,“黄思翔你练的是颜体,功力不浅呀!”
黄思翔的爸爸有点文化,家中收藏有颜真卿的楷书《多宝塔碑》和《麻姑仙坛记》,还有行草《祭侄稿》。黄思翔从七岁开始临摹,到1976年高中毕业已得精髓,一般书法家也不敢轻视他了。当年在水口,写了不少横幅标语。一次省某副省长视察,见了黄思翔写的一条“坚决拥护贯彻十一届三中全会精神,解放思想,把水口经济建设搞上去”的标语,连忙问,“你们这里还藏着个老学究吗?怎么不落实政策?”
读北江师范时,拿过全市青年书法大赛一等奖,奖金是两张大团结,轰动北江教育界。
他写颜体,我练的是《曹全碑》,走的是隶书路子,只拿过师范毛笔字一等奖,与黄思翔差了几个档次。估计也是那次黄思翔没有参赛,不是瞧不起就是缺席了。
据说当时黄校长参加了评奖,对我的“蚕头燕尾”很欣赏,于是定了个一等奖。记得当时颁奖时,黄校长问我“蚕头燕尾”的口诀是什么,我立即回答“蚕不双设,燕不双飞”,赢得掌声一片。

一九八四年,北江市设立武水区,把环市公社一拆为四,分别是东联、西联、梨园、河西四个镇。东联、梨园镇归浈水区管辖,河西和西联归武水区管辖。这四个镇包围着北江市城区。
随着改革开放的不断深入,武水区成为城市发展的新区,河西镇管辖着武水以西的广大面积,城乡结合部热闹繁荣。武水区第一任书记是肖扬,就是后来的司法部长。肖扬了解龙鼎辉,也是个爱才之人,一下子把龙鼎辉拉到副区长的位置去了。
环市公社办公地点没有变,只是换了个牌子:中国共产党北江市武水区河西镇委员会,又加了个北江市武水区河西镇人民政府的牌子,拱门下一边挂一块。
龙鼎辉离开前,把朱主任和黄思翔做了安排,朱主任做了副镇长,黄思翔则升了副书记,位置还排在朱主任的前面。

做多大的官,就要担多大的责。
朱副镇长管计划生育和农业,黄思翔管党群,兼管文教卫生。
计划生育是天下第一难的工作,不是你想做好就能够做好的,基本上是谁主管谁辛苦谁倒霉,这里边有个运气的成分在里边。黄思翔就摊不上这档子事。
朱副镇长一根萝卜两头大。上面压得紧,完不成任务就得挨批甚至挨骂。当年计划生育工作队进村,就跟鬼子进村没有多大区别,农民搞到轮流放哨的田地。工作队还很远,放哨的村民就敲锣,锣声一响,该躲的躲,该藏的藏,鸡飞狗跳。
抓不到人就牵牛赶猪挑谷,再没有就拆房子,一时间干群关系跌到冰点。
一次在河边村,朱副镇长指挥抓捕一个逃第三胎人的老公,背后一个半傻不傻的大半后生拿一条杠子狠狠地打向他,好在那个傻子不会用力,见了人影就打,结果朱副左肩胛骨裂了一条头发丝大小的缝,住了半个月北江医院。
从那次以后,派出所民警带枪随镇工作队一起下乡,矛盾更加深了。
农业、农民、农村,三农是中国的基本问题。习近平总书记曾说“小康不小康,关键看老乡”,这是正确的,抓住了中国发展的关键。
当时的政策也不是说错了,历史局限性,谁也没有站在二三十年之后来判断今天的事的超能力。
镇计划生育办有个叫阿科古的,为人爱算计,爱做点表面文章,也就是喜欢在领导面前表现。一次去坝厂村他外父家,工作队没有抓到他小舅子,其实是没有回来。大家上了车准备走了,他在后面卸了他外父家的大门一块门板,扛着跑向汽车。朱副愕然,黄思翔知道情况后,未等阿科古跑前来,一声令下“开车!”
阿科古自然走路回来,门板丢在了路边,五公里的路啊!
第二天,黄思翔和朱副一起,把阿科古骂了个狗血淋头,骂他是连人性都没有的混账!不久就把他赶去乡镇企业做工人去了。
芙蓉山脚下北江血站旁边有一个很小的村子,只有几户人家。其中一家叶姓人家东躲西藏连续生了四个女娃,我们客家人说是一堆妹子。老婆怀着第五胎,逃到外面去了。工作队为了逼她回来,要把家里养的三头猪赶走。正在往外赶的时候,黄思翔知道了,急忙把朱副叫过来,“赶一头吧,留两头,你看就过年了,猪本要还,几个妹子也要买几件衣服”。朱副也觉得不能做得太绝,就听了黄思翔的。殊不知他们的商量被叶姓男子听到了,他跑到黄思翔和朱副面前噗通跪了下去,声泪俱下,“多谢两个领导,多谢两个领导!”
回到镇里,朱副坐到黄思翔的办公室里,说,“我知道为什么龙书记安排你做副书记,而我只能做个副镇长的原因了。今天要不是你在场,我肯定会犯一个一辈子良心不安的错误。”
政策水平是一个问题,做人高低的分野就在良心。

6

又过了一年,黄思翔被调到武水区政府办任副主任,这是龙鼎辉推荐的。
区政府在现在的惠民路的中段,也是几栋平房,还没有河西镇那么多间,一句话,挤!
那时还没有惠民路,现在的惠民路当年是一大片菜地和鱼塘。区政府要从五祖路进出,五祖路窄小而曲折,路面坑洼不平,骑单车会颠得你屁股疼。
 区委区政府合署办公。
黄思翔到任时,肖扬书记已经去了北江下游的清远市任副市长。
此时的河西镇,朱副变成了朱正,是镇长了,级别比黄思翔高半级。

黄思翔1985年拿到了函授中文大专文凭,调到区政府的时候是省党校党政管理函授本科班的学员。
黄思翔不但字写得好,文章也是出类拔萃的。在环市和河西的四年,他搞调查,研材料,读文件,啃政策,把别人休息和娱乐的时间用在研究上。写出来的文章有内容有政策水平,没有空话大话假话,问题分析逻辑严密,条分缕析,实实在在,又文采飞扬,可读可品,深得编辑和领导的欣赏。四年除了在北江报发了二十几篇外,南方日报也发了几篇。
中文专科毕业论文《粤北客家话分布探踪》,也发表在北江师专的学报上。
师专老师每当提到黄思翔,都会说“那是我的学生”,无比骄傲自豪。
黄思翔在区政府上班,最大的收获是捕获了人生的另一半。

龙鼎辉介绍黄思翔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哇了一声,“他就是黄思翔!”
黄思翔吓了不止一跳,还受了点惊吓,他不解,谁,怎么了?这么大反应?
办公室主任带他去认办公桌,坐下来时发现那个哇一声的女孩就坐在对面,两张桌子靠在一起,中间连条缝隙都没有。
主任单独一间,因为领导会经常找他吩咐工作或了解情况。
副主任有两个,分别安排在两间办公室里,各带着几个人,有科员有办事员。
对面的女孩二十三四岁,转正不久,是华师大中文系毕业生。那时是分配制,不用考。毕业前可以自己找工作,找不到就等学校分配。李露露就是分配到武水区政府办的,是前年。
李露露毫不掩饰自己对黄思翔的欣赏,“黄主任,我在学校时就读过你的文章,每一篇都有分量。”然后又说,“我叫李露露,河西田心人。你是塘湾的,我没记错的话。”
“对,我是塘湾黄屋的,老乡。”黄思翔从刚才的惊吓平静过来。
黄思翔一米七三的个头,有点偏瘦,说不上俊朗,但很有精神,眼睛炯炯带点犀利,有一种看得透人心的威严。
李露露不回避他的眼光,她还觉得这双眼睛有点熟悉,上辈子吗?小说都这样安排。
她相信命运,希望命运之神会青睐自己。
主任拿过来一张分工表,这是黄思翔来了之后重新调整刚刚打印出来的。
黄思翔在办公室负责材料,主要是龙鼎辉副区长和另外一个常委的讲话稿,汇报材料等,兼管一些区政府内部事务,如接待,车辆及司机的管理。
黄思翔正认真看着分工表,主任又过来,后面跟着一个中年男子,中等身材,带着微笑,儒雅而大气。
不等主任介绍,男子伸手过来与黄思翔双手相握,“小黄,我是赵敏之,黄九斤的同学。”
“哎呀,赵区长,我阿叔经常提到您。我本来安顿好就去拜访您。”
“这样,刚才在分工的时候,我大意了,差点失了金镶玉。加一个任务,黄思翔协助主任负责我的材料,算是间接跟我,先过度一下。”然后对着主任说,“就这样定了。”
赵区长和主任走后,办公室静下来,四五双眼睛看着他。
李露露调皮地说,“辛苦你了,黄副主任。”
临下班,主任走过来,“今天晚上去河边餐厅,不许开车,单车也不许骑,喝点,我个人请客。”

黄思翔接到的第一项任务,是赵区长的一个调研材料,第三天要过会。办公室主任跟着赵区长去下面走了两天。调子肯定是按照市里的主线,招商引资环境的诸多问题要在这个材料里摆出来,解决的办法也要有一个明朗的思路。主任老伍是个出了名的刀笔吏,文笔老辣刁钻,也就是思路广而办法多,领导想不到的他弄得出来,在八县三区中是坐头把交椅的。
不只是想考验一下,还是摸一下黄思翔的底,亦或是昨天赵区长的临时起意的安排,让老伍来了兴趣。
“小黄,这个材料后天要过会,然后报市政府秘书处。你用一个小时看看,有意见和建议另纸列给我。”早上黄思翔刚到办公室,茶还没来得及喝,老伍主任进来了。
一沓A四打印纸,黄思翔翻到最后一页,十七页,这是个飞来的铅球,不好接。
容不得黄思翔迟疑,他立即坐下来,全神贯注看起来。
四十分钟左右,他看到最后一行,然后又在几个地方反复看了看。
闭目,用右手在太阳穴和睛明穴按了几下,这是他极速思考问题的习惯动作。
“露露,给我三张A四纸。”
接过三张纸,黄思翔刷刷刷写起来。
办公室没有任何声音,这是一种严苛的习惯,有人干活,别人不容打扰。聊天,在政府办公室是一种奢望,想都不要想。
离伍主任要求的一个小时超了二十分钟,黄思翔收了笔。李露露把三张纸抽过来,走向复印机,十几秒钟,三张纸从复印机出来。李露露娴熟地把三张复印件和原件各钉了一个书钉。原件递给黄思翔,复印件反过来正面朝下摆在黄思翔的桌面上,再用黄思翔的茶盅压着,整个过程李露露没有瞄一眼纸上的文字。
黄思翔敲了老伍打开的门,“伍主任,我写了几点,不知有没有用。”
老伍接过原来的材料,看了看满满的手写的三页纸,有点惊讶地看着黄思翔,像是黄思翔随便在哪里抽出来三张纸糊弄他一样。
“好,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当老伍看完黄思翔的三页纸时,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表情迅速舒展开来,难道赵区长真的慧眼识珠!

老伍走在老旧的水泥地板上,脚步有点轻快,这是他近两年来很少有的心情了。老伍五十一了,原来在市计划局跟着赵敏之,任办公室主任,赵敏之来武水区做区长,把他拉过来,还是任办公室主任。赵敏之从副局长提拔到区长升了半级,而老伍是平调。去年市政府要他去做副秘书长,赵敏之一时半会找不到得心应手的秘书,把他压了下来。他知道副处赵敏之终归要给他,但烦心的是没有尽头的材料,像一张张渔网缠着,挣脱了这张,那张又撒过来,没有个头啊。老伍有时候发梦,从一间牢房出来,却又走在另一间牢房里,一间过一间,永远走不出去,醒来满头大汗,疲惫不堪。
在从自己办公室到区长办公室,也就三十米的距离,老伍看了几次黄思翔那三张纸,好像要从紧攥的纸张中看出自己的命运来。
赵敏之很尊重老伍,拿过那三张纸后,指了指旁边的沙发,“坐吧,我好好看看。”
三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十分钟过去,老伍耐心等着、看着。赵敏之比他小十岁,四十一,是文革后第一批大学生,读书前已经是一个棉纺厂的车间主任,科级干部了。毕业后直接来了北江,在计划局组织科。几根白发连同浓密的黑发从赵敏之宽阔的额头向后梳着,给人有种饱经风霜的感觉。
“谁的手笔,字也写得好。”
“还用猜吗?黄思翔。”
“哈哈哈哈,黄九斤,你这个老狐狸,一点风声都不给我透,好在我看了这小子几篇文章。”赵敏之有点兴奋。
“这个材料可以定稿了,赵区。我带他半年,你可以放心让我走了,真的累了。”
“好,我答应你!去政协怎么样?市办公室也还是要熬夜的。”
“最好啦!谢谢赵区!”老伍喜出望外。
年后换届,赵敏之真的让老伍去本区政协任了副主席。

7

黄思翔来区政府刚好半年,坐了老伍的位置。
李露露这时已成了黄思翔的小跟班,总是粘着,公私难分。本来就很欣赏黄思翔,在一起办公后,更是发展迅速,由欣赏到崇敬再到崇拜。
黄思翔坐到老伍办公室之后,李露露不能分分钟与黄思翔见面。每当他们办公室有材料或有单据要送主任办公室时,李露露总是站起来,“我去!”
同事们此时总是异口同声“去,我去了个去!”李露露不嗔怪,不反击。
不知哪个圣哲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为零。

黄思翔又在武水区政府办继续干了两年,到了1988年的元旦,省委党校的本科毕业证到手,李露露也到手。
李露露是个乡镇企业家的女儿,家里最多的是钱。结婚全都是她爸爸给的钱。河西镇在黄思翔原来住的那一间旁边又给了一间,中间打通开了门成为套间,还特意请工人搞了个卫生间,十分舒适。住了不到半年,李露露爸爸硬是要送给他们一套商品房,86平方。就在武水河畔,电梯11楼,武水江景尽收眼底。
这时,武水区轮到赵敏之抓庄,做了区委书记。他看到黄思翔逐步成熟,不能像老伍那样屈着,放了他河西镇镇委书记的缺,又与朱镇长合在了一起。

一个周末,黄思翔带着李露露骑着嘉陵摩托车去登丹霞山。
北江市区到丹霞山约五十公里,一个半小时车程。年轻,两人没有舟车劳顿的感觉。李露露是珠三角人,来北江几年都没有去过丹霞山。看到丹霞山那灿若红霞、色如渥丹的各种形状的山体时,尖叫连连。
爬观日亭,看一线天,要不然就等于没有来丹霞山。
摸着铁链,脸几乎要贴到梯级,李露露突然往外一望,吓得几乎趴在梯级上。“这么险呀!”
“要心无旁骛,一级一级往上,很安全,继续!”黄思翔鼓励着她。
黄思翔似乎受到某种刺激和提示,静静的护在李露露之后。这不就是我走过的仕途吗?这不就是我们的人生吗?
是啊,再陡的路,只要专心致志,心无旁骛,你就会拾级而上,你就会排除许多干扰,你就会规避许多风险,包括人为的风险,你就会安全到达峰顶。
黄思翔是个智者,他常常反思自己走过的路,做过的事,权衡着每一个过往的选择。当他人认为危险来临时,黄思翔把它当做进步进取的机会;当他人遇到风险碰到困难时,往往抽身事外或打退堂鼓时,黄思翔则迎难而上披荆斩棘勇毅前行;当利益和荣誉摆在面前时,很多人趋之若鹜争先恐后,而黄思翔则反躬自问自己何德何能怎敢伸手?
不是人人都会跌跟头的,不是人人都会自乱阵脚踟蹰不前的。
自然,一脚踏空,跌落万丈深渊者自古有之。
一棵大树,只要根底稳固,就算风雨如磐,照样参天而起。
那些不懂防微杜渐,不会自我理疗,不愿良药苦口的人;有了问题和伤病,不敢洗毛伐髓脱胎换骨自我完善的人,哪里谈得上路漫漫而修远吾将上下而求索?
年轻的黄思翔,他不知道自己以后会成为地方高层,成为别人仰慕和欣赏的风景。
到了山顶,风好像从四面八方各个角度吹来,两人看着脚下近在咫尺的千仞赤色直壁,看着蜿蜒如练的锦江,一种身居仙境的缥缈感充盈心间。远处群象过江、玉女拦江等诸多景象历历在目,群山高矮起伏,树木苍翠欲滴。“不怕浮云遮望眼,只缘身在最高层”,一句古诗从黄思翔的口中诵出,李露露依偎在黄思翔身边,两人任凭山风吹拂,伫立久久。

            2022年11月6日—8日

  五、谁踩了我的脚印
     

经常在河边走,也有不湿鞋的。
小时候把河边当成演练场,浮水,跳水,捉鱼,捡石子,摸河螺,打水仗,还有就是偷了岸边的东西在河边分享或分赃。
都光着脚,来的时候就光着脚。
老伍站在挑水的码头,看着嬉戏的几个孩童,仿佛当中的一个就是自己。
留守儿童,没人管,水太浅,不用管。
也没人挑水,这浅浅的溪流,连个水桶都舀不满,浇菜地的都得用勺,一勺一勺地往桶里舀。
儿时的热闹,不会再有,儿时的欢快,也一去不回。
“看那个老东西,站了很久了。”一个露着肋骨的孩子对同伴说。
风是热的,一股冷意袭上老伍的心头,连不相识的孩子都这么讨厌我吗?
他望了望熟悉的溪流,再看了看面目全非的堤岸,再看了看欢愉无比的孩童,噙在眼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流过脸颊,滴在混凝土浇筑的码头地面上。

1

老伍是今天下午回来的。
以往回来,老伍有老伴陪着,有时还有儿子陪着,车也是儿子开着,老伴和他还可以在车上小睡一会儿。
三十公里的路,畅顺,路边的风景怡人,尤其是美丽乡村建设这几年,随便一个村,随便一个小小的景点,包括公共汽车候车点,都修葺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路进来,隔几里地就有路边停车格,平整且遂心。
伍心村,在南岭腹地的大东山支脉鹅公嘴的垇湾下,村子就像被一只胳臂搂着,一条宽阔的柏油路挨着村子穿过,柏油路往南几十米有条小溪在竹林掩映中缓缓流淌。十几户人家,几十间房子,没有统一规划,各家自己喜欢,门向大多对着西边高耸的大东山。伍心村人有钱,但没有人起小洋楼,都是砖瓦房,据说这样更加清凉,更加方便,更加长久。前两年政府拆空心村,一调查,家家都有人住,但家家都不完整,几乎都是年轻人中年人在城里,有打工的,有吃皇粮的,就如老伍,一家子都在北江市。也只有老伍一家,在伍心村是没有人留守的,单单拆老伍家一两百平方没有意义,何况老伍知道消息后与镇里打了招呼。
最后的结论是,伍心村不是空心村。
村子虽小,名气不小。
像老伍这样读书读出去的有几个。老伍退休前是北江市住建局局长。与他同龄的隔壁家的伍向阳是北江市一所中学的校长,中学高级教师,副处待遇。老伍后面这一家的家主叫伍建设,比他小几岁,在市文联工作,是个一级作家,有好多作品问世,五十岁上下,任副主席,也是个处级干部。
这三个外面都叫老伍,构成伍心村的当代铁三角。
铁三角的后代都是儿子,都是大学毕业,都是公务员。因为这个,附近村落的人都认为伍心村风水好。这十把年,其他伍心村的人家,也陆续考了几个大学,有个把还是名牌大学,说伍心村风水好的就更多了。
老伍从小溪码头回来,看到门口除了自己那辆开了几年的索纳塔,旁边还停放着一辆白色的Q5加长版,看车牌粤F,应该是本地车,应该是伍心村其他外出的人回来了。各家各户门口都有自己的停车坪,都很开阔,可以同时停几部车。这Q5停在老伍家门口,是找自己的吗?
老伍这次回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无聊到了极点在市郊兜风,忽然拐上回老家的路的。
老伍想不起是谁,车牌也没见过,走近十几米,看到车旁站着个中年人,叼着烟。
“哎呀,伍老师,去河边散步吗?”叼着烟的中年人把烟头丢在地上,用力踩了几下,然后迎着老伍走来。
“黄镇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吧。”来人是他的学生黄振添。
进了屋,黄振添环顾老师的客厅,他来过不止一次,熟砖的墙没有批垱,砖缝用白水泥勾画出好看的格子,有点古朴又不失时代感。家具一看就是老旧的花梨木,贵而不奢,透着主人的富有和文雅。
空调很快就把屋里的热气赶走,透体的凉气让黄振添舒服清爽。
依旧是罗坑的高山猴采红,不过这次他的老师没有像往次那样,儒雅地展示他泡茶的功夫和对茶的极度理解,而是在红色长方形包装盒里取出两小包,熟练地撕开,把茶叶分别放进两个白色宽口瓷杯里,然后把滚烫的水倒进去。
黄振添知道伍老师没有心情,但他这个老师是个很讲规矩的人,是个临危不乱的长者,也是个宁愿湿身不愿乱步的学究。
在黄振添伸手去端自己面前的宽口瓷杯时,老伍说,“稍等,还要添点水。”于是,黄振添看到老伍用他那干瘦的手把黄振添那一杯茶端起来摇了摇,然后用刚才剩下的滚水到进茶水里,半两吧,只加了半两,两杯都一样。黄振添再一次认识了“添”的含义。
“喝吧,这个时候最能品到猴采红的茶香。”
“河里连鱼都没有了,刚才我在码头呆了一个小时。小时候的河现在是溪,水少了太多了。”
“是呀,老师,会还回来的,上面已经吹了风,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改变的。”
“是呀,我也得到了一些消息,外省一些地方已经开始整治了,炸电站,清水坝,砍桉树,种松树,呵呵,远着呢,我们北江。”老伍不是那么乐观,他也无官一身轻,怎么弄也不是自己可以参与和劳神的了。
急事不急,慢事不慢,老伍知道他这个学生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开的是别人的车。
品了茶,闲拉扯了几句,黄振添看到老师表情平静,于是他关切地问,“老师,师母他们都处理好了吗?”
“尸骨无存,只好隔空遥祭啊!”老伍情绪立即有点失控。
“陪你去广西的同学跟我说了,现在还在DNA对比。赔付也还在计算中。”黄振添的话很平稳,音量压得很低,怕刺激到老师。
“老师,我是听另外一个同学薛虎说的,他在龙归高速路口看到您,估计您是回伍心村,我开了他的车过来的,等一下他们会跟过来。”
老伍知道这些学生的孝心,自己教了他们三年,他们把自己当父亲,毕业后变得亦师亦友,亲密无间。
老伍的老伴三年前退休,在家闲着,广场舞不跳,山也不爬,一心一意伺候他爷俩,儿子三十出头,在市发改局做个小科员。
有时候累了,老伴会发点牢骚,“伍老头,临老了请了个免费的保姆,还工资倒贴!”
老伍一阵揪心,表情难堪,黄振添急忙安慰,“老师,有我们呢。”

MU5735,这是一组数字,它在万物皆数的当下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可在老伍的心里,在他这个日薄西山的糟老头子的人生中,却是万钧之重,几乎把他压垮压扁。
他近几天每当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个面积约45平方米、深2.7米的积水坑,就会看到一个个装着零星骨肉和遗物的白色袋子。
广西梧州市藤县埌南镇莫埌村的一个山谷,这辈子这个名字和场景,像石刻一样印在他破碎的心里。
老伍是华工的数学生,对数字特别敏感。飞机是垂直而下撞击地面的,像一颗太空射来的炮弹,与地面90度撞击。位置为北纬23度19分25.25秒,东经111度06分44.30秒。时间是2022年3月21日,白天,有人看见,还拿手机拍了下来。老伍这个无神论者,执拗地反复想,要是有人伸个手一捞,把飞机捞到手,该多好啊!在睡梦中,如果有人在旁边,肯定会看到老伍不停捞向空中的手。
保险赔付200万,航空公司赔付40万,老伍在不久的时间将有480万的进账。老伍对这个数字恨之入骨!我要的是他们母子的平安,要他们的人,人回来!再多的钱 有什么用啊?!
捶胸顿足,他不再把持一贯的沉稳,有时像个行尸走肉。

2

老师的反应,完全在黄振添的预料中,他把需要老师帮助的事搁在一边,如果此时,不,今天,提出来,估计老天会一雷劈他。

儿子是把两年的公休假凑起来的,说要陪妈妈去一些地方走一走,趁现在没有结婚没有小孩,自由轻松,钱不是问题。先去了吴哥窟,去了芭提雅,再去了泰姬陵,然后去了河内大教堂、还剑湖、三十六古街,在昆明逗留了几天,把春城昆明的几大景点溜达了一遍。儿子伍越还发回来上百张风景照和母子俩的摆拍照。上飞机前还说买了一些爸爸意想不到的好东西,还说爸爸一定会有大大的惊喜。什么惊喜呀,是惊吓,不,是惊魂呀!
老伍的魂,已经被抽去了。
为什么不提前一天回来?为什么不多玩一天?为什么会有3月21号?为什么美国鬼子要把发动机往前挪动一点点?这个一点点,要了我老伴和儿子的命啊!
老伍钻牛角尖了。
市政府秘书长打电话,说要带几个人过来家里看他,他知道里面当中有心理医生。他对秘书长说,“你扯淡,我老伍是那样脆弱的人吗!”
今天家里还一屋子的人,他趁大家不注意,开车出来兜风,不想一兜兜到乡下老家来了。
河边,不,溪边那排骨嶙峋的小子说我是“老东西”,是啊,多么无辜无助多么可怜的老东西啊!
昆明到广州,我老伍飞过何止十次?他妈的谁说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呀?谁说美国的波音飞机性能最好啊?
看什么看,那破地方的烂鬼风景!老伍堵得厉害,久不久腮帮子臌胀口中噗噗地喷气,涕泪交流,狼狈不堪。

黄振添和他的同学在老伍家张罗了几个好菜,平常会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在酒柜取一瓶两瓶他们喜欢的酒,与老师师母对饮,今天谁都没有伸手,在特定环境和情绪中,爱好嗜好甚至连性取向都会改变。在窘迫和惊吓中,人会暂时失去一些记忆。人适当失忆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如果能够失忆,老伍不就是最好的解脱吗?

老伍没有回去市区,他这几个学生留下黄振添和薛虎,侄子伍鲍也从老伍的家赶了过来。

3

老伍没有赶他们三个离开,简单的洗漱后昏昏睡去。
他太累了。

他老伴小他两岁。他很多时候都会带着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说的就是他老伴。
三十二年前,老伍二十八,老伴二十六,傻呀,竟然真的响应晚婚晚育的号召,撑到这个年龄才结婚。
伍越九一年五四青年节出生。今年三十有一,没人号召,他也不急,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像伍越这样的男女太多。有人说人的寿命延长,迟几年也不是问题;也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在身体发育的时候吃了太多的垃圾食品,男孩女孩的荷尔蒙分泌减少,见了异性不会冲动。当然持另外一种观点的人居多:结婚成本大,小孩教育培养负担重,年轻人太理智太清醒,压力太大。
由他吧,老伍夫妇没有催他。
老伴在北江制药厂上班,原来是车间一线普通工人,与老伍结婚后调到厂办公室做了会计,直到退休。老伴高中毕业,本来与干部无缘,结婚后老伍人气上升,厂长让她去广州信托学校进修一年,拿了个中专文凭,堂而皇之地做了厂的会计,在评职称热的九十年代末,又顺利地拿到了会计师的金色招牌。
老伴一米六三的身材,脸型上下齐整,五官比例协调,睡着了都是笑的表情,因而在厂里在街坊在亲戚中人缘很好,人人都说老伍有福气。老伍的记忆中老伴没有与人置过气,别说吵架了。“吃亏是福”,老伴常常挂在嘴上。
老伴姓叶,叶玲娟,很普通很大众化的汉族女人的名字,全国有好几千个同名。“玲”,玲珑,玲丽,“娟”,娟秀,还有与“涓滴归仓”的“涓”同音,寓意富有。
老伍在睡梦中呼唤老伴的名字:“玲娟啊,带着儿子,啊,不要走丢了!”
看守他的三个人都听得明白清楚,老伍就像在当面吩咐一样。
黄振添赶紧掉头出了老伍的房间,呆呆地站在客厅中,一支烟点着,用力吸着。不知是抽得太猛被呛着,还是烟雾把他的眼睛熏了,几滴清泪滑落在他光鲜的脸颊上。
“老师,你要挺住啊!”黄振添自言自语。

第二天,老伍早早起来。
“你们两个回去吧,要上班呢,伍鲍在就得了。”
然后似乎想起什么来,对着黄振添说:“你的问题,自然资源局的张副已告知,今天我会打个电话给秘书长,有转圜的余地。回去吧,今晚再来,我们师生喝两杯。”
黄振添心里一阵高兴,知道老师还是那个老师,做事“稳、准、狠”,只要他出面,只要他开口,是“三个手指夹田螺”。但他不能够把高兴表现在脸上,一闪而过的喜悦还是被眼前老师的遭际覆盖,心,也不自主地抽了一下。
两个学生离开,“你爸妈知道我在乡下吗?”
“大伯,昨晚就知道了,他们叫我先不要回公司。我也吩咐好手下了。”
“去龙归街买点纸钱回来,多一点。”做了二十几年支部书记和党组书记的老伍,下了一道让侄子伍鲍都惊讶的命令。

伍鲍煮好早餐,端到客厅的茶几上,看着大伯动了筷子才出门。
刚收拾好碗筷,老伍的手机响了。
“是伍金铭先生吗?我是东方航空公司的小钱。”
“是的,小钱小姐有什么情况通报吗?”语气平和,听上去还不失礼貌,老伍心里虽然不爽,但几十年养成的修为还在。
“伍先生,虽然DNA比对结果没有出来,这个恐怕会要一个月时间,或者会更长一点的时间。赔付计算已经完成,我们东航这一笔明天会打到你在梧州时提供的账户上。伍先生您听得清楚吗?”
钱,钱,钱有什么用啊!老伍想开口骂娘!
“谢谢钱小姐,你们辛苦了。”老伍还是一样的语气平和。
挂了电话,老伍重重地跌坐在宽大的花梨木座椅上。
两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了废纸一样的钱,这跟谁论理去!论理又有什么用!
老伍终于放声嚎哭,再不发泄,老伍真的要崩溃啦!
两三对脚步声冲着进来,是同村的三个大嫂。
“金铭,金铭!”大嫂们也不劝他,由他恣意发泄。
是他侄子伍鲍去龙归前,通知了几个伯婶。
一个略显精瘦的大嫂抽出几张纸替老伍抹着泪眼,她自己也滴下泪来。
生离死别,生离在二十几天前,死别呢?别说人样,连碎骨都没有见着啊!
如此惨绝人寰的悲剧,怎么就让老伍遇上了啊!

晚上,吃饭前。
早上的三个大嫂在老伍家厨房抬出来一张八仙桌,桌面放着伍鲍买回来的几样水果。大嫂们把一根萝卜切成三个一寸厚的段,点着的香先后插在萝卜上。八仙桌的方向对着西北,梧州在伍心村的西北方向。
老伍捻着三支檀香,身板挺直,面向西北,心中念着什么,三个大嫂,伍鲍,黄振添等不知。
两个蛇皮袋大小的白纸钱包贷放在八仙桌前面的地面上,一个钱包贷写着:中国广东省北江市武水区龙归镇,叶玲娟,收;一个写着:伍越,收。落款写着:阳间,伍金铭,寄。
两个钱包贷里面装着的是时兴的冥物,有几大沓大额小额的冥币,金元宝,打了孔的白色买路钱,衣服,包括小衣小裤,鞋袜,帽子,围巾,手机,汽车,房子。伍鲍在商家的怂恿下,还放进去几个纸画的侍女,说是可以伺候伍越他们娘俩的。
在老伍持香闭目念诵时,伍鲍拿着打火机要点钱包贷,“还是我来吧,伍鲍。”
老伍接过打火机,蹲下去。后面和两旁十几个人站着看着他的举动。
两个钱包贷慢慢起火,火苗有点青,烧着烧着火苗还有点绿,一个小型的龙卷风几乎把正在燃烧的钱包贷卷起来。老伍是读过《聊斋》的,看着青绿的火苗他有点脊背发冷,可他一瞬间全身出汗,这这这难道是伍越娘俩的灵魂回来了?
“玲娟,伍越!”他把头深深地鞠下去,伍鲍和黄振添急忙趋过去扶着他,再不扶,老伍就会一头怼到火堆里去了。

烧完纸,老伍在伍鲍的照看下洗了个澡,从里到外换了衣服。
菜是黄振添和薛虎他们叫富苑酒楼送过来的,八个都是招牌,饭自己煮,汤也是自己烧。伍鲍是公司老总,员工们喜欢他的一个原因是做得一手好菜。
老伍乡下客厅旁有一个酒窖,不深,三米左右,从客厅打开一扇门,进去是一间普通的杂物房,其实是一间储物间。老伍小时候挨过饿,有条件时总爱储点东西,“养子防老,积谷防饥”。这间储物间三米见方,九平米的空间。三面是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摆满物件,有几袋米,几桶油,一些菜干,十几袋快食面,还有一些用篮子装着的芋头番薯。还有几十袋老伍出差旅游买回来的各地粮米,如高粱、青稞、小米,还有苜蓿之类。最让人意料不到的是架子上几木盆的干薯良片。这是老伍有空时上鹅公嘴挖回来洗净切片晒干的,小时候就记住了这东西苦涩但能够充饥的功劳。
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老伍记不起是谁说的了。有人说是列宁说的。老伍模糊中隐隐记起这是儿童剧《以革命的名义》中列宁的一句台词,原话应该是“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
老伍其实没有那么深刻,饿肚子的过去就是那样现实。那肚子空空,眼睛发昏,伸个手叫饿的力气都没有的凄凉场景,像一个吱吱吱冒烟的烙铁在额头上烙下一个印记一样,一辈子忘不了。
空着的一扇墙是个活动的推拉门,往左一推就露出一个台阶,灯的开关在台阶的右上方墙壁。阶梯下到一半向左转一个九十度的弯,拢共十八九级台阶,估算地窖的高度不足三米。
黄振添很熟,酒香熏着他,他知道再密封的酒都会有酒香透出来。今天晚上不喝洋酒,洋酒都在客厅的架子上。他记不得老伍跟他说过这个酒窖的窖藏,也懒得去细看,取了一坛五斤的石塘堆花回到客厅里。
一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下午的时候,黄振添正在镇委书记办公室喝茶,他的电话响起来,是市政府秘书长的。
“黄振添,你就爱折腾,行事风格要改一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还要我教你吗?还有你那个拍档书记,有点冲,更要批评!”
“秘书长,书记就在我旁边,我把电话给他。”
书记接过电话,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好像秘书长就在面前。
“秘书长,我是小梁。”
“小梁!我看你是很大条的大梁!现在招商引资你以为是三四十年前的环境呐?急急急,急就可以先斩后奏?急就可以无法无天?这个事要归功于你的拍档黄振添,要不是他有一个好老师,你们这个事,哼!煮熟你们!”
一顿臭骂,一溜安排,秘书长挂了电话。
梁书记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年轻,有冲劲是好事,但往往会突击过度,冲到悬崖边,或跑到火药仓库里去了。
解决了他们自己惹下的事,两个还算年轻的干部互相对望着,结果是两人同时一句“有惊无险!”
他们没有侥幸,一丁点的侥幸心理都没有,有的是感激。就像刚才秘书长,如果他不骂你,你就死定了,当然,这样主动地来电话,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最应该感谢的是老伍,黄振添的老师,梁书记清醒得很,庆幸自己把黄振添从区教育局副局长的位置上拽过来。他打定主意,自己一离开,就推荐黄振添上自己这个位置。

一坛石塘堆花,五六个人喝完,老伍说再拿,伍鲍和黄振添不约而同,“适可而止。”

这一晚,老伍睡得比较沉,临天亮他起来了几分钟,睡回去时,发了一个梦。

一个算命的老者坐在茫茫的大水中间的凉亭里,水雾弥漫,老者飘飘欲仙。
老伍好像被什么推着,一瞬间就站到了老者的面前。
老者右手举着八卦盘,左手拂尘轻舞。
“伍越,谐音‘吴越’,就是跨越不了的意思,半道崩殂,早有安排。”
“叶玲娟,灵捐,就是把灵魂捐献出去的意思,懂吗?岂可是你一个凡夫俗子可以陪伴永久的?”
老伍大汗淋漓,两眼精光迸射盯着老者。
“还有,伍金铭。金铭,与‘精明’谐音。你觉得你精明吗?你要知道,‘伍金铭’,就是‘吴精明’,不就是蠢人一个吗?”
老伍想问个明白,老者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老伍又像有人托举着一样,一下子到了水面的半空。
一个虚无缥缈而又空灵的男低音响起,环绕在他的上空。
“伍金铭,叶玲娟和伍越已经被我们收走,放心吧,他们是另一空间的使者,任务完成,现在已经回来复命了。”
说完,他看到半空中两道身影横空掠过,是玲娟,是伍越。老伍要扑过去,要抓住他们,可怎么也动不了。
“伍金铭,你我都是上届的使者,不要悲伤,我们只是暂时分别而已。你还有三十年的阳寿,好好过下去吧。”
没等老伍开口问点什么,母子两倏然而逝。远远地听到伍越的声音:“爸爸,你寄来的东西我们收到了。我的鞋子有点大,你回去骂一下伍鲍吧!也谢谢他送来几个姑娘,挺乖的。”
老伍醒来,坐在床上,没有半点惊悸,连汗都没有,他闭着眼睛,若有所思。

4
老伍把所有人赶走,包括伍鲍。
他的眼睛看上去清明了许多,悲伤也渐渐在眉间散去,坠机的事好像逝去了几十年。
太阳从东边低矮的山峦升起来,鹅公嘴洒满了金光,远在西边的大东山也如浮在海面的仙山,熠熠闪光。
他披了一件稍微厚一点的单衣,又走到前天下午他站立的码头。

别说,水虽然比儿时少了许多,但也少了有点欺人的迅猛。舒缓,清澈,波光粼粼,一群小鱼倏忽来往,全然不顾老伍的到来。怪了,前天怎么一条鱼也没有呢?
小孩上学去了,河边出奇地宁静。
他不再自苦,也不怨天尤人。他迈开步子向下游走去。河边的细沙平整,也许是昨晚上游的电站开了闸发电,河水涨起来,把凌乱的脚印冲平了。
他一米七的个头,比较注意保养,一百四十斤的体重保持了四十年,近段瘦了近十斤,有点落型。
软软的,身后一个个脚印跟着他。他回过头,看着清晰的脚印。有人说这是一串密码,里面记录着很巨量的信息,比如看一个脚印,李昌钰就除了常规警察知道的诸如身高、体重、男女、老少等,他会从一个脚印看出脚印的主人是贫是富,是愚钝还是潇洒,是偷奸耍滑之徒亦或是安分守己之辈,据说人种都分得出来,就连主人用的什么香水都猜个十之八九。
有点可怕,老伍这样想。
从码头出来两百米左右,前几年筑了一个水坝,一米高不到,四五米宽,有点像大型的减速带,正好堵起一汪溪水,使得码头前面有点水。也不能堵得太高,高了洪水期会排泄不及,公路和伍心村会进水。
河坝上竖起一方方水泥砖,高四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长约一米,间空从河这边一直排列过去到对岸,认真看,水泥砖是与河坝紧实连在一起的。河坝有点弯,像个S,水泥砖也跟着弯,有一种草原牧民甩鞭的艺术之美,水哗哗地从水泥砖的间空流过,好一个精妙的设计!过河流水两不误!
老伍像小孩一样在河坝上走了两个来回,此岸,彼岸,彼岸,此岸。老伍走着走着有点恍惚,玲娟和伍越怎么没有跟上来呢?
他站在离岸几米远的一个砖上,摩挲着点了一支烟,诶,他们,他们还在梧州呢!
想起他们娘俩,老伍没了兴味。
在回来的沙滩上,老伍想看看自己刚才的脚印。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的脚印有几个不完整,似乎被人踩过。
哪来的人啊,刚刚这里没有人来过呀,这么开阔的视野,就百十米的距离!
是谁踩了我的脚印呢?
老伍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2022年11月8日—9日于韶关

    六、一碗酒糟
    
1

一辆白色小车呼啸而过,老夏本想踏上柏油马路的脚又缩了回来,他干脆退后几步,再回转身,走上刚刚走下来的石阶,连树叶也不扫一下,一屁股坐在一个梯级上。不是凉,而是有点温热,初冬的太阳虽然不猛,但晒了一天的石阶还是有点热的。
石阶的最后一级离柏油路有十几米远,老夏就权当休息,眼神穿过马路,再看在一垄金黄的稻田上,一两百亩吧,风从北边吹来,稻浪很微小,几乎看不到起伏。
几个与稻黄不同颜色的衣服在稻田间追逐嬉戏,那是城里的娘们在录像拍照,导演是一个帅气的中年男人。
老夏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这不就是我们乡下的一个公鸡调戏一群母鸡吗?
老夏觉得这个场景很像,但他又感到不够贴切,比喻也有点低俗了。

背后的山不高,是从右边高大的鹅公嘴延伸下来的,像一个长长的枕头,拦在北岸村与方田村之间。原来枕头上长满了高大挺拔的松树,六十年代一场山火烧了个精光。公社化了,山林是集体的,环境意识很差,也没有人牵个头,恢复植被,只有让其自由生长。到了八十年代,山上也郁郁葱葱,长满了各种树木,树的品种有杉木、松木、何木、梧桐、柿子树、樟树等高大的乔木和茶树、罗铁、岗埝等灌木,一共不少于二十种。那是孩童们的乐园。
老夏每次回来,也会上山来走一走。

眼前这条路,原来是用河里的鹅卵石铺就的,宽也有一米半。老夏记得小时候这条鹅卵石路是从江湾河的上游沿着河边下来的,经过北岸村的村边,经过老夏现在坐的位置,一直往南到圣靠石再转弯,延伸到方田下面的董村寺,总体上是沿着江湾河的走向而蜿蜒来去的。
圣靠石是江湾河在转一个几字形弯的时候,河中间的一个大石头。这个石头有五六米高,五六米见方,水面之下还有三四米。小时候,老夏带着一帮子光溜溜的同伴,经常在这里练跳水。有时候十几个男孩子站在石头上,把憋了几个小时的尿,一起射出去,比赛看谁的飙得远,最差的那个就要负责捞衣服。有时候也轮到我,为什么呢,我爸说过,有尿的时候不要憋着,要不然会把尿泡憋坏甚至憋爆。当感觉憋不住时我会找机会偷偷地放掉,算是作弊,当然宁愿捞衣服。
捞衣服很简单,那时候都是几件破烂衣服,兜里也没有东西。在河边扯一条葛藤,把葛藤一字摆在沙地上,把一揽子衣服放在葛藤上,捡起葛藤两头一抽,把衣服绑个结实,然后扛在肩上,简单,轻松。而其余的人就要继续在水里摸河螺,捉鱼虾。

枕头岭长长的又矮又长,一直伸到圣靠石河边,河的南岸是一座高约一百米的石头山,两座山像是一把铜锁的两半,形成金龟把水口的风水格局。旧社会骑马的外地人,到了这个地方会立刻下马,他们以为有这个风水格局的地方会有能人,当官的当兵的发财的应该都有。等把马牵到老夏现在坐的地方后,又舒了一口气,又立刻上马。为什么?因为他们看到了江湾河由西向东从田洞中间穿过,这是水破天心的风水局,把金龟把水口的格局生生破坏掉了。这个地方再也出不到厉害的人物,就算有,也到不了寿终正寝,会有艰难困苦或半道夭折。
这是一个诅咒,老夏从小就想。

老夏刚刚退休,老伴在城里带着孙子,她乐意,老夏就像重获自由的监趸,一下子身心轻松,开着新买的比亚迪汉EV四处游逛。
他怀念儿时的枕头岭,太多的快乐留在了这里。
他去拜谒了道士马连奎的坟墓,就在石阶上去几十米的半山腰上,他去北岸庙烧了香,庙就在石阶的右边不到十米的地方。庙的右边是一块能够停放几部车的停车坪,再右是五十平米左右的临时发射平台,这是江湾火箭军建设的,这样的平台从龙归到江湾,每隔几公里就有一个,是备战用的。
马连奎道士的墓石碑已经崩裂,但香火很旺,这可以从残存的蜡烛和香骨看得出来,坟堂也窄小不平,看来已是多年没有修整了。
北岸庙据说修了两次,门墙上嵌着两次捐款的碑文连同捐款者的名字数额。里面也没有木偶,神台上只是随便放着几个不知谁制作的纸糊的形象,老夏就算渊博,也认不出塑造的是哪一个,从衣帽上看肯定不是僧佛。
门口的地面积着厚厚的爆竹碎纸,用脚踩上去感觉得到是有些年份没有清理了,老夏有点哂笑,这浪费也真够浪费的啦!
按常理,寺是僧,庙为道,有些地方佛道不分,有些地方僧道合一,比如芙蓉山上的芙蓉山寺,就是僧道合一,相安无事,朝拜者也各取所需,或一同供奉。
管他吧,心中有佛,心中有道,中国人信的是自己心中的神,信的是自己。
老夏看到龛上有香,抽了三枝点着插在香炉上,他没有许愿,估计这样搞笑的庙里也不会有什么灵验可期。只是路过打个招呼而已,用袅袅的香烟打个招呼,没有所求,也不知所求。
不知所求,不如不求。

老夏把视线跨过江湾河,对岸也是一片金黄,面积明显比北岸这边大,千亩左右吧。
一座废弃的庙孤零零矗立在南岸田洞中间,瓦顶已经没有了,一株榕树骑在一扇墙顶上恣意长着,已有七八米高。
又是一座搞笑的寺庙,老夏突然觉得那里面的神佛有点可怜,不只是断了香火,连风雨都没遮没挡了。

2

正在老夏边看边想,在时空中不停地转换神思时,一辆黑色的七座广汽传祺GS8停在北岸庙的停车场。一个三十岁左右有点帅气的男子从驾驶室下来,随手关了车门,迅步走过庙门前,向老夏坐的石阶走来。
来人是老夏的侄子中兴。
“二叔,我爸说你开车出来,原来又来了枕头岭。”
一支烟递过来,是华仔,中兴就抽这个牌子的烟,老夏的牌子是北江的红玫王。原来老夏什么样的烟都抽,尤其喜欢南雄的烟叶,晒干后用喷雾壶喷点水,用铁板压在板凳上几个小时,然后磨利菜刀自己切。一张糯米纸卷起烟丝,伸出舌头口水一沾,一根老刀牌香烟就大功告成。呛鼻,谁都会咳几声,但过瘾。后来嫌南雄烟太冲,又舍不得改口味,老夏就自己砍了根毛竹做了一根水枪,导致整个北岸村的烟鬼纷纷效仿,一时间几十枝水烟枪蔚为壮观。
“一枝红梅在手,无限温馨享受!”北江电视台那个有点油有点牛逼还带点流氓气的年轻男子的广告词,深深钻进老夏的骨髓里,从此老夏的烟谱里就只有红玫王。红玫王烟精少,干湿度适中,有种醇厚感,抽完不咳嗽,不像某个品牌的烟,好抽可抽完会连着几声干咳。
红玫王不贵,现在也是十几元一包,最好的包装也就二十出头,买一包华仔可以买三包红玫王,当然对于老夏,不是钱的问题,钱不是问题。九月份退休,十月份领的工资加补助再加补贴接近一万八,老婆退休也有八千多点,儿子儿媳妇他们自己独立核算,房子车子孙子都有。老夏无忧无虑。
老夏与老伴在旧城区有房改房,儿子在新区另立门户,乡下北岸村在十几年前又盖了两层半,属于狡兔三窟。
叔侄两坐在石阶上,吞云吐雾,有点像外地来的游客。
侄子夏中兴是老夏起的名字,寓意华夏中兴。可中兴二本毕业再不愿意读下去,也不愿意去挤独木桥,考什么公务员事业单位等,而是伸手向爸爸和老夏要了点启动资金,自己闯天下。
夏中兴在老夏劝他考公务员时很认真地对他这个二叔说了一番话,这番话让老夏心里很不舒服,却对这个侄子从此高看了几个台阶。夏中兴说,“二叔你这个对国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优秀公务员,得到了什么?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大半辈子的付出,谁看你的数了?”
“你想气死二叔吗?这个混小子!”他老爸夏广明替老夏说话。夏广明虽然在家耕了一辈子的田,世事还是很分明的,对老夏这个弟弟也是很欣赏的。
夏中兴毕业时二十三岁,那时老夏五十二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也是他这个北江市社科联主席最尴尬的时候。走到这个位置,谁都知道被边缘化了,是上面不待见,下面不看好的位置,进,几乎没有希望,退,又还有七八年,真是太公娶姨太,不出力不行,出了力也不行的时候。
夏中兴的两句话,撞中了老夏的心怀,勾起了他一直不敢思考的一些问题,似乎逼着他对自己要来一场心灵的叩问。

“抽这个吧”,两颗华仔烟头刚刚踩灭,老夏就递给夏中兴一根红玫王,自己叼了一根,夏中兴连忙给二叔点着火。
“听声音你开的是传祺吧?”他们坐的位置与停车场隔了一座庙,老夏的耳朵厉害着呢。
“是,我是送了点橙子进山水湾,涂老板三万斤的车没有摘够,叫我送点进去凑数。”
“品种,大小,皮色,甜度都一样吗?”
“同一批种苗,同一年种的,技术信息互通,管理也基本同步,差不多。”
“那就好。”老夏说话平和,听不出冷热。在为人处世方面,尤其是人品方面,老夏对夏中兴是丝毫不放松的。
老夏有点赏识夏中兴。夏中兴有一台宝马X5,农场有不少的农机,包括皮卡、拖拉机、挖掘机、喷药的大型无人机等。这台广汽传祺是七座的,夏中兴把后两座拆掉,留出空间来装果品,进城送货,一次可以装七十箱,如果是散装,可以达到一千斤。进城,皮卡和小四轮有些高档花园和单位不给进,夏中兴就买了这台广汽传祺,送货最合适不过了。
老夏是公社农业技术员出身,对土地、水、农药、肥料,对水稻、林木以及果树有研究,在乡镇的十几年帮了不少人搞生产,也推动了一些人走上致富路。
太阳远远地吊在西边大东山山顶,红得偏黄,老夏突然觉得那颗太阳就是自己,日薄西山 ,虽然明亮,甚至还有点刺眼。
正当老夏失神之际,夏中兴的电话响了起来。
“什么?谁?哦,知道了,我马上回来。”夏中兴收了电话对二叔说,“聋古巣又病了,有点严重,二叔我们回去吧。”

3

夏中兴的农场就在北岸村北边高大的鹅公嘴山脚下的田龙上,面积五百亩,有浅浅的山坡地,有水田,也有一些湖洋田。夏中兴运了几百车河沙和塘泥填到湖洋田里,把湖洋田改造成可以种植果树的旱地。
从北岸村出来,远远地就看得见夏中兴果园的两栋厂房和一栋小洋楼。还看得见一片绿油油的果树。再走近一点,累累果实就会映入眼帘。厂房很大,像开发区的车间,有点气势。一栋的一半是储存肥料、农药、工具、机械的库房,一半是工人休息室、厨房、卫生间和车库;一栋是打蜡间、储存间和打包间,这一栋的最边是一个能够容纳五十吨果品的冷库。
小洋楼三层,装了电梯,老夏知道夏中兴的孝心,他是考虑到老人家上楼的方便,花多了二十多万。楼房是夏中兴自己设计的,一层二百平方。国土局和建设局开始不批,说总面积超过了三百平。老夏只好动用关系,也送了点东西给签字的领导,最后顺利动工。精致程度和大气层次比凤凰城和太阳城的别墅还要高。
小洋楼落成后,夏中兴的接待中心移到了果园,北江市的场馆和北岸村的旧居成了两个副中心。
五百亩,租的,租期三十年。夏中兴真的是把果园当做一个企业来运作,一切走规范化集约化路子,管理也井井有条,几个管理人员都是经过培训上岗,是绝对的内行,管理的内行,技术的内行。
夏中兴也不作大,不膨胀,注册是中兴家庭农场,定位很低,什么公司什么基地都不沾边,外人一看就知道是种果树的,卖水果的。现在城里人对公司对基地有点过敏,对农场则兴趣盎然,只要说到农场,就立刻与绿色无公害挂上钩甚至划等号。
夏中兴摸透城里人的向往和期盼,在小洋楼前面挖了一个大鱼塘,约有二十亩,里面除了几台增氧机外,还安装了三台木制水轮,水轮直径分别是五米、十米、十五米,通了电,是水系木工传承人涂祖奕的手笔。几十只鸭子来往游弋。水面还放了三艘木桨小船。塘基构筑了十几个钓鱼平台,还加了两条曲折的廊桥伸到水塘中央。
有得看,有得玩,不收费,来过后还要来,大人小孩流连忘返。
夏中兴不急功近利,三万棵果树,挂一百五十万斤的果,最多两百万斤,也就是五十到七十斤的平均量,这叫做细水长流,积少成多。有些果园一棵挂两百甚至三百斤,几年就把果树搞坏了,等于杀鸡取卵,得不偿失。
夏中兴懂技术,在摘完果后立即修枝剪叶,清理果园,然后打一趟杀菌的药,接着打一趟控制花芽分化的药,控制住每棵果树的开花总量。少了不够产量,多了浪费肥料养分。在挂果后等到果子有花生米粒大小时,叫工人大面积梳果,把过于密集和低垂枝条的果摘去一部分。摘去的青果如果堆起来的话像个小山,有二三十吨。夏中兴叫工人把梳下来的青果直接倒进沤肥池里,再加进去几包复合肥,搅拌后再倒几瓶杀菌剂,最后用塑料膜封起来,一两个月后就是一池有机肥。
他知道褚时健,也学习褚时健,做良心企业。褚柑是全国品牌世界品牌,夏中兴出产的柑橙叫做“田园果品”,已经注册成功,这几年销售火爆 。
夏中兴的产品走的是高端路线,价格却是中端,包装的五元一斤,市内有专车送货,邮寄的除去邮费也是五元一斤,大批量的包片是四元一斤。平常进来果园采摘兼游玩的不收入园费,一律六元一斤。采摘期三个月,车水马龙,来往的人络绎不绝。
要求合作销售的人不少,要求改革的建议也不少,要求合股投资的也不少,政府部门说要支持提供帮助也有几次,夏中兴吃了秤砣铁了心,一概拒绝。

聋古巣是村里的五保户,现在叫低保户,已经七十八岁。他患的是肺气肿,据说是年轻的时候有一晚走过村里某条巷子的时候,被人用挑茅草的杠子捅了,从后面捅的,隔着衣服也深入半寸伤了肺,留下了病根。前几年左肺开始不舒服,由肿胀到疼痛,人也走了样。北江医院医了几次,都好不彻底。今年疼痛的密度加大,两个月就要发作一次,他自己也没了信心。村里人把夏中兴当做定心丸,有什么事都找他,包括聋古巣的病。
聋古巣父母在七十年代就先后去世,聋古巣没有结婚也结不到婚。我记得小时候他家来了个不美不丑的姑娘,媒人婆带过来的,女方同意了,当天可以留下来住夜。当姑娘得知聋古巣住在父母睡房的里间时,立即就走。这是聋古巣唯一的一次相亲。
聋古巣为什么住在父母睡房的里间?长大了我才知道,聋古巣的父亲为了争夺聋古巣的母亲,曾经设计打死了情敌,解放后还被判了有期徒刑。怕仇家找上门报仇,聋古巣从来没有离开父母的视线,连睡觉都要作摇篮式的安排,一直到父母去世。
他父母去世时,聋古巣整个村去找抬棺的人,竟然没有人答应,两次都是去别村叫人帮手。
像这样的家世,一出生就注定是无依无靠的后半生。

夏中兴与二叔老夏回到村里,聋古巣一个人孤苦地坐在他自己家的门槛上,表情痛苦。
“中兴,不要理我,不要理我,让我死了算了。”声音低弱,带着气泡声,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龙归镇卫生院的救护车很快就到了,护士吩咐聋古巣带齐身份证医保卡就诊卡,不一会把聋古巣扶上救护车呼啸而去。
夏中兴也就是打了个120,其余的卫生院会按低保户的政策照章办事,结账的时候夏中兴一定到场,不论聋古巣医好医不好,只能这样。在村民的心目中,夏中兴已经是菩萨转世。

处理完聋古巣的事,老夏没有什么好心情。他的家就在村口,是座两层半的小洋楼,比不上夏中兴的三层小洋楼,但也是很不错的度假场所。
夏中兴不放心,“还是去果园吧,二叔。”
“你先回去,我一会就来,今晚弄两个青蛙吧,我来煮。”老夏吩咐夏中兴。

4

 老夏进了自己家的小楼,直接上到天棚,此时落日余晖照亮天穹,朵朵云霞像泼墨一样色彩斑斓,好一个冬日的黄昏。
老夏习惯性地看了看北岸村的村景。前几年拆空心村,所有的泥砖房都夷为平地,留下间隔不均、排列没有秩序的几栋楼房,几条不规则的水泥路把整个村的楼房连带起来。楼房之间,除了一米宽弯曲的水泥路,空余地方全都铺上了草皮,虽是初冬,草皮仍然青绿,看来是有专人打理的。
当时,正好老夏回来,几个镇和区的干部见到老夏,就像见到救命稻草一样坐进老夏家,争先恐后诉起苦来,要老夏出面支持他们。原来几家没有找到新的住处的村民坚决不肯搬离,不肯搬离就完成不了拆迁任务。
其实老夏是接到村民的求救电话才赶回来的。
无缘无故要人搬走,还要拆人家的房子,这是什么操作?村民大多不解,一些人还有点恐惧。
泡好茶,大家喝着茶,老夏开了口。
“井冈山时期,国民党对苏区斩草除根,石头也要过三刀,农民还是要保护红军,要跟共产党走。这是为什么?是因为共产党红军给老百姓温暖,让老百姓看到了革命的希望。你们让北岸村的老百姓看到希望了吗?拆了房子他们住哪里?现在的房子虽然破旧,但能够遮风挡雨,还算有个家。房子没了,什么时候再有?怎样才能再有?这些问题我们要换位思考。”
“至于你们说的泥砖屋破旧,很容易崩塌,可能会压死人,简直就是胡扯!你看到听到过哪个村泥砖屋压死人了?举几个例子出来。这些是拆房子的理由吗?是整治空心村的初衷吗?”
听到老夏的质问,干部们个个懵了,因为他们只会执行,只会关顾自己今天有没有完成上面下达的任务,谁会去思考老夏提出的这些问题。经老夏一说,个个知道问题的严重性,求救的心也没有那么迫切了。 
“与村民谈的时候,拿出点诚意来,让他们听到有用的实实在在的承诺,单讲为什么拆没用,要讲拆了以后怎么办,给出个时间表,展望要可行。你们给出的补偿,挖地基打地基都不够。”
“中央讲,改革开放的红利要与大家共享,这个大家包括农民,当然包括北岸村的村民。现在这种做法是不是在与民争利呀?老百姓是有权力发问的,同志们!” 
几个干部已经垂头丧气,有点泄气了。
老夏知道,拆空心村,包括宅基地、自留地和空余土地,按面积计,上面是给了70万一亩的,而给村民只有300元一平方,也就是二十万一亩,而且是除开再建面积才补偿呢。剩下的50万去了哪里,大家心知肚明。
村民只有一丁点的剪刀差,拿什么建房?抵触的关键就在这里!

夏屋队,现在叫村民小组,像聋古巣这样的孤寡老人一共有三个,拆了他们的房只有住祠堂,祠堂也要拆的话,就只能住树底下了。
老夏就算不是龙归镇的直接上级领导,他也有维护北岸村民的义务,因为他是生于斯长于斯的北岸村人 。
在老夏的斡旋下,首先三个低保户的建房款有了着落,每户四万元,拆完就建。刚才老夏看到离他家不远的三间砖瓦平房就是那三个低保户的新房,当然看上去与整个村的格局很不协调,甚至有点破坏风景,但好过没有! 

老夏自己泡了盅罗坑雪花岩茶,这是罗坑的朋友黄副厅长给的,老夏把它藏回北岸老家来,是因为上了瘾。正喝着,一个老妇的声音从他家门口传来,“再传,再传,我是阿娇嫲!”
阿娇嫲是老夏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六十岁了。老夏知道她肯定还是因为她儿子的事再来找他。阿娇嫲18岁结婚,嫁在本村别姓,他大儿子今年四十有一 还是个光棍。不知是蠢还是懒还是样子太丑还是穷,总之没人问津,他也不主动去撩妹子,一年挨一年,把阿娇嫲急得成了骂街泼妇。阿娇嫲小时候挺水灵,说话俏皮,人也勤劳,长到十五六岁已经人见人爱了,是后生哥追求的目标,想不到生的第一个儿子是个棒槌,把阿娇嫲的基因都修改了。
一次,老夏在村口见到阿娇嫲,他把比亚迪停下向她打招呼。
“再传,我求你件事,我那大儿子讨不到老婆,要帮帮。我有钱,我不缺钱。”
老夏哭笑不得,这是有钱能够解决的问题吗?
老夏当然知道,现在农村那么多男人结不了婚主要就是穷闹的。有一个说法,百分之九十九的问题可以用钱解决,剩下的解决不了的百分之一是因为钱不够。 
经统计,老夏这个村总户籍人口不足六百人,没有结婚的男女就有三十多个,离了婚或丧偶的再婚不了的有八个。据可靠信息,这不是最严重的,有的村问题更严重。
把阿娇嫲让进一楼客厅,老夏递给她一瓶饮料,“坐吧,老同学。”
阿娇嫲有点富态,丰满而不臃肿,头发花白梳理得蓬松而齐整,有长者的风范。单看人不深入接触,谁也想不到她是北岸第一骂。
“你说老天公不公?有些人三妻四妾,有些人夜夜孤凄!”
“你讲故事呀?”老夏看了看手机,五点半,可以听听这个老同学说一说,爆点猛料出来。
下面就是阿娇嫲给老夏讲的故事。

没有拆旧屋以前,整个村堆在一起,街巷相通,到夜晚走街串巷的不在少数,大家各怀目的,好坏兼顾,难分黑白。
阿有子去光头林家看电视,光头林一家都在,包括他的女儿滑莲。看着看着大家迷迷糊糊打着盹,突然堂屋里间一声惨叫,“痛,过命痛!”一家人推门进去,拉着灯一看,他女儿滑莲和阿有子抱在一起,下半身粘着,光着屁股在嫖生呢!
阿有子已有四个小孩,过了五十,老婆还脆生生,滑莲才十六岁。
“打靶鬼,我家大儿子,蠢得他死呀,人家发了情,你都看不到,怎么这样不会寻食!”阿娇嫲可惜他儿子,这样的好事怎么就没有轮到自家呢!
光头林怕滑莲“食咗番寻味”,把她关在堂屋里间。一天晚上,见里屋没有点动静,推门进去一看,哪里还有人影,光窗枝条少了一根,不知什么时候爬出去了。“诶,又不知好了哪个炮打鬼。”

高营,很高大的那个,喜欢晚上出去打点野味。一天晚上在木薯田,看到几颗木薯梗在摇动,这下捞到大家伙了,估计是有上百斤重的野猪。高营慢慢地把偷藏的鸟铳伸进木薯田去,灯光直照着摇晃的木薯梗下面。哎呀,你妈妈的,是一男一女在野合!好在高营不心急,要不远远地早早开枪,这两个苟合男女不死也半条命。
男的刚离了婚,女的十五岁。
女的爸爸第二天把她绑起来吊打,女的说,“除非你打死我,要不然我还要跟他。”
她爸爸气不过,纠集一帮子家族后生,拿着锄头柴刀,一股杀气去找那个男的,被同族一个长者拦下来,“女人是用来俸客的,始终要跟男人的,搞什么搞。”女孩爸爸一听,立即泄了气,一帮子人原路返回。

队长不能外出打工,队长高大,被几个留守的婆娘盯上。队长去哪里,就有女人跟着去哪里。队长去做山工,几乎每次都有婆娘尾随。
有一次队长去龙归卫生院急诊,说是私处受了伤,从山上滑下来,被树根把睾丸的皮划破了,要医生缝合。医生认真检查后觉得队长说了谎,并说,不说真话就不给医治。队长只能说实话,说是在山里被几个婆娘抓的,他们猴急,抢男人呢!

“什么乱七八糟的,阿娇嫲你胡说八道!”
“哼,我还知道谁跟谁是一对,谁跟谁是一双,好几对呢。就是亏了我们这样的老实人!”阿娇嫲说着,一脸的向往。
“再传,其实我很小就喜欢你的,你发育太慢!”
“别胡说,我与你不对眼。”
“就是,读五年级的时候,我摸过你那条铁,什么铁,比糯米糍还软。读初一的时候,一次你在沙滩睡着了,我又摸了一次你那里,也还不会硬。那个时候我的两个奶嘴都凸出来了。”
不能再让阿娇嫲胡咧咧了。
“我要去中兴的果园,下次再聊吧。”老夏下了逐客令。

5

阿娇嫲的讲述,大多有夸张渲染的成分,真的有这么乱码?老夏思索着,他下不了定论。他淳厚淳朴的乡风记忆被颠覆。
他闭目,但没有沉思,只是想把阿娇嫲塞进耳朵里的杂碎清理出去。

正在关门锁门,一个老头,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老头笑呵呵地来到他跟前。
“再传,我跟你说点小事,要不今晚在我家吃?”来人是老夏的发小猪肚发。
“你走得开吗?走得开就上我的车,去中兴那里。”
“老婆子在家,带着两个孙子,我打个电话说一声。”
等老夏发动好他的比亚迪,猪肚发也打完电话坐到副驾驶位上来了。
从村子出去,两里路不到就到了夏中兴的农场。农场的大门很宽,保安看到他们俩,连忙上来打招呼,“再传叔,您回来了。量一下体温,再扫一下行程码。”
保安引导着两人做完手续说,“登记我自己写上去就好了,你们进去吧。”
进了大门,汽车驶过一段长二十米左右垇下去的路,凹陷处有一层带有杀菌消毒的水,轮子撵过沾湿轮胎。
老夏轻车熟路把车开到小洋楼前的停车坪把车停在夏中兴那辆宝马X5旁边,下车后发现宝马那边还有一辆保时捷和一辆崭新的E300L。
看来又有贵客光临。
老夏没有直接进楼,他把猪肚发引领到停车坪往南不远的大鱼塘前,似乎是专门来看鱼塘前面几个砖砌的水泥池。五个水泥池一字排开,每个有四平方米大小,都装着深浅不一的水,一台小型增氧机分别向其中三个水池鼓着气,三个池里气泡不停往上冒,给人以生机勃勃的感觉。
“有点吵。”猪肚发说。
老夏也觉得有点吵,但他不会说出来,他不是一个贪图安逸享受安逸的人,他认为这点噪音正是生命的颤动,是非常合理和必须的。
池里的活物把猪肚发吸引,一个池里是窜动不停的鲤鱼、草鱼;一个池里是滋滋悠悠的叉尾和鲶鱼;第三个池子里是几十个乌龟和王八,这个池的水少了许多,只有四五寸,池中还放了几个大的鹅卵石,鹅卵石一半露在水面上,上面挤着不下十几个乌龟王八。乌龟王八都鼓着绿豆一样的眼睛,它们不是看两个老头,而是看两个老头手中有没有饲料。
“这个池不冒泡。”猪肚发对老夏说。老夏认真一看,是呀,这个池没有透过来气管。
第四个池里也没有增氧,水也跟第三个池子一样,也有一样大小一样多个鹅卵石。上百只青蛙在游来游去,跳来跳去。本该开始冬眠的青蛙在水泥池里蹦跶,它们似乎知道自己的命运结局,跳不过这水泥池的围拦就是夏中兴桌上的佳肴。
第五个池像第一二个池子一样深的水,增着氧,里面是几条七八斤重的中华鲟。对于这几条中华鲟,池子显得有点小,它们游动受到限制,看起来不那么自由,更谈不上欢快。
“再传,他们还吃一种会叫的东西,很吓人的!”猪肚发声音压得很低。
“那是娃娃鱼,大惊小怪的,自己养的不犯法。”
不犯法,老夏也不敢吃,那东西黏糊糊的,时不时叫一两声,酷似婴儿在睡梦中小声啼哭,听着都起鸡皮疙瘩。
两人正认真观赏着,后面走来夏中兴,手里拿着捞网兜,显然是来捞青蛙的。
打了招呼,他问老夏,“二叔,今晚还有一只走地鸡,盐焗手撕,还有一挂猪大肠,客人的最爱,您也爱吃的,再剁一个长沙酱板鸭,一碟自己种的菜心,汤也是您的最爱,紫菜蛋花。”
“客人有几个?”
“四个。”
“够吃了,捞七八个吧。”老夏指着池子里的青蛙说。
老夏准备跟着捞了青蛙的侄子回屋,他要亲自动手煮青蛙和炒大肠,尤其是大肠,他不炒,别人炒的,不好吃。
“别别,我还没有说事!”猪肚发拽着他。
“你打下手,边干边说,别那么正规严肃,你能有什么大事?”老夏没有听猪肚发的。做事吃饭两不误,往往不会吃的人,也不会好好干活。热爱生活是有具体表现的,虽然各有偏好,但吃,谁都不会拒绝,只是大多数人不具备好好吃、吃好好的条件和时间。
厨房在一楼。厨房宽大通风良好,还开了一扇通往楼外的门,门外用铁皮搭了个三十平米的凉棚,一个柴灶,一口大锅,还有一排洗菜池和一张长方形的木桌,显然是用来放食材和熟菜的。
猪肚发跟着老夏进了厨房,出了门来到凉棚。还没站稳,就看到夏中兴一个一个把青蛙甩到地板上,青蛙一个个被摔得四脚乱蹬,蹬几下后一个个死啾啾。
“这么残忍!这个夏中兴!”猪肚发腹诽道。
杀青蛙,你用刀去剁去切,青蛙会手脚并用去推你的刀,眼睛还鼓起来,有点吓人,稍微仁慈点的不敢下手。夏中兴的手法反而是最佳选择,反正都是死,让它们痛快地死,不是更好吗?
“青蛙救刀”是悲惨的事,人到了这个地步再挣扎也是没有用的啦,正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人最好不要走到这一步,老夏想。
夏中兴把七八个青蛙捡到一个小的木盆里,放到一个洗菜池中,他的任务完成,剩下的就是二叔的功夫了。
老夏提过来一个小的木砧板,用水冲几下,开始镗青蛙。他抓起一个青蛙,把青蛙躺着放到砧板上,用薄薄的菜刀刀口的根部从下往上一挑,青蛙就开膛破肚,连青蛙的下颌不也一分为二,然后放下刀,取掉内脏,从内脏里单单抽出白白的青蛙肚,丢掉其余部分,再用刀割去青蛙的舌头。
猪肚发惊讶老夏的手段,一分钟一个,七八个青蛙十分钟不到就处理干净了。哆哆哆又把青蛙剁成一块一块,看上去有了肉菜的形态。猪肚发还发现,青蛙的舌头不像人的那样,舌头的前端是固定的,后端能自由翻转,他六十岁的人今天才搞清楚青蛙是怎样捕捉昆虫的。
弄完青蛙,老夏又在冰箱里拿出一个白色的塑料袋,把几斤猪大肠倒进另一个洗菜池里,再倒进去半包盐,三下五除二地把盐与猪肠混合后搓动起来。老夏的动作就是一个厨师,猪肚发原本想说事,被老夏的手艺迷得注意力高度集中,生怕漏掉一些关键点,早把要说的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老夏洗干净猪肠,对猪肚发说,“过来,清干净后,最关键的是切,切好了才煮得好,没切好多少级厨师都炒不好。也不要相信有什么秘密配料,有些人放点苏打腌一腌,也有爽的效果,还有千万别放酒包括料酒。一寸长,太长在口里不好转动,太短炒不爽。当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在乡下条件有限时,按我的去做,省工省料又好吃。”
猪肚发看到,老夏切了两颗葱,一块姜,两个红辣椒,用一个碗装着,正好满碗。
“就这些,最后才炒。”
两个人不用理其他菜,夏中兴和他的朋友在厨房里张罗着。老夏和猪肚发在柴灶前坐着两张矮的木凳,抽着红玫王。
“说吧,有什么事。”老夏这个烟鬼刚刚弄两个菜没机会抽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
“再传,我两个孙子的分数很低,有时还不及格,我看不是两个孙子的问题,是老师,是学校。”
“其他学生呢?也都低吗?”
“是的,孙子们说,他们不是最差的,有7分的,还有零分的。那个什么平均分,是叫平均分吧,大孙子那个班七月份考试语文才28分,数学31分。”
“什么?是不是真的?”老夏被吓了一跳,眼角青筋直爆,死死地盯着猪肚发。
猪肚发一毛,“老夏你别发火,我没有糊弄人,是真的!”
“就是老师不上课,单就学生自学,也考得到这个分数呀!”老夏还是不信。
老夏不再听猪肚发一面之词,向厨房喊了一声,“中兴来一下!”声音比平时大,明显的带着怒意。
夏中兴以为二叔煮菜泄火了,要救火,赶忙趋到老夏跟前,“二叔怎么了?”
“怎么了?你知道猪肚发老叔刚才说什么吗?你在村里住着,没听你说过小学的事!钻到钱眼里去啦!”
夏中兴莫名其妙,一脸懵逼。
没等夏中兴弄明白二叔发火的原因,二叔又说了:“把那个村委书记叫过来,一起吃饭,就说我叫的!”
猪肚发想不到老夏会有那么大的反应,直直地看着这个一起活了六十年的发小。
“猪肚发你个混蛋,今天才有时间跟我说吗?都到了这个程度了,还要不要后代的前途了?”老夏余怒未消。

村委书记十分钟不到开着一辆旧皇冠赶来,进了屋分别向大家打了招呼,最后很恭敬地站在老夏面前,“夏局长,不,夏厅,您回来了。中兴说您找我?”
村委书记是隔离村的,姓陈,叫陈一久。这个名字有点特别,他向大家解释说,一出来就要活很久,一坐上主任书记的位置,就能做很久。真是个笑死人不偿命的解释。
村委书记,与自己这个副厅级巡视员相差十万八千里,但老夏从来没有以势压人,以势欺人。他把刚刚对夏中兴的态度收了起来,递给陈一久一根红玫王,再派给猪肚发一根,自己也点了一根。
“坐下说。这个红玫王是我的习惯,有些年头了。”老夏吐着烟雾。
陈一久见夏厅说话平和,吊着的心慢慢平静,自己找了张凳子坐在离老夏两米的地方,一副洗耳恭听任由发落的态度。
“陈书记呀,我向你打听个事。河边小学的情况你了解多少?”
陈一久听到夏厅问起这个,像触了电一样站起来,一巴掌拍自己的脑袋,“哎呀,我这个猪头!”
“夏厅,我我我早该找您了!”
这下轮到老夏懵逼了。猪肚发更是摸不着头脑。
“夏厅,发叔。河边小学质量差,校风松散,老师疲沓,已经有些时日了,几年了吧。我向镇政府反映过,向武水区教育局汇报过,泥牛入海无消息!”
老夏听到陈一久的用词,再看眼前这个年轻人的态度,心情舒缓了许多,陈书记还是了解情况,还是关心学校的。
“长话短说,你拟一个情况给我,数据要绝对准确,现象要真实详细,定性要合情合理合法,三千字,不用多,我要替子孙后代做点事。陈书记,本来我想尅你一顿的,看来你也是束手无策,怪不得你,怪不得你!”
陈一久眼中有点热,还有点苦辣,高级干部的作风就是不同,水平就是不同,看来困惑他陈一久几年的河边小学问题会有一个解决的窗口了。
陈一久拿起电话打了出去,对着电话说:“小丽,把我写的那份关于学校情况的汇报材料马上送一份到中兴家庭农场来,我在这边,有急用。”
又是十分钟左右,骑着电动车的小丽出现在小洋楼前面。
“这是我八月份写的材料,这是我写的第三份了,每份都送到了相关单位的领导手上。三千五百字,我水平有限,夏厅,希望有点用。”陈一久把材料双手递给老夏。
老夏翻看了一下材料,七页纸,打印,署名是河边村村委书记陈一久,还盖了村委会和支部的公章,说明陈一久是认真的,是动了真格的。
“先搞饭吃,小丽是吧,你也一起吧,尝尝我炒的猪大肠。”

果然,当全部菜都上齐的时候,老夏去了柴灶那边。
“猪肚发看着,先炒一下这碗姜葱。”说完老夏把姜葱倒进烧滚的油锅里再放进去半调羹细盐煸了几下,香辣的气味直冲各人的鼻孔,老夏迅速铲起姜葱,还是盛在那个碗里。接着几勺水下锅,把锅清洗干净再舀掉水,把锅烧得比刚才还要红。一勺子花生油下锅,油在锅里沸腾,油烟直冒,这是五六百度的高温了。
老夏看准油就要着火的档口,把几斤切好滴干水的猪大肠倒进锅里,干净利落,猪肠和油锅的瞬间接触,发出一声脆响。老夏拿起锅铲,迅速地翻炒猪肠,两分钟,猪肠由软扁变得空胀,像打了气一样,像一截截白色的塑料管子。
“诶,这就怪了,我炒了一辈子还不知道猪肠还有这么好看的。”猪肚发说,陈一久也感到惊奇,小丽也看呆了。
“现在放盐,下姜葱,倒点酱油造色和提味,好,起锅!”这几个动作在三十秒之内完成。
老夏用筷子夹起一截猪肠,送到小丽嘴边,“小丽,尝一个。”
小丽没来得及反应,猪肠到了嘴边,下意识地张开嘴。
“香,脆,滑,嫩!”小丽赞不绝口。
“猪肚发,学到没?”老夏问。
“呵呵呵,我回去试试。”猪肚发没有直接回答。
夏中兴没有过来凑热闹,他早就学会了二叔这炒猪肠的绝招,更重要的是他要让二叔尽情展示炒菜和做师傅的快感,这也是孝心之一。

6

  老夏这个副巡视员是在2019年任用的,虽然是非领导职务,但他体现了市委市政府领导对他的肯定和关照。副巡视员级别就是副厅,在市政府上班,受市长节制,主要权力是监督巡视政府相关职能部门的工作情况,并向主管部门汇报并作出相关处理。
  压力比副市长副书记小了不知多少,待遇却与副市长基本持平,老夏觉得这辈子满足了满意了,对得起自己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家人。因而在退休前的三年里,老夏按部就班,循规蹈矩,不越雷池半步,看到的事情认真做好汇报,由市委市政府去拍板解决;上面分配的任务和领导单独吩咐的事情,老夏在权力和能力范围内一一落实,圆满完成。在退休的今年上半年,还受到省政府的表彰。
九月份办了退休手续,他像被捆绑了一个世纪一样,突然松绑,一个星期表情呆滞,语言迟钝,好像患了老年痴呆。有些人不理解,错误地认为老夏失去了权力不适应,心情苦闷,只有他老伴知道他是高兴过了头,需要时间来缓解。
不是谁都可以安全着陆的,不是谁都可以寿终正寝的,他不止一次对老伴说。

老夏还是经常回北岸村,大多自己一个人,有时也约几个好友,为了尽情喝几盅,说一说上班时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在他的干预下,河边小学很快换了校长,还配置了副校长,还把河边小学独立出来成为法人单位,直接归武水区教育局直接管理,把一个德高望重的市政府督学派驻到小学去,还配了一辆比较好的校车接送边远的学生,情况将会很快好转。

那天在中兴农场,猪肚发还向他讲述了一些事情。
山林问题,二十多年前,四个生产队长瞒着全村人把一千多亩山地包给丰产林公司,到现在村民没有拿过一分钱租金,当年的青苗费也不知哪里去了。猪肚发家三十多亩的茶园和杉树林被砍掉,也没有人解释半句,猪肚发提了几次青苗费,无人应答,不了了之。
耕田,种水稻,现在插秧、收割都是请人干活,再除去谷种钱、农药钱、肥料钱,一年下来一亩地就赚两百最多三百元,因此很多人把田地租给别人,自己跟租地老板打工,比自己耕种好得多。有些自己不耕,又不肯租给别人,或者不连片租不出去的,只好丢荒。
圣靠石南边的石山,经常有人说要承包打石头,老板拿钱收买附近几个村的队长,几万几万的派发。队长又拿着合同逼大家签字。猪肚发说如果打石头,开了工就是几十年,山河破碎,烟尘滚滚,道路也会被运石头的重车压碎。我们不但耕不了田,北岸南岸也住不得了。
还有,赌博成风,六合彩,打麻将越打越大,一张牌五十一百,几乎全民皆赌。
“哪来的的赌资?”
“抵押贷款,十万二十万农商行随便放。”
老夏第二天写了个调查材料,把听到的看到的理性行文,发给了某领导。
材料发出去,老夏有点后悔,责骂自己又多管闲事了。

他看好夏中兴,有眼光,有魄力,有能力,还有良心,可惜北岸村太少这样的能人后生。

他继续关顾北岸村的风气和民生疾苦,不过他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大气候推动各种事物的生生灭灭,什么条件就会催生什么样的胚芽。风气的腐败和清明,是长时间集聚和斗争的结果。正气与邪气就如冷风与暖流,互相对立,此消彼长,有时还会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互相转换,互相支撑。好与坏也不是非黑即白,就像正在发酵的酒,某个阶段你突然掀开盖子,看不得,还闻不得。怕的是你是外行,不懂酿酒的过程,以为这酒酿真的坏了,无可救药。
或许,北岸村真的是要坏的酒酿?

老夏觉得,北岸村不是正在发酵的酒酿,而是酿完酒剩余的酒糟,一碗酒糟!

         
  2022年11月14日—15日于韶关

  七、三飞对单吊

1
三教九流,鱼龙混杂,是形容旧社会街巷的情景和情势,其实新社会也差不多,只是表现的程度不同,恐怕连形式也不同。表面看起来平静祥和的地方,也有暗流涌动,一幕幕像说书人描绘的场景随时上演。
河西,就是武水西岸。这里民国时期就只有几间低矮的砖瓦房,沙洲尾有个教会医院和一些零散的住户,沿岸有几十艘大小船只,不像小岛的东街,牌楼林立,车水马龙。黄田坝有个渡口,天天过河的爆满,哪怕鬼子的飞机轰炸,为了生活,不得不冒险。国共内战,韶关是比较平静的,因为国军一方独大,北江支队只好退居山林积蓄力量等待时机。
在《平头百姓》中出现的高脚六,也就是我太公的兄弟,民国三十五年后就驻扎北江,帽子峰现在还看得到一些炮台的遗址,原来13门大炮,现在也大概还有8门,锈迹班班。那就是他们之前用来对抗日本倭寇,后来又准备用来对付解放军的,可惜一炮都没放。解放军不是从南面来,不是从北江水路来。解放军的趋势是从北到南,过长江后摧枯拉朽势如破竹。陈明仁举义旗于长沙,湖南在1949年8月4日和平解放,解放军得以迅速南下,先是南雄乐昌,再就是北江。守城国军听到消息,望风而逃,几乎把北江城白送给解放军。
我1986年被派去搞最后一批落实政策,其中一个对象就是白沙镇教办的人称“白头老”的老革命。他说,头天晚上就得到通知,要组织人去开北门,还准备了武器弹药,做好了从内部武力攻打守军的准备。殊不知他们到了城门时,已经有解放军不知从哪里进来了,几个,不多。而国军早已不知去向,是军民一起开的城门。
“白头老”可以退休,但他的资历是应该“离休”的,这差别巨大,不能就这样算了。有些人劝他不要去折腾了,他的革命战友则鼓动他要争取,那可是抛头颅洒热血的事情,搞革命是用命去拼的,争点福利不过分,何况中央有政策。有人说,有政策你不享受,也是限政府于不义,都说“野无遗贤”就包含这个意思。后来我问他解放军进城前你在哪,他说在准备开城门,开城门之前通知召集人员的几封信还是他送的。但北江解放是在1949年的10月7日中秋节那天,有人说参加开城门也不算解放前参加革命,因为早在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就诞生了。后来老地下党李凌冰给“白头老”写了证明,说“该同志在1948年9月帮我送过信,那时他已经跟我们好几年了”,才定了离休。
解放军进城时,高脚六已经离开北江去了英德地方任职。
其实,白头老对解放北江的信息掌握是不全面的。
解放军早就包围了北江,很多北江籍的指战员都想赶回北江吃月饼,因而攻城的士气很高。中秋节当夜,解放军在地下党和老百姓的帮助下,在黄金村附近涉水渡过浈江河,不费吹灰之力就占领了帽子峰,兵临城下。国民党反动派无心恋战,却又不甘心失败,就倒汽油放火烧曲江桥,就是平常说的南门桥。李凌冰组织刚刚策反的东厢乡的自卫队和地下党一起扑灭了烧桥的大火。解放军从南门、北门进城,在城里会师。凌晨两点,北江升起了第一面红旗。
白头老开的是北门。
 
高脚六的赌博技艺炉火纯青。他也克扣军饷,不克扣你就不同流合污,你就会被看成另类,遭受排挤。但他有底线,想办法回钱给部下,就是后来说的“墙内损失墙外补”,要不然会逼得士兵造反。
高脚六除了自己做点生意收点租金外,玩的开支几乎都是赌博得来的,他手上有枪,还有两个团的兵力,赢再大也收得到手,输家还赔笑脸请吃饭陪烟枪。
白头老见过高脚六,是在去找潜伏在高脚六内部的自己人的时候,那个自己人就是高脚六的部下,是个参谋,与高脚六形影不离。
高脚六会摇色盅,还会听点数。自己摇时,说大就大说小就小,连几点都很少错。别人摇时,他闭上眼睛,就像港台电影里的周润发刘德华,张开眼说几点就是几点。如果庄家要动手脚出千,他把驳壳枪往睹桌一放,对方就歇菜。
这摇和听的技术,一是反复练习,二是久经沙场,在赌场长久浸淫,用血汗钱堆出来的,但最要紧的是天赋,没有赌命的人,技术达不到出神入化,所以赌命比技术重要。传说乾隆皇帝下江南,一次在赌场连赢,赌客都跟他下注,把庄家弄毛了。换了一个高手摇色盅,乾隆王听到是九点,庄家动手脚,把九点变成十二点。乾隆知道输了,他自己输了没问题,可那么多跟他的赌客要倒霉。这时地动山摇,原来地震了。等平静下来,再开色盅,竟然是乾隆皇帝原先说的九点。这就是命,赌命,有赌命。   
高脚六有时也走偏门,碰到朋友来了就赌枪法赌运气。
他的司令部在现在的东河木材厂,这里扼浈江而守,南来北往水陆通衢。
一次,广州某司令路过北江去长沙,高脚六尽地主之谊热情款待,酒足饭饱后某司令心血来潮,说:“老胡你是黄埔六期的,不知和我这个五期的本事那个大。”
高脚六知道他又挑战自己,还有几分卖弄的意思。就说“还是比枪法吗?”
某司令说,“今天不是打死物,打飞鸟,打从我们头顶飞过的鸟。”说完拔出配枪举手过头,蹦蹦两枪,两只乌鸦应声跌落地面。大家看着还在挣扎扑腾的两只乌鸦,对某司令暗暗佩服。
高脚六知道某司令这叫先下手为强,就算后面的人枪法再准,前面的两声枪响,附近的鸟怎么还会往这里飞,且某司令不说赌注,明显地有点反客为主了。
“赌什么?司令。”高脚六定过中流砥柱。
“你桌面那套象骨麻将。”某司令刚刚的手气很好,象骨麻将手感也很好,与北江的妹子一样摸起来非常顺溜。所谓象骨,其实是象牙,两个骰子还是祖母绿,一副麻将抵得上东街的两间铺面。
“司令输了呢?”
“天字码头的一个泊位!”这可是大手笔呀,司令断以为高脚六一定输,哪还有鸟呀,除非北江的鸟是傻逼! 
“好!司令看好了!”
一群鸽子铺天而来,到了头顶时,高脚六举起他那笨重的驳壳枪,蹦蹦也是两枪,五只鸽子直直地掉下来,一只还掉在司令的面前。
“这就怪了,鸽子你高脚六养的?”司令莫名其妙。
“那还用说,副官刚刚发一个信号,三百多只鸽子听命飞来。”
“我服,愿赌服输。”司令向高脚六拱手,两个好朋友感情又进了一步。
高脚六赢了,当然不会真的要广州天字码头的泊位,但象骨麻将他马上装箱,立刻叫人去码头托运到广州。
某司令更加认可高脚六这个兄弟了。   

2
时光飞逝,高脚六,某司令,白头老,包括我党老同志李凌冰都已经作古。
斗转星移,时间来到21世纪。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主席这句词,写尽世间奋斗者的凄凉结局,连人间都换了,何况人乎!这当然是消极的理解。
如果不站在历史的高度去看自己,人是值得庆幸的,活在当下,酒地花天,七情六欲,狂傲奔放,何其潇洒!
比如坐在大班台后面的李总,偌大一个总公司,下面几个分公司,上千号人,兵强马壮,风生水起,单就缴税,一年都好几千万。
李总是部下和客户叫的,猴哥不这样叫他,叫他“大头”。
李总全名叫李金安,出世八斤八两,头特别大。普通人小时候头大,但李金安长大了头仍然大,天庭饱满,地阁方圆,高鼻深目,嘴巴像一把弯弯的镰刀,张开嘴一个个牙齿又大又长又白,看上去就比普通人多好几个。相书上说男人口阔吃四方,猴哥笑他,大头的嘴里能够让火车掉头。
李金安的口,有人又称之为“覆船口”,像一艘颠覆的小船,因为这把口,加上两条笔直向外的法令纹,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一般人不敢与他开玩笑。

猴哥没有读多少书,他说,人是分三六九等的,有人坐轿就要有人抬轿,有人吃饭就得有人种谷。猴哥羡慕大头开大奔开保时捷,但他不眼红,他开一辆电动车,连摩托都不是。
猴哥与李金安同村同年同学。一次在河边的草坝上,两个人光溜着身子,把自己的小鸡鸡憋得硬硬的,然后在十几个同样一丝不挂的玩伴怂恿见证下,各自退后十几步,猛然发力起步互相冲向对方。不是人撞人,而是小鸡鸡对小鸡鸡,看谁的把谁的小鸡鸡撞歪撞软,叫做“凿火石”。
猴哥三角头,倒三角,额头两个角,方而突起,相书里叫做日月角,另一角是尖尖的下巴。他比李金安矮一寸,两人相撞,小鸡鸡没有对撞上,猴哥的头上的一个角却重重地撞在李金安的额头上。李金安向后一仰,四脚朝天倒在草坪上,竟然晕了过去。
等到李金安的爸爸过来,发现李金安的印堂上方额头正中位置起了一个包,有小个鸡蛋的横截面大小,又圆又红。
李金安昏迷了三天,醒来后额头的包基本消退,不肿了,可那个印还在,比电视里包公的半月还要好看,因为李金安的是满月。摸上去平整,没有丁点突起,但就是红日当头,淡淡的红色,比胎记浅了许多。
包公的额头有月亮,李金安的额头有太阳。
那一年他们读初一。

说来也怪,李金安额头有了印记之后,连连的好事发生在李金安家。
李金安的父亲喜欢放夜水。那是因为白天大家都灌水,李金安父亲不去与人争抢,等到夜晚别人家的水稻灌满水了,他再打着手电去自家稻田放水。
把田缺扒开,水就汩汩而来,一亩地放三寸水要半小时,八亩地几乎要半个晚上。李金安父亲干脆带上懒佬凳,躺着等水进田,旁边点一盘蚊香。在迷迷糊糊中,一种不同于汩汩水流的声音传进李金安父亲的耳朵。
“有鱼?”他打开电筒一照,我的乖乖,十几条斤把重的鲤鱼顺着水流钻进了他家的稻田里。
  他向黑暗的田洞大吼一声:“过来捉鱼啰!”田洞中有几户与他一样在放水的村民听到叫唤跑了过来。结果是田水放好了,几个人也提了几条鱼回家。
  隔了几天,又轮到李金安父亲放水,这一次是白天。掘开田缺,没放几分钟,又有十几条鲤鱼鱼贯而入。几个人又分到了几条肥硕的鲤鱼。
为什么只有李金安家的稻田有鱼进入?大家开始觉得奇怪了。于是,大家沿着水渠一直跟踪,走了几百米都没有见到一条鲤鱼,连条杂鱼都没有。
同样的怪事几天后又发生,还是在李金安家的稻田里。

第二件事是李金安家养的公狗走失了,一家人找了几天也没有找到。李金安家的公狗脱毛,不是换毛,是一种病,表皮斑斑驳驳,人见人厌,李金安父亲说走了也好。谁知,李金安太阳上头没几天,那条脱毛狗回来了,新毛长齐,毛色光滑,给人以脱胎换骨的感觉。最让大家惊奇的是,公狗还带回来一条同样看上去毛色光亮的年轻母狗,母狗后面跟着五条可爱的小狗。小狗看上去出生才个把月,见了李金安,就像见了相处了很久的主人一样,纷纷扑向李金安,在李金安脚下欢快地叫着、闹着,一副嗷嗷待哺的模样。
来猫穷,来狗富。

原来李金安与猴哥同样是个粗人,书也读得不怎么样,科科六七十分,被猴哥撞了额头昏迷醒来后,李金安把读书看得很神圣,成绩步步上升,一个学期下来,考试门门第一,成为中学的黑马。

李金安家六畜兴旺,人人康健,事事顺意,一直到李金安考上大学。
猴哥陪李金安读到初三,不读了,跟了丰产林公司老板打杂。

3
白沙大村,纯粹的李性,村子很大,一千多人。村子西南有起伏的山岭,其中有白石洞、龙皇洞,大革命时期就是热火朝天的地方,村民觉醒得早,觉悟高,眼光远。这两个洞不是岩洞,是田洞,虽然小,藏点人还是做得到的。
“白头老”就是大村的,在两洞住过不少日子,后来游击队长见他灵活,就安排了入城,跟在地下党李凌冰、范家祥手下跑腿,就是做交通员。
“白头老”落实了离休政策,心情大好,想把儿子也弄一弄,搞个国家粮,然后走关系安排个工作。可他儿子李耳东死活不肯。1986年,李耳东已经33岁,儿子李金安也6岁了。
李金安就是老革命“白头老”的孙子。
当李耳东有点显摆他儿子有太阳罩着,顺风顺水的时候,一个游方算命的道士对他说:“你家是祖上阴德,是你爸爸的功劳荫庇着后代,什么太阳高照,你家儿子的太阳,是色素沉淀,受伤留下的疤痕,没什么用的。”
一句话,打得李耳东怀疑人生,自己骄傲了那么多年的东西,原来是不值一文钱的,更可笑的是,他还一直感激猴哥,认为他们俩凿火石造就了李金安,呵呵,都是闹剧,笑话!
“白头老”用命搏来的,才是他们享福的缘由。

他没有把道士的话告诉李金安和猴哥。

猴哥看到大头越做越大,干脆辞了丰产林公司的工,要去跟大头入城。
李金安知道后,叫他和丰产林的经理一起来办公室。
“李总,我和猴哥来了。”丰产林刘经理见了大头,像学生见了老师,像今天的爷爷见了孙子。
“猴哥说不想干了,是你虐待他了?”
“哪有的事!李总。”刘经理盯着猴哥,以为他私底下告状。
猴哥不知刘经理和大头的关系,一时糊涂到底。
“猴哥,丰产林公司也是我的产业,你什么脑袋,跟谁打工还不知道!”大头笑道。
“丢那星,你个大头!”说完就要去捏大头的耳朵。
“行了,你做老刘的副经理吧,我这里空一间房子出来,外间算是办公,里间放张床,可以经常在我这里走动。吃饭嘛,我吃什么你就吃什么。”
刘经理惊得合不拢嘴,这个猴哥,半句话也没有透露他与李总的关系。
丰产林公司总部在下面镇里,刘经理也会立即安排一间办公室给猴哥,这猴哥就是他与李总的桥梁,今后得当兄弟对待的啦。

猴哥当了丰产林的副经理,让不少人眼珠子都几乎掉出来。
刘经理把自己那辆广汽传祺GS4给了猴哥,买了一台霸道,这是大头的安排。刘经理经常上山,没有那么大的排量,会误事的。
龙归、白土、白沙、樟市、沙口,五个镇的山,几乎都是丰产林公司承包掉了,合起来超过十万亩。
因为包得早,价格便宜到等于白送,8块钱一亩,三十年。一年的租金不到100万,与后来的50元一亩,差天远了。
大头知道就租地也赚了,所以尽量的用本地的工人,尽量的善待他们。大头也得到人气,口碑很好。
丰产林公司固定的工人是巡山工,天天跑火路隔离带,巡山工还有一个任务就是救火,因此,巡山工也是救火队。
割草、下肥、打药都是临时工。
猴哥负责管理巡山工救火队。另一个副经理负责临时工。刘经理抓总,主要负责各方关系协调和砍伐、销售。 

刘经理向大头汇报了近来的困难,一是砍伐指标严重缩水,原来一年5000亩的砍伐指标,现在只给2000亩,这样,10万亩的丰产林要50年才能轮完;第二是政府提出大路边连片的桉树都不能砍。
这不要命吗?生产怎么搞?资金怎样周转?大头也头大起来。
10万亩的桉树,三年种完,六年后第一批到了砍伐期,第七年是第二批,第八年是第三批。第一批三万亩砍完,立即割草下肥,每棵桉树头会长出几条小桉树,复头荪,不用另外植新株,三年后桉树又到了砍伐期,9年砍两次,利润可观。
5000亩一年的指标是远远不够的,但变通一下,在砍伐上做点手脚,在关系上疏通疏通,一年砍一万亩是可以的。
现在2000亩的指标,看得见的不给砍,怎么操作也砍不到一万亩。
“刘经理,你与猴哥商量吧,他有办法的。”
一个刚刚从打杂的位置提拔上来的猴哥,有办法?刘经理打死都不信。

大头的公司主要做材料,材料研发,材料开发,材料贮存,材料运输,材料配送。这个行业是高科技的前端,没有材料,再完整的工业体系都会“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比如稀土,又比如石墨烯,最普通的特钢,会卡了很多行业甚至国家的脖子。今年八月份商务部断供台湾天然河沙,就使台湾的建筑业和台积电喘不过气来。
大头没有垄断,也不可能垄断,只是在材料行业与众多企业共同分一杯羹。听起来有点窝囊,不潇洒,没气魄,可是这么大一个行业,是没有谁能够吞得下的,各个公司占比百分之一或几,甚至是百分之零点几,就会是一个巨量,利润惊人。
总部大楼33层,没有外租半间,都是自用。除了写字楼,还配套了现代企业都会有的宾馆,室内高尔夫,健身保健室,羽毛球室,网球室,乒乓球室,保龄球馆,图使馆,培训中心,会展中心,电影院,连医院都有,楼顶还划了两个直升机坪。
整栋楼主体是白色,矗立在北江河畔,市区任何一个角落都看得见这座“金安大厦”。
各分公司独立核算,互不掺和,没有交集,互相没有义务和责任,就如丰产林公司。
大头就像站在北极,条条看起来平行的经线都对着他,与他直接相连,都汇聚到他这个点上。大头抓住金安公司的网顶,抓住这个总纲,“纲举目张”,他指挥若定,气定神闲。
大家都把金安大厦当做自己的家。

4
猴哥看上去要比大头精瘦得多,脑袋不大,长长的有点像马脸,虽然没有多少文化,但老天爷就是故意把开锁的钥匙分多了一些给他,有些事情轻而易举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搞定。
他开着八成新的广汽传祺GS4,虽然心里想着刘经理的霸道,他是羡慕,没有半点妒忌,他相信总有一天 他也会开得起霸道的,甚至要开更好的车。一个人有理想有期盼是最基本的,连想都不敢想就没什么奔头了。
他自己一个人把车开到位于浈水区的纸浆厂,还没有进到厂里,从围墙外就看得见堆得像山一样的桉树,巨大的破碎机器噪音超过80分贝,不带专门的隔音耳塞会受不了。他被门卫拦了下来,问找谁,要看行程码。突然保安对讲机响:“验完行程码放他进来,叫他直接来我办公室。”是他们老总的吩咐。
保安很小心地指挥他停好车,并把老总的办公室的位置指给他看。看猴哥有点痞子气,连忙亲自把猴哥带到一栋办公室的二楼。进了二楼,噪音立刻没有,就像破碎机停了电一样。猴哥想,他妈的这隔音技术真不赖。
老总姓马,迎出来陪着笑脸,“猴哥什么风啊,有空来我这个破地方?”
保安一声“马总好”离去。
互相递了烟,马总把一大杯茶推到猴哥面前。
猴哥靠在软软的皮沙发上,开门见山说:“他妈的,一年才给2000方指标,我们丰产林公司要喝西北风了。”
“这么惨呀,去年不是5000方吗?”
“哼,路边连片的还不给砍呢!”
“那猴哥的意思?”
“我知道你搞不了指标,但你可以挑吃。这样,事情办成,我这个丰产林公司的副经理承诺1000方给你10万。”猴哥看了看马总办公室说:“有没有录音摄像之类的?有的话我敲碎它”
“你在门口我就把这些设备关掉了,你哪一次来有好事!我是防鬼一样防你!”

第三天,几份木材检验报告到了台粤纸业有限公司董事长秘书的桌面上。
“董事长,纸浆厂那边好像出了点状况,一些木材破碎困难,他们做了相关的化验,结果送过来了,您看看。”
董事长眯着眼睛把几份木材化验单看了又看,对比了又对比。
半个小时后他吩咐秘书:“把总经理叫过来。”

第五天,几家小型丰产林公司的木材进不了纸浆厂,三家大一点的丰产林公司的砍伐指标被削减,猴哥所在的丰产林公司得到通知“迅速砍伐并及时运送木材,保证纸浆厂正常生产。”
  8000方指标到手。
  
 几家小型丰产林公司也没有被逼到绝路,他们知道小船不能够去碰大船,他们立刻联系猴哥,然后从新运送木材到纸浆厂,都说是猴哥公司的货。那三家大一点的公司也找了猴哥,他们也懂得照葫芦画瓢,猴哥又赚了一笔。
赚到的钱,猴哥也不要,与大头和刘经理商量后,按约定一部分转给了马总,一部分进了丰产林公司的账户。马总也按约定给了那个收化验报告的秘书20万。
刘经理再也不敢低看猴哥,从此也不叫副经理,叫猴哥,只是这个猴哥的含义与以往叫的含义不同。
刘经理还是瞒着李总给了猴哥50万,刘经理知道,给500万都不为过。他会慢慢向李总汇报,赏罚分明也是企业的通用律条。
在猴哥的运作下,所有路边看得见的桉树都留了下来,但看不见的部分都几乎砍光,这个面子工程比许多领导干部做得还要好。
大头调侃他,“要不要像我一样,配个秘书给你?”
“别别别,我经不住诱惑,毛手毛脚的,定力没你们好,还是算了。”
大头和刘经理几乎笑出眼泪。
说到定力,也是要锻炼的,甚至要锤炼。
猴哥没结婚前,骑一辆老旧的的单车,丰产林公司离他家有十公里,年轻,天天来回。有一次半路见到一个没赶上班车走路回家的邻村妹子。猴哥主动搭载这个妹子,到了猴哥家,猴哥很热情地叫人家进来喝茶,一步一步,这个妹子在猴哥家吃饭,猴哥也不送人家回去了。下午六点见的面,九点钟就把女孩睡了。
几个月后这个妹子要跟他结婚,猴哥觉得自己没条皮,年龄也还小,就对女孩的爸爸说“你家妹子有病,有肝炎病,谁敢要!”
这就是猴哥的底色。
谁没有年轻过,谁不犯点浑,猴哥经常自我打趣。
“我要一台混动的汉兰达,第四代的,比霸道差了不止一个档次哟!”
第二天,猴哥把GS4归还给刘经理,开上了崭新的第四代汉兰达。

 猴哥毕竟没有受过高等教育,也没有经过严格的企业管理培训,暴发户的脾性是与生俱来的,他开着新车,先是在公司所在镇兜了几圈,见了熟人就死命按喇叭,几天下来过足了众人赞羡的瘾,然后叫上几个酒肉朋友去了北江市的高档娱乐场所,一沓红色的票子扔给妈咪,一夜欢歌,再一夜欢歌。
大头没有批评他,连提醒都没有,他知道自己兄弟的分寸,更知道猴哥的底线。

5

总部大楼也就是金安大厦里面,在大头的办公室那一层,有一套专门供大头个人使用的套房,就像一个家一样,有客厅,有厨房,有卧室阳台几个卫生间,还有一间屋子里放了一张麻将台。
李总大头其他赌博的技艺全都不会,连象棋都看不懂,围棋就更加头大,唯独喜欢打打麻将。
以前猴哥也会偶尔陪一陪大头玩一玩,毕竟兜里没几个钱,按层次猴哥是没资格上台的,但大头把他当兄弟,赢了是猴哥的,输了是大头的。
猴哥哈皮了两天,立刻收手,自控能力非同一般。
第三天没事,晚上住在总部大楼自己的办公室里间。洗完澡想玩一会手机,电话响了,是大头,“上来。三缺一。”

猴哥上去,大头,刘经理,还有一个与大头年龄相仿的男子,凤眼隆鼻,耳带垂珠,一米八左右,穿着富丽,一看就是商界精英。三个人都吹着烟,吞云吐雾,一人坐一个方向。猴哥上来,那个陌生男子主动起身与猴哥握手,“猴哥,我是胡伟进,你大头哥的朋友,搞国际贸易的。”
显然,他了解猴哥,不敢轻视。
“早闻大名,如雷贯耳,你是凤田北岸的,是吧?”猴哥见人就熟,还咬文嚼字,也文绉绉起来。这也是一种进步,自然他的兄弟大头李总是乐意见到的。
客套过后,大头李总说,“时间宝贵,开始吧。”说完起身领着三人进了麻将室。晚上没有秘书,连搞卫生的阿姨都回去了,他们各自拿着自己的茶杯,自己倒满茶水,自己照顾自己。
拣了位,各自坐好,胡伟进开口,“什么规矩?”
“曲江麻将,没有混一色,有鸡胡,对对胡,清一色,幺九,全大炮,对杠,八条马,对到清一色,抢杠马翻倍十六条,诈杠赔十张牌,诈和赔二十张。”大头说。
“一张牌多少?多了我玩不起。”猴哥问。
“五十吧。”刘经理看了看大头和胡伟进。
“这个可以有。”猴哥松了口气,他怕他们搞大的,如果那样他会立即起身,让他们打三脚鸡。
四个人各自摆了一万块现金在自己面前,这叫验资。刘经理对猴哥说“没有我这里有,一沓是不够的。”
“三沓,估计够了。”猴哥很有信心。
刚才拣位胡伟进最大,由他打色开头,一阵骰子的转动,八点,猴哥在胡伟进的上家,大头在胡伟进的下家,刘经理则在胡伟进的对家。猴哥起手抓牌,猴哥做庄。

麻将的起源有多种版本,马吊说,郑和下西洋说,还有仓禀说,无论哪种,都是消遣,解决多余时间和消解烦闷无聊,至于赌博功能,不是麻将的基本功用。博彩,是人们追求刺激享乐的一种游戏,赢钱只是一种目的,赌命也是一种目的,麻将也只不过是万千种博彩的一种工具和形式而已。
南方的麻将比北方的繁杂,北方的简单。北方的筒索万136,南方的再加八个花牌为144张,也有加上聚宝盆、财神、老鼠、猫各一张,与百搭4张,总计为152张。现在南方比北方简单,去掉万字和其他杂牌,100张,为什么,方便快捷,没那么多花样,容易吃胡,北江市多数人打100张牌的麻将。
中国处处可见麻将馆,有些干脆就在街边摆台,吆喝声二十楼都听得见,围观的也不嫌人多,也有搭注掺和的,皆大欢喜。
有人说,麻将是社会稳定的一种工具,那么多人参与娱乐,小赌怡情,就不会去关心社会,关心政治,不管谁当,怎么当,只要你不来掀我的麻将台,随你。
2017年4月,国际智力运动联盟宣布,麻将正式成为世界智力运动项目。

打麻将要有经验积累,要历人无数,各种打法都要学会并且精通,因为见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就打什么牌,计翻的方法也不同。据我的观察和经验,打牌技术占三成,七成靠赌运。也有人说坐的方位、打牌的地方、与什么人打,会影响运程。
某老同志来我家,连打十三场,输了十二场,赢的那场只赢回来鸡碎点彩头,一肚子窝囊火,不知向谁投诉。好在我们都是小老百姓,一张牌块把钱。
当然,有钱,有闲钱,那就另说。
我们大陆人,博彩不讲游戏规则,有得赌就赌,不选地方,不选方式,不选对手,更不留后手、后路。
澳门博彩业发达,澳门人从来不赌,只会招揽赌客,只为赌博的人做些服务工作;香港人也很有分寸,遵守规则。我的一个叔公他是在香港做月饼的,中秋节一过,把没有卖完的月饼和原材料处理,比如送给养殖场,分文不收,不像我们大陆的月饼制造商,几年的月饼馅一样回炉推向市场,赚黑心钱。叔公他把钱分为五份:一份是明年的再生产投资;一份是今年到明年的生活费;一份投了养老保险;一份是旅游的钱;最后一份是两公婆赌博娱乐的钱。假如赌博娱乐的钱是10万,没有输完就一直赌下去,假如当年十月份就输完了,那就立刻收手,再也不进赌场,无论朋友怎样怂恿怎样诱惑都不动摇。这就是遵守规则。
我们大陆赌客,没有一个去遵守规则的,哪怕倾家荡产,一丝不挂。
赌球赌马如此,打麻将也差不多,因此人间百态百丑时时上演。
说有两个亿万富豪走在一条小路上,看见一堆狗屎,甲对乙说,假如你吃了这堆狗屎,我给你一千万。财迷乙毫不犹豫把地上的狗屎吃了,一张一千万的支票到手,虽然恶心,虽然颜面扫地。甲看乙这么轻松就赚掉他一千万,很后悔,心疼得要死。一会又看见一堆狗屎,甲又对乙说,假如我同样吃一堆狗屎,你是不是可以还回我一千万?乙正在后悔吃了狗屎,要到一千万算什么钱!听到甲的提议,正好报复,于是同意。甲又像乙一样吃掉了第二堆狗屎,要回了一千万的支票。
这就是赌徒,毫无廉耻可言。
而经济学家说,要谢谢这两个富翁,因为他们为国民经济贡献了两千万的GDP。

猴哥四人边打边聊,作为主人,大头久不久斟茶续水,点火递烟。四人中猴哥没有经济实力,陪他们是属于青蛙垫台脚——死顶。大头也常常放他的水,有杠不杠,有包不包,有抢不抢;胡伟进平常心态,一切随缘,该怎么就怎么,不偏不倚;而刘经理则好像专门针对猴哥,点了几次猴哥的炮,弄得猴哥脸红耳赤,青筋直爆。
不到一个小时,猴哥已经输出去两沓,中场休息,猴哥提议并立即起身上厕所。

三人出来客厅,各自坐回开台前的位置。胡伟进对大头说,“这次回来有两件事情,恐怕都要李总帮忙。”
“力所能及,绝不推辞,胡兄尽管说。”大头豪爽地回应。
“我爸爸听说现在也还有家庭困难的学生,这个我要深刻检讨,锦衣玉食,饱食终日,有时还花天酒地,暴殄天物,真的不知还有穷人!李总刘经理不要见笑。这次回来北江,主要就是做这件事,找一找这些穷苦的孩子,给他们一点帮助,先给一千万吧。”
大头看了看手机,已经接近九点半,说:“你找对人了,今晚迟了点,明天早上我与你去见一个人。”说完,用手机编了一条信息发了出去。
不到一分钟,大头的手机接到一条短信回复:明天早上我的办公室见,李金安你就是活菩萨!
“已联系好,我们明天跑一趟就OK。另一件事呢,胡兄。”
猴哥也坐了下来,用纸巾抹着手,然后点了一支烟,他不敢主动派烟,上完厕所派烟倒茶都是犯忌,尤其是打牌期间。
“你听说过‘白头老’吗?就是额头之上有一撮白头发那个,天生的,从小就有的。”
“你找他干嘛?那是我爷爷,已经去世多年了。”大头有点惊讶。
胡伟进立即站起身,扯过大头的手,把大头拥进怀里紧紧地抱起来,声音激动得有点颤抖:“兄弟,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呀!”
原来,当年“白头老”受地下党李凌冰和范家祥等的派遣,常常到高脚六的司令部去找“自己人”传递信息,也把“自己人”的信息带回给地下党。高脚六很喜欢这个额头有一撮白毛发的后生,最根本的原因是,高脚六也是潜伏已久的地下党,而且在党内地位比李凌冰范家祥还要高。他不宜抛头露面,有什么活动和事情,总是由他的参谋也就是“白头老”联系的“自己人”出面周旋。
北江解放时,高脚六已经离开北江,也不当北江剿共副司令了,而是在组织的安排下转到英德地方做了县长。在英德与北江之间来往,“白头老”跟随了他多次,“白头老”当然是跟的高脚六身边的那个参谋。
“我太爷高脚六,与你爷爷在北江交往了多年,结下了不浅的友情。他吩咐我爷爷,我爷爷吩咐我爸爸,我爸爸现在也年纪大了,嘱咐我一定要找到‘白头老’的后人,把前辈的友情延续下去。”
猴哥听到这些,也激动不已,去酒架取了一瓶拉菲,准备开瓶。大头抢过手来,说:“这是拉菲副牌2014,你是不识货还是吝啬?5180元,也敢用来招待胡兄?去,取旁边的那支。”
猴哥拿起大头说的那支,认真看了看,“哦买噶!拉菲古堡1982!这才是坚野。”
胡伟进知道这瓶酒的价格,他把酒拿过来摸了摸瓶底,又把酒瓶倒过来看了看瓶里的红酒说:“好东西,那就喝吧,真的值得庆贺!”
“金安兄弟,我爸爸还给你们开了一张一千万的支票,原以为你们家会很困难,现在看来我们多虑了,那这张支票就以你的名义一起捐给贫困学生了。”
“这肯定不行,这样吧胡兄,你出两千万,我也出两千万,好事我们一起做,行吧?”
“好好好!”胡伟进欢喜万分。他打通老爸电话,汇报了这边的情况,他老爸要与大头通话,叔侄一听如故,聊了不短时间。
第二天那是后话,北江教育局主管这方面工作的副局长是大头的同学,过后的几天以教育局的名义申请注册了一个叫做“经纬励志”的基金会,专门在北江市不管乡村城镇帮扶困难学子,章程由他的同学等起草,扶贫济困由北江市教育局运作,胡伟进和大头偶尔过问一下就可以了,算是监督吧。
大头和胡伟进趁感情火热,把各自的生意门类全部摆了出来,看看有没有合作的空间,结果轻轻松松地签了三大单合同,标的达到两亿三千万。还有大头在广州的一个暂时闲置的大型仓库正好可以出租给胡伟进急用几个月,一块钱一平方,象征性地收一点。
一瓶酒喝完,大头和胡伟进满面红光,人逢喜事精神爽,屋内的气氛达到高潮。
缘分啊!两人感叹!
“那就继续吧,把革命进行到底。”猴哥指了指麻将室。

猴哥的激动是被大头带的,也就是感染。他把刚才输钱的不爽几乎忘掉。一上台,精神抖擞。
“风车车谷瘪先行!”大头第一把就胡了个清对,还买中五条马,收了7200元,爽!
“先输后赢,吊谷上棚!”接着猴哥又胡了一把幺九,买中七条马,10800进账,倍爽!
大大小小猴哥连胡五把,把上半场输的赢回来还倒赢一万多。
在运程上,这叫做逢喜即发,颗粒归仓,如果给猴哥半个小时没有外界干扰,猴哥就会赢大。这个喜当然是大头和胡伟进的,被猴哥逢上了。为什么刘经理没有这样的运气呢?因为猴哥先觉醒抢了先机去拿酒庆贺,好运气就被他得去了。
其实另三人的牌面也很好,在猴哥还没听胡的时候都听了胡,接连几把都是一样,等着摸牌吃胡时,猴哥又推了牌。
猴哥把牌摆出来,“你看你看,单吊!”
“又是单吊!”
“还是单吊!”
刘经理把猴哥的牌反复查看,希望查出个诈和来。他不信邪,我们三个人连续几把三飞叫,搞不赢你个猴哥的单吊?!
事实证明,财运来了,门扇板也挡不住。
猴哥高歌猛进,大杀三方,一个小时不到赢了十三万。
“夜宵我的!”大家起身,猴哥收起一堆钱嚷道。

        2022年11月17日—18日于韶关
   

  八、脚印深深

1
上官云会写一点文章,水平也还可以,市报省报发过几十篇,在单位和系统也有点名
气。
文字能力不等于生活能力,就像旧时候的师爷,能说会道,能掐会算,一眨眼一个点子,但要离开主子几乎是普通人一个,为什么,有策划能力,没行动能力,纸上谈兵。上官云离开写文章的环境就是一个白面书生。
他老婆最了解上官云,听话,老实,还有点愚钝,如果把他见报的文章放在他家茶几上,鬼都不相信会是他的手笔。不会削苹果,更别说榨果汁,煮菜油盐不论,色香味不知,连他八岁的儿子都比他强了不知多少。
可局长喜欢他,简直离不开他。
上官云一到办公大楼,还没有进到办公室,状态一反之前,有点像机器人通了电开了关,判若两人。他从二楼走廊这头到走廊那头他的办公室要步行五十米。本来他办公室旁边不远就是电梯,但他不习惯坐电梯。本来电梯旁就有步梯,但他喜欢从没有电梯这一头上去,这样就不用与等电梯的很多人见面,尤其一些他不喜欢的领导。
星期一,上官云提前十五分钟到达一楼,还没有迈步上楼梯,后面一个声音追过来,很急切:“上官大哥,核心价值观里的‘法治’为什么不是‘法制’?快说,等一下集中领导要抽查。”
“法治是治国理政的基本方式,依法治国是社会主义民主政治的基本要求。他通过法制建设来维护和保障公民的根本利益,是实现自由平等、公平正义的制度保障。”
“法制是法律和制度的总称。是指掌握政权的社会集团按照自己的意志,通过国家政权建立起来的法律和制度。具体说包括立法、执法、守法、和对法律实施的监督,也包括法律宣传教育在内。”“谢谢,我录起来了。”是一个生涩的大学生模样的女孩,估计入职不久。
他连看都没有看那个大学生,继续抬步拾级而上。刚上几级,从上面跑下来一个中年妇女,迎着他的面,见了他转身与他并行。这个中年妇女比刚才大学生的急切更进一步,有点紧张和窘迫,好像上官云是他的救星。“云处,刚才我接了个电话,手一滑手机掉到键盘上,也不知是砸中了那个键,打印突然终止,连文档都不知跑哪去了,等下集中,领导要用啊!”
“李工呢?”
“他还没有到。”
打印中心在左侧第一间,上官云看了看打印机,再用鼠标点了点电脑,然后用食指在键盘上敲了几下,打印机马上传来纸张传送的声音。
“好了!谢谢云处!”中年妇女激动,但她有点遗憾,没有看清上官云的操作。
“叫李工教你,假如大家都忙呢。还有你那手机,有那么紧张吗?算你运气好,如果电脑自我保护真的锁死,看你怎么交差。”上官云同样没看中年妇女一眼,他对女人不感兴趣,最少对他身边的女人不感兴趣。
从打印中心出来,上官云急步向自己办公室走去,谁知刚走起势,右侧一间房里急匆匆走出一个富态而知性的女子,她一把拽住上官云,“我儿子昨晚问我这个句子的句法:Because eastern plows could not penetrate the densely tangled roots of prairie grass, the earliest settlers erected farms along the boundary separating the forest from the prairie.”(作者注:由于东方的犁无法穿透大草原那浓密缠结的草的根部,早期移民沿着森林和草原的分界建立了农场。)说完递给上官云一张写着刚刚她念的字条。
上官云接过来一看,说,“你儿子考托福?”
“是的,有日没夜地复习呢。”
上官云把纸条还回女子,“自己画一下,这句的主干是The settlers erected farms。句首的because引导原因状语从句。现在分词短语separating the foest the prairie作后置定语修饰the boundary。记住没,烦人!”
今天怎么啦,被三个女人拦着,把我当百科全书了,还是当万能胶水,上官云有点不乐。
他走得更快了,可正准备推自己办公室的门,隔壁办公室出来一个年轻帅哥,“云处你终于来了!”
“你是说我迟到了吗?”上官云有点愠怒。今天提前十五分钟想做点事情,搞得像跨栏一样,他看了看左手手腕上的上海表,差五分钟到八点半,还没有迟到。
上官云没有停下来,推开门,把他那个从读大学就提着的皮包放在办公桌上,然后去开窗,开灯,开电脑,最后还开了立式热水机。在他拿着茶盅准备去洗的时候,帅哥堵住了他,“云哥,领导说我思想没有深度,写的东西罗列现象堆砌材料,要我看一点哲学类的书。您给我推荐几本吧。”
“你的大学四年都在恋爱生孩子吗?看你混得!”
“是,是懒了点,现在不是知道后悔了嘛!”
帅哥把茶盅夺过来,在热水机装水帮上官云洗着。
上官云坐下来,心情平和了些,有人请教,他还是乐意的,年轻人肤浅高傲,但能够自省,知道自己的不足与短板,是难能可贵的,上官云很乐意看到他们的进步与成长。
“世界的知识就两大类,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社会科学的核心与关键就是哲学,这样说有点偏,但你看看我们国家设立的研究机构和大学的学科配置,也就知道了。”
“你也不要一蹴而就,一口吃成个胖子,贪多嚼不烂。这样吧,来点实用的,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算一本,毛泽东主席的《矛盾论》《实践论》算两篇,还有罗素的三卷本《西方哲学史》,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和马克思的《资本论》。有空我再给你列一个书单吧。单就马克思他老人家的著作就有二十多部,够你看的。不读马列,你永远不能深刻,不懂毛泽东思想,你终归糊涂!”
《资本论》很多人不知道是政治与经济的论著,更是哲学的经典,以为是单一的资本论。
帅哥叫金友子,有人叫他金柚子,就是仁化县长坝沙田柚基地的著名品牌,他给上官云泡好茶,恭敬地递过去,说“谢谢云处,谢谢云哥,你这个老师我认定了!”一转身回了自己办公室。
他有一份材料要在九点前交给局长,因为昨晚局长在家修改后十一点钟才发回给他,上官云家没有打印机,有打印机也不能在家打印,违反保密规定。为了不泄密,上官云不敢在家里装打印机。作为一个国企的办公室副主任,他有很强的纪律性,守时是最让领导满意的品质。电视机遥控抓在领导手上,你是个电视机,不管你是几吋的,什么牌子的,哪个厂生产的,领导一按,你就要马上出画面播声音。至于你能不能切换过来,是没得商量的。如果延时播放或画面模糊声音破碎,你就会进垃圾堆,领导肯定会换一个好一点的机子。
地勘局,原来是部队,涉核单位,对外保密,后来部队转地方,归省管理,正厅级单位,内部机构齐全,人员配置精干,大部分人还是部队作风,纯一色的普通话,有一部分人还喜欢穿军装,虽然没有领章帽徽军衔。大喇叭里也时不时放一些军歌军号,听起来让人精神振奋,一派团结紧张严肃活泼的气氛。
上官云没有当过兵,是大学毕业分配过来的,对局里的部队遗风没有抵触也没有喜好,他对这些有点麻木。
有时突然一个立正一声响亮的呼唤“上官副处长,早上好!”会把他吓个半死,“搞什么搞!”他心跳加快,闭上眼睛一两秒钟,等打招呼的人离去,他才恢复过来。
单位最高指挥机构叫局,还是官架子,叫公司显得世俗没档次不正规,还有与普通百姓混为一谈的嫌疑。下面有好几个运营单位,都是处级,与机关二级部门平级。其实做的就是公司的活,目的也是赚钱,与普通国企央企一样,唯一不同的是计划成分多一些,地方政府和企业会主动让着他们,给他们的绿灯会多一些。
有一个笑话,说一个学生对他爸爸说,我长大后要赚钱和找女人,他爸爸恶狠狠地批评他低俗没有理想,他改口说,爸爸,我长大后要追求事业和爱情,他爸爸很高兴,认为孺子可教有前途。看来同一个事物,说法很重要,中国人很讲究名声,,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深入骨髓。
他自己办公室有打印机,没几下,八页单面材料打印出来,他坐到椅子上认真看一遍,确认连标点符号都没错了,又点了一下鼠标,再打印了两份。三份稿子,一份送主任,一份送局长,一份他自己留底保存。
因为稿子重要,他没有叫办公室其他人员递送,而是拿起两份稿子亲自跑一趟。先去了对门的主任室,主任正在等他,收了上官云的稿子,放一份进了抽屉,手里拿着一份与上官云出了办公室,郑重其事,一同上了三楼。

2
上官云除了文字了得,还一肚子的点子,大概是读书读得多,所谓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三国的诸葛亮,在卧龙岗苦读,几乎未出茅庐一步,当然说他是饱读诗书,没有半点实践,连张飞关羽这些大老粗都瞧不起他。殊不知很多事情是不需要实践的,这就是知识的力量。前人的实践就是自己的实践,前人的认知就是自己的认知,这种积累的力量是无穷大的。所谓“未出茅庐半步,早知天下三分。”
工程处,几百号人,机械一大堆,可没有多少工程,局长副局长工程处处长做了很多努力,一筹莫展。上官云跟在局长后面跑了很多地方,去了很多场招标会,收效甚微,大部分工人停工,不少机械闲置。
上官云单独跟局长说,工程处在地方看来是内部管理机构,地方和其他企业看不懂你是什么单位,建议在工程处的旁边再注册挂一个公司,叫做华南建筑有限公司,对外就用这个招牌,两个牌子,一套人马。
果然,新公司牌子挂上去不到半个月,两单工程到手,总标的一点八个亿,够工程处苦干一年。
“他妈的,标书还是一样,把公章换一下,就成了?”局长拍了桌子,“上官云你妈的是个鬼才!”
他早就想把上官云扶正,可办公室主任原来是部队政治处的,后台很硬,没办法只好委屈上官云,再等机会。
上官云对做官没有兴趣,要他管这么大一个机关的琐碎事务和服侍领导,他觉得自己忙不过来,尤其是没完没了的招待接待,酒是很吓人很要命的东西。而现在的主任就很合适这个位置,他善于应付,懂领导的脾性,张三李四王五的嗜好习性摸得透彻,对领导的胃口比对他自己的胃口了解得更到位。主任叫三斤倒,“三斤倒,三斤倒,三斤不到不会倒。”鬼见他了都会发愁。他的短板只有一个,不会写材料,所以服务再好也成不了领导肚子里的蛔虫,很多单位的机密和领导的尤其是局长的想法他不知道,或者说要比上官云迟一点知道。所以他对上官云又爱又恨,还不敢得罪他,还时时哄着他,怕他哪一天犯浑撂挑子。常常借培养酒量为由,拉上官云到他家去吃饭,说自己老婆又搞了什么什么好菜,一起享用,两年下来,主任贡献了不下二十瓶飞天茅台。
醉醺醺回到家,上官云老婆要忙半天才能把他弄上床,上官云就算大醉烂醉,也不吐,更不会胡言乱语。他老婆说他适合搞特工,口风太严,连发梦都没有开过声。
局长出差,要带上上官云。上官云今年三十七岁,是个白面美髯的书生,身材中等偏上,一看就是机关的老油子。上官云不会搞生活服务,比如茶叶他都不会分类,认为泡得出味看上去有颜色的就是茶,不论好坏。没办法局长还要带一个女秘书,专管出差期间的起居,上官云又是一个很合格的掩护,当然上官云全然不知,这方面他好像少了一根筋。
跟领导出差,主要就是随时准备讲话稿和提供咨询,上官云就是一个强大的智库,里面装了让局长经常惊讶甚至惊愕的东西。
一次去北京要材料的批条,有些特殊的材料不能走市场,尤其是涉及国防和尖端技术。局长叫女秘书去买一些贵重的礼品,要高端大气出得了手的。上官云说,“局长不可,如果真的按照你的安排,事情就办不成了。”
“为什么?”局长不解。
“京官对自己家门口的商品司空见惯,便宜的入不了眼,贵的不敢收,只有地方的特产,尤其是土特产,才会有点兴趣,惠而不费,收得安心,吃得放心,尤其能够博得夫人的欢心。”
“北江的冬菇、笋干、石斛、五指毛桃根之类,南雄板鸭、乐昌腊肠等,肯定大受欢迎。”
“我们没有带呀。”局长也觉得有道理。
“我打个电话试一试。”上官云把电话打到北江市驻京办事处他同学那里,不一会放了电话,对局长说:“都有,他们等一下送过来。”
没几天,材料批条到手。
搞到批条,供货单位牛逼,你拿着批条大摇大摆去提货,八成会碰一鼻子灰。
“他们敢!”女秘书声音很高,他觉得部里的批条就是尚方宝剑。“我去,看他们怎样拒绝我。”
局长也想给一次他历练的机会,叫司机把车开到材料仓库的门口,秘书下车去提货,他们三个找了个停车场等电话。
十分钟,秘书来了电话,有点沮丧有点愤怒:“他们说没有存货,等一两个月再来。”
局长看着上官云,“你神机妙算,不过不要说秘书什么,她还年轻,受不了奚落的,听懂没?”
“哈哈哈,这就叫历练,如果那么顺利,还要局长来干嘛!”上官云很有分寸,不失身份。
接到秘书,上官云拿过批条,下了车,“我去试试吧。”
局长三个又到回刚才的停车场等待。这样折腾,局长也不发脾气,他知道像他这样级别的官,在北京多如牛毛,很多还是骑单车上班的。正像段子说的那样“到了北京才知道自己官小,到了深圳才知道自己钱少,到了东莞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
上官云把批条放好,提着他那个跟随他多年的皮包,直接走向材料仓库。
材料仓库,不是我们平常说的放点材料,几十几百或几千平方米的厂房,而是一个大大的机构,隶属国家某个部委,办公楼高大气派,门卫森严,进出盘查紧密。里面的仓库一排一排有几十栋之多,存放的材料也不知有多少种,总之都是贵重紧缺的物资。仓库前有不少运输车辆有序慢慢行驶或停靠,卸货装货有人指挥井井有条。仓库四周围墙高筑,摄像头和铁丝网看着有点像监狱,荷枪实弹的战士来回巡逻,一不小心以为到了某个军事重地。
半个小时,上官云打了局长的电话:“局长,恭喜你,事情办妥,仓库主管签了字,叫我们明天来办理取货和运输手续。”
当然最惊讶的是秘书。
局长马上联系工程处的处长:“今天下午飞北京,带齐一应家什,填写好支票,火车皮仓库这里会安排好。”
四人见了面,局长也不问上官云,秘书想问又不敢开口,一时间连司机都觉得尴尬,最后还是上官云自己说。
——上官云把批条给了门岗,门岗按规定放了他进去。
到了主管的办公室,上官云不说是来提货的,而是说自己是哪个省什么厂的,说厂长派他来看看北京材料仓库某种材料的存货情况,需不需要计划外供货。殊不知那个主管还没有查看上官云的介绍信,就下逐客令说“我们某种材料存货还很多,一个月之内不需要供货,何况你算那根葱到我们这里搞起推销来了!”
“哦,存货很多,不需要供货,那好,我办理另一个业务。”说完拿出批条递给主管。
主管接过批条,似曾相识,想起刚刚是一个靓女给过他这张批条,但他刚刚把话说满,改不了口,只好服软,认真在一本厚厚的本子上做了登记,打开电脑连同运货的汽车和火车皮都一同安排好,还在批条上签了字,并叫上官云明天来交钱办手续,一个星期发货。
上官云把签了字的批条给回局长。

3
上官云也是一个人,普普通通的一个人。白面美髯本就是风流倜傥的标配,比如诗仙李白,潇洒到令人羡慕嫉妒恨,杜甫诗赞“天子唤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他自己也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内容和形式基本上是统一的,很少一个孤苦相貌的人会有大富大贵,就如杜甫,他就与李白相去十万八千里。上官云有一个好皮囊,只是性格内向,行事稳健,给人不苟言笑的印象。
有时办公室主任见他面无表情,都会心里一怵,不知哪里让他不高兴了。
二楼的女人们有时间闲聊,上官云是一个热门话题。
“上官云够不够一米八,你们说”
“他身材挺拔,不知那个怎么样,是不是银样镴枪头。”
“哦哟,你是不是看上他了?他老婆可是很美的,你想都别想!”
“现在讲资源共享,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我看他是个工作狂,不懂风情诶。”
“我们请他吃饭,AA,调戏一下他,怎么样?”
几个女人正在谈论上官云,上官云从走廊经过。
那个上海腔迫不及待地大声叫道“云哥,云处长,我们有事找你诶。”
上官云看向她们,“不用干活呀,扎堆闲聊。”脚步还是停了下来,尊重女性,上官云做得还是不错的。
“我家房子下水道有点堵,清了几次都没有搞顺畅,你们办公室领导官僚了啊。”
“云哥,她老公不在家,你不可以去的哦,谁知道清哪条下水道诶。”
一阵狂笑。
“莫名其妙,我很忙的!”上官云有点生气,大步离开。

在这帮子女人七嘴八舌胡说八道的时候,一个女子也在打上官云的主意。

水泥森林,人容易浮躁,所以都市人喜欢周末往郊区往乡下跑,钓鱼爬山进农庄休闲,放松一周紧绷的神经,周一回来很多人互相问“神经好点没?”不知道的以为谁得了神经病一样。
为了投合城里人的喜好,刺激他们的荷包的拉链不停地拉开,乡下的景点和农庄档次越来越高,给人的舒服感越来越好,出现了许多网红点。
上官云开的是奥迪Q5L,在公务人员和企业管理层都属于中等配置,由于是新买不久,上官云为了让老婆练手,也会常常陪着她周末出去。儿子读三年级,上官云每次出去都会与老婆唱反调,老婆要儿子带作业带书本,上官云则叫儿子带帽子带水杯就行,不要搞得太紧张,儿子听老子的,老婆气得不行,时间久了,也由得父子俩。
初冬的周六,天高气爽,出了市区,在一处路边停车格停了车,把老婆换上去,继续往乡下去。
上官云老婆比他小两岁,看上去是个精明的女人,姿色也算出众,声音有点像星光大道选拔出来的那个歌手楼兰,中音有磁性,对上官云有魔力。她在北江市田家炳中学教书,今年教高二的英语,对于她来说是轻度休息,比之于前几年连续奋战在高三来说,确实轻松了许多。
他们是昨天晚上看抖音才定的出游路线,先去万侯红色革命基地,再去红高粱网红点,再去水口村水上训练基地,这三个点在一条线上,都在武水区重阳镇。
一路顺畅,因为来得早,人还不多,万侯村包围在玉米和皇帝柑等植物盎然的生机中,路牌村牌很有特色,一看就是经过高人设计统一制造和建造的。古朴的村落,墙壁被粉刷得雪白,一些入时的标语喷在墙壁上,醒目耀眼,叫人一看就记得住。安静,连鸡狗鹅鸭都好像经过训练,一点声音都没有,噪音就更不用说了。
一家三口先去看了一个旧居,是土地革命时期万侯地区前辈们浴血奋斗历史的陈列馆,上官云对这些史料很熟,他也不讲解,让老婆孩子自己看。儿子上官先贤时不时指着一些有些年份的物品问上官云,上官云耐心说着,简单明了,不拖泥带水,他有意识培养上官先贤的语言能力——摒弃一切废话,尤其是男人,哪怕求爱,也要字字千金,字字珠玑。上官先贤在他的的熏陶下,在课堂回答老师的提问,是老师和全班学生的一种享受,没有口头禅,没有咿咿呀呀,抑扬顿挫,遣词造句超越他八岁稚嫩的年龄,简短而有节奏,有一种音律的美感。
女老师在听的时候,有时会感叹“这个上官小子,以后不知要祸害多少无知少女!”
他们从有点寒酸的陈列馆出来,开着车转移到村里的另一个景点。
作为一个普通的村庄,万侯村是称得上风景怡人风景秀美的了。新来到的景点由三个点呈三角形布局,一棵360年的雅榕,枝干遒劲,错节盘根,浓密的树叶像伞一样遮盖着一亩大小的地面。树下铺的大理石平整,他们把带来的凳子拿出来摆在树荫下,母子俩半坐半躺,一副自在悠闲的状态。
上官云沿着绿道走向两百米外的万侯小学,学校只有一栋楼,是个一到三年级的教学点。学校的东北两边是一片甘蔗和玉米地,青青的有几百亩。田地间阡陌纵横,还有一条三米宽的水泥路通向远方。
一方浅浅的荷塘在学校的西边,与万侯党群服务中心相隔。在雅榕与小学和服务中心三个景点的中心点位置,一个巨大的黄蜡石上写着“万侯村”三个红色行书字,大气而有点恢弘。
三个点之间还有许多花木和一两栋修旧如旧的建筑。村委会人声鼎沸,好像是在商量煮一头刚刚宰杀的山羊。上官云仔细看村委会的建筑,很像一座可以供人休闲的民宿,他感叹设计和建设的精美和如此的有人情味。村民来办事来开会甚至有问题投诉,也会乐意进去,也会心绪平和,就算无事,也会主动来聊天,在这美好的环境里打发时间,妙哉,上官云赞道。
这也是理念的转变,执政理念的重大变革,与劳民伤财的楼堂馆所有本质的区别,与“肃静,威武”,与“衙门八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泾渭分明。

正当上官云想找个合适的位置自拍时,一道人影到了他的跟前,“先生,你好靓仔哟。”
上官云吓了一跳,谁这么豪放?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调戏本尊!
他自拍完,面前站着一个朴素的少女,大大的眼睛,清澈却又摄魂,一米六五左右,苗条到有点偏瘦,看上去软若无骨,一搂入怀恐怕会化掉。
上官云打了个冷战,似乎某种能量潜藏的开关被打开,眼睛有点发红,喉咙有点堵。
女孩看上官云一脸的窘态,喀喀喀笑得开怀:“先生,不舒服吗?今天可是阴天。”
一米八的上官云,用俯视的角度看着眼前丝毫没有陌生感的女孩,一种久别重逢的心绪袭上心头,“你你你是谁?”
如果有一个资深的摄影师,在旁边把他们俩的侧影拍下来,谁都会觉得这是一对热恋情侣站在近在咫尺,就要相拥相吻。
危机感突然降临,某种坚守似乎被践踏,千万年的戒律清规被冲击,上官云的心跳得紧,犯罪感占据了他的脑门。
上官云知道今天没有看黄历,出错门了。
女孩拿着相机,打开相册给上官云看:“先生,你被我无意间拍到,三张,要不要删掉?或者你也拍我几张,我们扯平?”眼睛闭合间电光一样轰炸着上官云。
“随你,我老婆孩子在那边,我要去找他们了。”对女孩的提议不置可否,唯有及早逃离,才能摆脱这尴尬的局面。
上官云知道自己中毒了。
一家三口上了车,这草草的收场,母子两人不知所以。
一个倩影在奥迪Q5L后面不足十米的地方,拍下了匆匆离去的背影,拍下了清晰的车牌。
后面的两个景点母子俩很尽兴,上官云被抽了魂,到回家,也不敢摸方向盘。

4
上官云年轻,正当年富力强,他虽然没有事业心,可工作尽职尽责。也许有理想和有野心是划等号的,也许胸无大志和成事在天有某种默契,就如万侯村的那棵360年的雅榕,它绝不会从小就有要活千百年,要参天而起,要让后人衷心膜拜的思想,更想不到会有衙门的公干在它古朴的身上钉一块保护牌,他连自己从哪里来,谁把他移植到这里都不知道。
上官云的运气不错,总能够在领导和单位遇到困难和问题时,轻描淡写提出方案把事情处理掉办理好,他如此的云淡风轻,举重若轻,叫人捉摸不透,拿捏不准。
他对人没有威胁,不会给人以压迫感,谁也不会去想哪一天上官云会危害到自己,因而人缘很好,对他的理性与稳重和几乎冷漠过滤得很清。用人所长,避人所短嘛。
上官云的短板是生活自理能力差,还有就是该热情的时候不热情,对别人的热情似乎没有感觉,尤其是喜欢甚至暗恋他的女人们,恨,恨,恨不得把他吞了!
由于上官云的建议和践行,地勘局几项工作得以顺利展开和完成,经济状况得到空前改善,上官云受到了表彰,领到了30万的奖金,全局上下没有反对的声音,没有眼红妒忌的声音,有不少人了解情况后还骂局领导小气,这么少钱,还不提拔,一直当个副处长太埋汰人!
上官云表情平和,只是脸上多了一丝觉察不到的微笑。他善于总结,这是智者的规定动作,唯有善于总结,才能对过往的事剥茧抽丝找出优劣,知道成功与失败的根由,才会在未来的道路上吸取必要的教训,层楼更上。
对那个软若无骨的女孩,他挥之不去,淡淡的想念,又时时警告,不可越雷池半步。想多几次,特别是有点后悔没有听从她的建议拍下她妙曼的倩影时,上官云一巴掌打在白嫩的脸颊上,算是对自己的胡思乱想一种惩戒。
怕什么来什么,就在有人叫他去修下水管的那天晚上,一个陌生电话打到他手机上,他以为又是无聊的广告商,正准备置之不理,他儿子大声提醒:“老爸,很吵,你出去接一下吧,大人还这么没礼貌,不接人电话。”
这一提醒,上官先贤差点把可爱的老爸推给了别人。
“上官大哥,是我,欠你三张照片那个。”
上官云像触电一样,差点把手机扔出去,这么大的反应,还好是在阳台。
“哦,你好,你怎么会有我的电话?”
“当然是车牌告诉我的啦。”
车牌,对呀,拍到车牌就可以查到车主的手机,看来,上官云是老猫掉进糍粑钵,想甩也甩不掉了。
“请问小姐有什么事吗?”他故作糊涂,要做出平淡平常的姿态。
“没有,就是想你呀!”
我的天,有没有点分寸,有没有点廉耻!可他心里被欢喜渐渐占满,开始脸红耳赤,有些地方蠢蠢欲动,完了,上官云知道自己沦陷了。
“我在忙着,有空聊。”抖动的手急忙按下挂断键。

第二天照常上班,细心的人会发现上官云有点抑郁。
他被主任叫去,接受了一个反腐倡廉大会的报告的修改,报告是纪委书记要在明天的会上作的,很重要,主任说,主要要他在中央有关文件和省纪委会议省委书记的讲话的引用上下点功力,提升报告的思想高度和政策水平。
“妈的,谁的手笔,这么臭!”上官云看完,嘟噜了一句,他自己一个人一个办公室,说了也没人听得见。这半生熟的饭怎么煮,不如从新洗锅从新洗米另煮一锅。于是他回到主任办公室,把自己的判断和想法说了出来。
“哼哼,我都看不下去,好改我自己就动手了。”原来主任不傻。
“我打个电话,征求一下意见,不要白忙活,有谁会认为自己长得孬的?”主任老奸巨猾,在上官云面前也不矫情。
“书记大人,那份讲话稿不怎么样,要不我叫上官捉刀,来一篇劲的?”
对方粗声大气,“那感情好!辛苦上官云,完后我出两瓶五粮液,替我谢谢他先。”
放了电话,两个拍档没有说一句话,上官云拿着那份烫手的稿子回了自己办公室。
不一会主任接到上官云从几米远的办公室打来的电话,“不许有任何的干扰,否则我跟你没完!”有点火药味,主任反而喜上眉梢,这是把上官云套牢了,一件非常棘手的事情就这样解决了。
上官云关了自己一个上午,打开门时一脸颓废,没有半点大功告成的喜悦,他突然想,如果电脑的回车键有思维,一定会果断罢工甚至对上官云发起猛烈的反击。
主任以一目十行的速度扫完全文,八千字左右,洋洋洒洒,他妈的自己怎么没有这样的文才,哪怕一半的水平也好啊!他实实在在真心实意地把上官云半腰搂住抱了起来,然后轻轻放下,“兄弟辛苦了,我也出两瓶五粮液!”
“可以继续忽悠,每次的酒还不是你们这些酒仙酒鬼喝完!”上官云也不在乎这些,他之所以这么拼命,是怕纪委书记出丑。
原来纪委书记刚刚参加完广东省的纪委会议,省委书记的讲话气势磅礴,对他震动很大,回来后心血来潮要自己动手写稿子,把自己的感受和对大会的理解写出来,也确实想把地勘局的反腐倡廉工作推上一个高度。
当他看了上官云从新写的稿件后,学着范伟的腔调说“同样是地勘局的两个人,做人的差别怎就那么大呢?”。他把自己的稿子撕了个粉碎,狠狠地扔进垃圾桶,再把电脑里的底稿彻底删除。

上官云几天恍惚,只要没事做,就像丢了魂一样。他知道这样下去会出事,会一失足成千古恨,可那女孩太魔性,他不舍得放弃,又不敢拥有,一场尖锐的思想斗争在他三十七岁的人生阶段悄然展开。
“要么一次,一次就分开,把这相思之苦发泄一下,浅尝辄止,蜻蜓点水,见好就收。”一个声音说。
“色字头上一把刀,你会万劫不复!自己骗自己,你控制得了吗?”另一个声音说。
“除非你破釜沉舟,你做得到吗?”第三个声音说。
“你还是选择亲情吧,爱情是魔鬼!”第四个声音说。
他以躺一下的理由,在客厅的沙发渐渐睡去,怕发开口梦。他老婆知道他有心事,但不知道什么心事,没有盘问他,他知道上官云不会翻起什么大浪,也不会玩得太疯走得太远,他离不开他们母子俩。按往常的经验,等上官云开口,问题已经解决,所以她不担心上官云。男人深邃一点还是好的。
是呀,大海是广阔的,比大海更广阔的是蓝天,而比蓝天更加广阔的是男人的心。写出这句诗语的人是多么的有胸怀和睿智!
懂得驾驭男人的女人比男人更伟大,要把男人紧紧地搂在怀里,贴在心间,靠的不是控制限制管制,而是尊重信任和赋予自由。就如天空,你只要知道阴晴云雨,感受闪电雷鸣,抗争和斗争几乎无用无效,甚至会把自己搞得体无完肤乃至被雷电消灭。男人的思想就如天上的云彩,跑跑停停,时而飞禽时而苍狗,捉摸不定,所以不要也不需要人去看管和打理,有时间时欣赏欣赏,要么你就低头走你的路,管他云起云飞。
在感情上的抗打击能力,永远是女人比男人强,所以被情所困的大多是男人,自杀的比例也是男人大大地超过女人。
上官云要逃过这一劫不容易,他不是一般的玩,一般的寻欢作乐,而是碰撞,发自情感深处的一次碰撞,是燃烧一样的剧烈化学反应。他们俩,不需要时间,不需要像普通人那样的慢慢发热,慢慢培养感情,然后水到渠成。
上官云觉得是前世欠下的情债,人家来收债了。他心里显然是有一颗原子弹被点爆,把他最热情的情感洪流激发出来,去燃烧世界,去燃烧他的人生。这个过程不需要时间,也不存在过程,她的出现好像是在几十年几百年前,就如醒来,张开眼看见的是上演了一个世纪的故事,她是他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有机结合的一部分,自然而那么合乎情理。
他梦遗了,他在梦中完成了一次神圣的拥吻。

5
上官云大病一场,眼窝深陷,像落魄的封建时期赶考的书生,奔突在崎岖的路上。
他老婆以泪洗面,心疼得不行。
上官先贤则不屑,“老爸你搞什么搞?看把我妈折腾得!”
病好了,上官云的眼神逐渐有了精光,言语也恢复了一贯的清明。
任命书下来,他的主任高升了副局长,论资排辈上官云接了主任的班,组织讨论全票通过,人气真是杠杠的。
从情劫中解脱出来,上官云有了免疫力,谁撩拨勾引都没有波澜,应该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就要奔四十,四十不惑,是要回头想想,回头望望了。
自己的脚步走得还算稳,虽然没有意识怎么踩哪一脚,确实脚步深深,人生的烙印,自己的历史就看这些脚印了。
未来的路,还是要取法于过去的奔走与摸爬。

          2022年11月19日—21日于韶关


  九、旧事陈年(小说)


人不能太干净,带点糊涂有点邋遢容易被人接受,比如洁癖,老公受不了,老婆顶不住,只好分开;又如,烟不抽,酒不喝,朋友就少了很多。
我师范毕业分在一所中学教书,那时就对自己的人生进行设计,还对自己的形象进行设计,什么语言要文明,不讲一句粗口,不骂人,遇事要心平气和,做事要温文尔雅;什么烟酒不沾,不乱花钱,除了自己老婆,不摸其他任何女人,等等。还写在本子上,时不时拿出来看看,对比自己过往的言行,自以为这样就是修身养性。
学生不听话,调皮捣蛋,我好言相劝,可有几个屡教不改,有时候抓到他们,心里最想说的是“丢你老母,我打死你!”一开口,却变成“小朋友,你不能这样哦,要听话!”学生当你狗吠。
后来还是遵循古训,玉不琢不成器,知道这个“琢”就是要动用尖锐的利器和锤子,也就是你用你柔软的心去温暖学生是必须的,但对于那些刺头,你的心就会被他刺破而滴血,这时候你就要动用强硬的手段才能把他制服,然后才会按照你的方向去培养。在乡下中学摸爬了几年,早把自己形象设计丢之脑后,笔记本也不知塞到哪个犄角旮旯了。想起来真是笑话,如果人生和形象能够设计,哪还有失败者,哪还有那么多的怨气,哪还有人间悲剧?
年轻,什么都可以试,有的是时间,大家也不会真的笑话你,所谓“欺老莫欺少”嘛。
人也极少有预见性,一切都是未知,就如老婆,前面说除了自己老婆,谁也不摸,可你以为这个是你老婆,水到渠成摸了,第二天她说我与你无缘,分手吧。你发的誓言就等于放屁,你以为神圣的爱情就成为你糟心的际遇,正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现在想起来,自己都会笑死自己,不乱花钱,是因为没有钱,不讲一句粗口,是因为讲了很多句粗口,语言要文明,是你处在文明的环境里,比如在富丽堂皇的会议厅开着会,比如战战兢兢站在领导面前,又比如躺在病床上口鼻插着几条塑料软管。
有一个故事,说下象棋,甲把乙的一个車吃了,可乙仍然心平气和没当回事,甲把棋盘一掀,“不下了,妈的,吃了个車都无动于衷,还下个鸟呀!”这说明什么,做人还是要有点脾性,喜怒哀乐分明,该怎样还得怎样,顺着点脾气,忍不但自己会忍出病来,还可能也把别人忍死!

我教初三,学生都年龄偏大,尤其一些复读生,特别是有几个女生,走在校园里,那块头,那风韵,与女老师无异,只能从穿着打扮上去区分,最明显的是老师基本上带着手表,女教师都穿着文胸,还有,女教师看我们都光明正大,欣赏的欣赏,讨厌的讨厌,而学生则爱用“瞄”,偷偷地瞄。
瞄来瞄去,个别女生就无心向学,她会琢磨这个上课的男教师有么有结婚,有没有女朋友,假如什么都还没有,他会不会对我好,成为我的男人。
一次,一个女生,单独,悄悄问化学老师,“老师,你裤裆里是不是撑着一根棍子,老是东起来的?”
这个老师张开嘴,半天合不拢。
这事报告到校长那里,年轻男教师终归怕出事嘛。
校长把那个女生叫到校长室,连同两个女教师一起问话。
谁知这个女生理直气壮毫无羞耻,她说,“校长,孔子要我们不耻下问,我就问了一下,你们就这么大的反应?”
“还有,老师要我们善于比较,我比较了。你校长的裤裆就没有撑着棍子,平平的,扁扁的,塌塌的。”
“叫家长!你给我滚出学校去!”校长一顿咆哮,把两个女教师笑得岔了气眼泪直流。
第二天我去上课,没有见到那个女生,被劝退了。

年轻人喜欢凑热闹,本来无可厚非,可想把世界所有的热闹都凑一遍就不现实了,这样的人不是能量大,而是心大。我的队伍里就有这样的人。爱打听,爱管闲事,什么事情到了他那里都要穷根究底,挖地三尺。
这个人叫吴崇明,谐音吴聪明,大家是不是觉得这个名字有点搞笑。他老家在上海崇明岛,老爸为了寄托对家乡的思念,把儿子叫做崇明,合情合理。广东人说吴聪明就是不聪明,不聪明就是蠢呗。
有人说他不是上海人,而是祖居崇明岛北端的江苏南通市海门区的海永镇人。
这个篓子捅得得大了。换了别人会一笑了之,因为那是祖上的事情,由他呢!可吴崇明不是这样认为,他以自己是上海人为骄傲,上海是东方明珠。必须得搞清楚,“我这个上海人是正宗的!”
崇明岛是中国第三大岛,排在台湾、海南之后,是中国最大的河口冲积岛,中国最大的沙岛,成陆历史有1300多年,被誉为“长江门户,东海瀛洲”,全岛面积1269平方公里。岛上地势平坦土地肥沃,林木茂盛,物产丰富,是有名的鱼米之乡。
吴崇明小时候随他父亲回过家乡崇明岛,现在祖居也还在,出租给人做生意。
吴崇明好不容易等到星期六,上午放学就跑去坐班车回北江市区,进屋就问他老爸,有人说我们不是上海人,是不是真的。
“真的呀。”他老爸想都不想就回答了他。
“哦,原来他们怀疑错了,我们是真正的上海人!”
“发你个大头梦,你咸萝卜吃多了吧,儿子。”他爸毫不留情面,他知道儿子一贯虚荣。
“我们是南通人,这有什么考究的?”他老爸继续教育他。“小时候我带你回去,不是讲得很清楚了吗?现在所有的亲戚都住在南通。”
吴崇明一脸愕然,好像是这样啊。可我星期天回到学校怎么样面对同事呢?是实话实说,还是说老爸也不记得了?

有一次,吴崇明拉着我,说是有一件事情需要研究一下,他说他研究有一段时间了。我有一种被尊重的自豪感,人家研究了很久的事情用来请教自己,自己不简单呢。
他拉着我几分钟来到家属区晒衣服的地方,十几户人的衣服都晒在一起,各种款式各种颜色在太阳底下风吹轻轻摇摆不停,也算是壮观的场面。
吴崇明把我拉到一根晒衣杆前,指着一条妇女卫生带,很认真地说,“老胡,你说这是橡胶做的吗?”
妈的,这叫什么研究,这研究的什么啊!这不变态吗?
接着他又说,“橡胶是不吸水的,女人的经血留出来,这卫生带怎么装得住,怎么吸收得了?”
我怕等下有人来抓我们的现行,扯着他快快离开家属区。天啦,这吴崇明脑子绝对进水了,有问题呀!

初一课文《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有关于何首乌的描述,“何首乌有臃肿的根,有人说,何首乌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可以成仙。”
吴崇明教到这一课时,不知是心血来潮还是少了一根筋,他发动三个初一班的同学回家去挖何首乌。学生本就巴不得闹腾,一百多人把好几个村子的烂墙根挖了个遍,推翻了几堵好墙,有一个学生还被蛇咬了一口。这事在整个村镇搞得沸沸扬扬,一时难以收拾。好在那个被蛇咬的学生抢救过来继续上学。

通过吴崇明的事,中学老师的名声不太好,镇里领导来到学校,与校长一起召开教师大会。
镇长把吴崇明狠狠批评一顿后,说“校长啊,听说你们九个班,三十个老师连同工友,人是不是多了点呀?一个人看一个班,九个人就够了嘛,最多十个人就可以了嘛!我知道,要有一个人敲钟。”
一片愕然,然后是哄堂大笑,大家以为镇长幽默。
殊不知,镇长严肃起来,“明天我就叫办公室主任过来,把多余的人派到镇里去,参加计划生育工作队,跟我下乡。”
校长这时才知道这个镇长是个草包,是山东的韩复榘再世。
半年后,这个镇长被人大代表集体罢免,回到他原来工作的派出所,继续干他的抓人打人的粗活。

虽然没有被镇长抽去大部分教师参加计划生育工作队,但计划生育工作是那时的长期的中心工作,比经济和维稳还重要,镇里所有单位都要参与并认真负责,最终还是抽调了两个教师临时去帮助搞计生。
我是本地人,首当其冲,理由是我认得路,知道村落分布,还认得人。还有一个是年龄比较大的体育老师,体育当年属于杂科不参加中考。体育老师姓富,富裕的富。
我和富老师随时被叫去镇里,没有固定时间,或早上或中午或三更半夜,但一天只去一次,因为我们还要上课。一般我们两个是当凑数,就是凑人多,让人看上去声势浩大,村民和计划生育对象不敢乱来。每次校长室接到通知,我们两个就跑步去镇里,不用进镇的大门,解放牌汽车就已经在门口等着,其他人已在车上,等我们爬上车,车子就开动,风驰电掣,像赶赴战场。
我们的任务第一是抓人,第二是搬东西,第三是保护领导。
抓到的人一律送去县医院,结扎的结扎,打胎的打胎,其中两件事让我记到现在。

我的二舅母的姐姐,生了九个女儿,大部分是没有实行计划生育政策时生的,农村重男轻女,“养子防老,积谷防饥”是古训。这个“子”自然是男孩,女孩要嫁人,都嫁出去了,没有男孩怎么养老,怎么传宗接代?在农耕时代这是很合理的解释。改革开放刚刚开始,不像现在各种保障制度健全,国家还鼓励第三胎。现在的年轻人,婚也不结的不知多少,结了婚做丁克的更多。
政策的制定实施是因地制宜,因时制宜,实事求是,形势变了,时间推移,政策也随之修改甚至从新制定,有时还要推翻前面的政策落实新的政策,这叫做自我完善。就像我们穿衣,三伏天你还穿着数九的棉衣,而寒冬腊月你却穿单衣单裤,这叫什么,叫神经病。
二舅母的姐姐接近五十岁,她以为政府不会抓她,“不怕丑,生到四十九”,她自己也没有再怀孕的想法,可偏偏名单上有她。
我第二表妹配她去了县医院,她躺在结扎床上,哭得伤心,一是自己没有养一个儿子,对不起祖宗,二是这么大年岁了,无缘无故挨这一刀。手术医生一看,这么大年纪了也抓来结扎,这计划生育工作队也太过分了。
医生不想做这无良之事,对外喊一声“谁带来的,人呢?”
我表妹急忙进去,“医生,我带来的。”
“你是谁?你们太过分了。老人家都拉过来充数!”
“她是我妈妈,是镇里硬把我们拉过来的。”
“叫工作队的人过来。”
镇里计生办主任跑着去见医生,这个医生正好是院长,他劈头盖脑开骂:“你们比国民党还敢啊!看看人家女儿都二十多岁了,还把人家拉过来结扎,不怕雷劈吗?给我送回去!”
这一送,我表妹第二年有了一个弟弟,也许是感动了上苍吧。这个弟弟后来还读了米国的硕士研究生。十个兄弟姐妹现在风生水起,都混得不错。
第二个故事是我们村的一个男的,叫阿德古,生了三个小孩,没有逃,好像是在家等着。连同本村两个男的被送到结扎床上,三台手术在一间屋子同时做。
阿德古退了裤子躺倒医床上,医生准备动手术,在阿德古的那地方摸捏了几下,说,“这个不用做。”
隔壁两床同村男子以为医生放水,连忙问“为什么?”
医生说“这个没有发育,小孩都还没生过吧?”
“他有三个小孩了。”
“是吗?不过做不做都一样,何苦挨一刀,回去吧。”
谁知阿德古说“来都来了,做吧。”
医生不再出声,阿德古结扎成功,领了结扎证,领回去二十个鸡蛋和五块钱。
后来大家都知道,原来阿德古结婚有名无实,那玩意儿从来没有勃起过,哪来的小孩?他老婆每次离开三两个月,回来就有了身孕,阿德古也默认,有总比没有好,至于是谁的都一样,就当捡来的,螟蛉之子也好。
为什么阿德古又要多此一举结扎呢?结扎了,他老婆就不会再怀孕,不怀孕就不会有第四个小孩,就不会有那么重的负担。
不是抓去结扎,这些苦涩的秘密怎会被揭开,阿德古是伤口上撒盐,痛上加痛啊。

除了好笑搞笑的故事,也有不少悲催的剧情,说一个吧。

某领导要提拔做副市长,在选举前,每个代表都收到一张传单,传单上透露某领导所辖的某镇因计划生育政策执行过了火,出现严重事故,自然这个某领导没有如愿当选。传单讲的是真事,不是杜撰,但这个关键时刻把这个事实暴露在特定环境里,是抹黑,是斗争,严酷的斗争,有点马克吐温笔下的《竞选州长》的剧情重演。
事情是这样的,某人生了几个女孩,还想继续生,博一个男孩来。老婆怀孕逃到亲戚家去了,为了逼他老婆回来打胎,计划生育工作队把他家养的几头猪和一头牛全部赶走。某人看看年关就近,猪本没还,过年猪肉也没了着落,小孩衣服都没有钱买,没有牛,明年耕田怎么办?家徒四壁,某人失神了半天,做出了一个决定,磨利柴刀,拼啦,你不让我过,我也不让你活!
从计划生育办公室砍起,再就是派出所,再就是镇政府,虽不是月黑风高,但也血溅夤夜,一片哀嚎求救的惨烈之声,死了四个,伤了七八个。派出所的人正在打扑克牌,来不及拔枪,惊慌之中受到重创。
这算不算血前进中的代价,算不算探索路上的学费?
不,这是一些绝了良心的执政者用绝良心的手段导演的一幕人间悲剧,这样的悲剧本来是完全可以避免的。
这与后来的毁灭性开采,为了提高GDP一样,把大好河山搞得乌烟瘴气,断子绝孙的行为一次次上演。
我后来去探看了这几个小孩,用我微薄的工资买了一些食品和衣服,也洒下了几滴痛心疾首的泪水。除了同情和痛心,我还能做什么呢!愤怒吗?不,愤怒是要有极大的勇气的,是要付出沉重的代价的!

我是个教书匠,说回教书和学校吧。

那时提倡家访,家访是我们晚上的一项重要活动,联系家校,加强沟通,老师乐意,家长欢迎。
一村一村进行,要去某村,白天上课就通知学生,有时个别通知,有时用广播通知。
学生接到通知会很兴奋,不管自己学习成绩好坏,总之老师能够去自己家是件光荣的事,会回到家第一时间告知父母。
一次决定去多田村,五月的山村一下子热闹起来。老师要来,各家立即忙碌,要好好招待,有小孩在中学读书的更是像过节一样。有炒好花生摊在地上打好米酒的,有去河里摸石螺剪好备好配料等着的,有去挖半大不小的芋头杀鸭子做芋头焖仔鸭的,还有扛着锄头去背夫山挖芒鼠的。
有一个家长家里没有什么好东西,就去茅房拿了一瓶叫“鱼藤精”的农药,呵呵呵,大家不要误会,不是自杀。跑步出村,边跑边叫,“毒河啰,毒河啰,快挑水洗菜!”村民听到犹如地道战游击队长下了命令,各家各户迅速行动,挑水的挑水,洗菜的洗菜。他跑到上游的台板位置,涉水过河到对面,把鱼藤精倒入河水里。鱼藤精倒入水中被稀释,就像倒入几桶白色的牛奶,逐渐向下游流去。白色的鱼藤精是剧毒,河里的鱼不论大小,通通晕死,所到之处一片跳跃挣扎,场景壮观。沿河村民看到鱼虾的异样,知道是有人“毒河”,再不会洗菜挑水,所以不会有人中毒。
从多田到龙归,弯曲的河道有接近二十公里,一瓶鱼藤精就够了。这个投放鱼藤精的家长带着几个孩子一起,用捞基捞了十几斤的鱼虾,大大小小各类品种都有。开膛破肚清洗干净,再用清水泡一两个小时,再煎好起锅,等着老师来。那一晚,几乎家家都有鱼,烹制方法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香!
鱼藤精在大河里被水稀释,毒性已经很小,只是鱼儿们没地方逃避,就像我们有时候熏蚊子也会把自己差点熏死一样。鱼儿们拼命跳跃,就是想逃离,只不过他们不会飞,跳起来又掉回水里,逃无可逃。一些抗毒能力强的,个把小时又醒过来,还有相当一部分鱼会串向对岸稍微清一点的水域,逃过一劫。毒一次河,沿途村民捡的鱼加起来会有上万斤,要半年才能够恢复鱼虾的生态,破坏很大。
在我的记忆中,我遇到过五次“毒河”,每次都下河,捡了不少鱼回来。
以前那个时候法治没那么严,不会被抓去坐牢。几个小时后河水又逐段回归清澈,河边的村民又可以洗菜挑水。
如果是现在,我们,别说我们,连村民也不会去吃鱼藤精毒死的鱼。人的平均寿命,就是在大家的不断觉悟中逐年提高的。

说起家访,我们一个老师差点出事。这个男教师长得还可以,就是那个教化学的陈老师,去到问他裤裆是不是撑着一根棍子的那个女生的村子。那个女孩被劝退在家务农,那时还没有打工潮。她越长越大,渐渐发育完全,是个真正的大姑娘了。她对化学老师是真爱,只是当时耍了一点小聪明,意图接近和刺激老师。
她弟弟正在读初三,又是那个化学老师教他。这次家访,她知道后,兴奋异常,与一个闺蜜商量,她的老师要来,说是个加深感情拉近距离的好机会。她那个闺蜜以为是师生恋,也不知道以前她在学校的糗事,很高兴,该怎么帮就怎么帮。
见了面,虽然有点尴尬,化学老师也没有觉得以前那提问有多大事,而且过去了那么些日子,记忆大家都会淡漠了。
谁知,两三杯土炮下肚,脸红耳赤,酒被村姑放了山上的鸡屎藤的汁液,一种有催情作用的汁液。二十多岁的化学老师不知深浅,裤裆很快真的东起来,而且眼睛不停往两个村姑的胸口看去。他没有感觉异样,以为是喝酒乱性,控制一下就会过去。
村姑对他弟弟和父母说,老师喝多了,我们扶他去奥美家休息。她的闺蜜叫奥美。
到了奥美家,进了奥美的闺房,陈老师脑袋有点晕,可下面硬邦邦,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迷迷糊糊睡在奥美的床上,奥美看到一个英俊的男子躺在自己床上,下面还架了个大炮。一时忘了她的闺蜜在旁,伸手去摸化学老师的裤裆,就要初尝禁果。
“你干什么?奥美!”她目眦欲裂,恨不得一刀劈了奥美。
奥美一惊,一刹那惊觉自己失态,羞愧不已,可她也是十大几岁的姑娘,春心已动,实难控制,“哦,姐我顶不住了,我们一起好吗?”
“哼,我沙美什么时候让过谁?滚一边去,把门拴上!”那口气好像久经情场历人无数一样,也许有些东西是无师自通不需学习的,就比如这男女之事。
说完,把脸贴在化学老师的脸上,一只手伸进老师的裤裆摩挲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像一个母亲在哄婴儿睡觉:“老师,我早知道你这里不是棍子,是男人的命根,哎哟,老师你这里又×又×又×又暖和,我喜欢。”她说着摸着,竟然哭起来。“老师,我想得你好苦,你知道我多么爱你吗?知道吗知道吗”声音越来越小,动作却越来越猛,有要吞掉老师的迹象。
奥美被眼前的春宫戏刺激着,看到沙美对老师上下其手,她的占有欲突然被激发出来,一把扯住沙美的后衣领,把沙美拉了起来:“这是我家,这是我的床,你出去!”
两个村姑四目相对,互相从新打量着对方,十几年的闺蜜一下子觉得陌生无比。
“哈哈哈”,几乎同时,两人大笑起来。
“奥美,我们这样是不是犯罪,我们扶老师起来,好吗。”
“我舍不得,舍不得!”
这时,化学老师坐了起来,“沙美,这是哪里,我喝醉了,是吗?”
两个姑娘吓了一跳。“是,我们扶你进来休息,想不到老师这么快就醒了,老师好酒量。”奥美先说。
“其他老师呢?”
这个奥美和沙美真的不知,她们的心思都在这个老师身上,其他老师去了谁家,不知道。
其实化学老师没有全醉,所谓酒醉人心醒。他被鸡屎藤汁液催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冲动控制了他的脑袋,刚才沙美和奥美的言行举动全都清晰感受,尤其是沙美的手,把他摩挲得有一种飞扬跋扈的征服欲,恨不得翻起身来立即把沙美办了。可奥美在测,更要紧的是奥美不是他心中的那个她,越过半步,就要结婚,一辈子在一起,他在瞬间把这事相通了,就装醉不醒,最多被捏捺几下,正所谓“敌军围困万千重,我自岿然不动”。
等他们争吵争抢,知道这事绝对不成,危险已过,他才假装醒来。

这些青春的萌动与冲动,都是小儿科,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际遇,结果也千差万别,现在想起来说出来也就一笑了之。
就在沙美他们折腾的那个晚上,我随大家从村里回到学校,看见自己的房间里间竟然亮着灯,门是虚掩的,推门进去,一个女学生睡在我的床上,这一吓不轻。我马上退出来去隔壁叫同事,同事一起过来看,原来是初三的一个复读生叫潘丽丽的。
同事马上回去,边走边说“怕什么,她已经是大姑娘了。”
什么意思?我不知怎么办。
“老师你回来了,我有问题问你,等来等去就睡着了。”
“这么晚了,回宿舍去吧。”我下了逐客令。
“我再坐一会,刚才罗老师不是说我是大姑娘了,老师你怕什么?”
这算哪门子事!我不再理她,掩了门,走过隔壁罗老师房间,与他睡了一晚,罗老师当然是男的。

不是自己清高,也不是自己高尚。那时老师在百姓心目中是圣洁的,是榜样,是楷模,洁身自好是一种自觉。
老师被学生、家长和社会尊重的程度,现在不复再有。我们单身教师,每个星期天的下午,每个人都会收到学生送的蔬菜、鱼肉、米粮,或是学生自发,或是受家长所托。某个学生家磨豆腐、杀猪,首先想到的是老师,如果邀请不来,第二天就会让孩子带一点给老师。
在这种风气包围下,谁敢造次?
不过,有时候我也调皮一下。
一次我值班,也就是晚上负责整个学校的晚自习,主要就是巡视,各个班都去看一看,学生到校情况,老师下班情况,在《校务日志》上记一记,写一写。还有就是负责敲钟,敲一截一米左右吊在学校中心位置的铁轨,敲锤是一根一尺左右的圆柱形钢条。
这天晚自修下课,初三有几对男女同学,手牵着手溜向课室后面操场的草坪。校长递给我一把很亮的手电筒,说,“阿胡,去看看,赶他们回来。”
我说“我不去,要去你去。”
“为什么?”校长想不到我会抗命。
我说“有什么好看?我自己都想!”
这句话后来成为经典。

几年的乡下教书生涯,平淡无奇,工资少,伙食不好。但凡有人出钱加菜,大家就敲碗敲碟。大肠很滑,黄老师就用脚踩着来剁,粉肠不怎么洗就切,叫做原汁原味,吃的时候发现粉肠中间有白色的东西向两头突出,认真一看,是肥虫。
晚上饿了,就分工偷菜,偷谁家的,就派人去他家聊天,这边聊天,那边就偷菜,偷到了先放着,半夜才煮。
那时候最大的矛盾,是担保学生欠费注册,到学期结束学生都没有交上来,就扣担保老师的工资,搞得老师很尴尬。两难,往往学习好的家里穷,家里有钱的学习又多数不好。老师为学生前途着想,扣工资就扣工资,总之不能让优秀有前途的学生辍学。
那几年,所有的老师都被扣过工资,可没有人抱怨,更不会去追学生还钱。与现在的状况相比,那时候的老师真不容易。
至于加班加点,那是常态,没有人想到补贴奖金,那时候没有补贴和奖金。
学生考上去了,出息了,老师就高兴。
刘老师,看到一个女同学学习很好,就很关注她,像对待妹妹一样照顾她,帮他交学费,给他买学习用具。经常接济她的伙食,这个同学也不负所望,考上了韶州师范。刘老师一如既往支助她,她也知恩图报,并在二年级时当着学校很多老师的面表白,毕业后要嫁给刘老师。
谁知,在三年级时,这个女孩被师范的体育老师攻破,以前的誓言承诺抛诸脑后,化为乌有。
一次她回到中学对刘老师说,“我们睡一晚吧,算是报答你的恩情。”
刘老师淡淡地说,“你走吧,我与你睡了,我就不是老师,而是禽兽。”
刘老师后来调到县城中学去任教,写出了很多篇儿童文学作品,蜚声省内外。
我在北江市作协名单里,看到了我同事刘老师的名字。

有人问,你们怎么那么傻?
不傻,几十年后我还是这样觉得。
这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就是乡下教书的日子,最留恋的时光就是那段穷苦的时光,有点像老革命留恋井冈山,留恋延安。
我凡是梦到讲课,都是在乡下的中学,最常出现的场景是,要考试了,我的课还没有讲完,预计学生会考不好,,心里非常焦急,醒来会有些冷汗,张开眼,盯着黑黑的夜,急着确定是现实还是梦。
在几次搬家时,最不舍得丢弃的是那些年的备课本和班主任手册,就算某年搞教育史料陈列,我也没有捐出去。偶尔会鬼使神差翻出来,久久凝视,里面夹放的多张毕业照,总是看不够。看到照片里一个个憨厚傻笑的同学,觉得他们就是自己的孩子,再调皮也可爱至极。
学生对我们很敬重,毕业了离开了,几十年过去了,只要开同学会必定请老师送礼物。照相时我们被安排在第一排坐着,同学们站着,个个笑容灿烂,谁都不记得哪个成绩好哪个学习差。成绩不等于成就,一些牛鬼蛇神往往是时代的弄潮儿,有胆略,敢拼搏,成功的多是他们。
拿我的毯子去封陂头抓鱼的那个,现在是工商行某行的行长,拿菜刀要砍老师的那个现在是某火箭军的上校,出类拔萃的某班班长如今是某小学的优秀教师,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教书匠。某年某班的最优秀的黄某某同学,一次我回乡下,见他站在路边,很多年不见我还认得出。我主动打招呼,他也还认得我,笑嘻嘻叫了一声“胡老师”。我正要继续聊下去,我车里的一个同事说,“走吧!”我听出这里面有不妥,等车子离开,同事说,“他受过刺激,半呆不傻了。”我愕然。
所以,我对学生一视同仁,不分亲疏,没有好坏,只有学习能力的高低,孔子曰“有教无类”,然也。

旧事陈年,翻出来,慢慢回味,是回味无穷,还是味同爵蜡,我自己知道。

         
2022年11月21日—22日于韶关
 


  十、遥远的故乡

算起来,我是十三岁离开故乡的。
不是为了生计,而是为了理想。
现在想起来,觉得已经很是久远,唯有一些关于自己的故事,还有些记忆的印象。

1
大山深处,有无穷无尽的宝藏,乃至生命,都要依靠它们。
青黄不接,六兄妹面黄肌瘦,生产队再也没有多余的存粮,如果有,一定会被饥饿的人们撞开厚厚的木门,洗劫而空。
父亲和队长,走三十多里路去公社,要粮,要减税,被关起来,生死不知,一家人惶恐不安,感到天要掉下来。
我捏紧拳头,可不知与谁搏斗,最终还是被害怕的眼泪,消融了所有的斗志和愤怒。
第三天,父亲和队长回来,六兄妹围着父亲,不听他解释,满身地找伤痕和血迹,没有,父亲完好无损,连同母亲,个个喜极而泣。
队长不一会挑了一担上好的稻谷和几升米,虽是小箩,也有六七十斤,“打大霜,我留了一半,先给孩子吃饱。”
队长和父亲逃过一劫,不是他们厉害,也不是公社干部慈悲,他们是遇到了好人,一个大干部。
下乡的一个大干部经过一所房子,听到父亲的哭叫,带着愤怒和不甘的哭叫,被这个大干部听得真切。被放出来的队长和父亲,感到了这个大干部的不同,四周的人对他毕恭毕敬,唯唯诺诺,包括公社书记和带枪的几个原先凶恶无比的家伙。
有人拿过来一张条凳,大干部坐在上面,姿势和父亲平时在自家门坪坐条凳一样,父亲感到了亲切和熟悉,被关的紧张和惊恐散去了大半,队长的表情也有了舒缓。
大干部对队长和父亲说:“你们不要紧张,这里我说了算,有什么委屈尽管说给我听,如果说假话,我也会收拾你们。”
队长和父亲站在屋檐下,知道这次有救了。队长推了一下我父亲,“打大霜,你说,就像前几天说的一样再说一遍。”
父亲就像见了亲人,逐渐镇定下来,“同志,我们是大东山下半碗村的社员,他是队长,我是队里的会计,也是生产大队的会计。”
大干部听到我父亲说话有条理,语气还带着尊敬,是个有点文化的人,他面带微笑,“你继续说,我有时间。”
父亲得到鼓励,说话的声音也高了一些:“我们村六百亩水田,上缴的公粮与对面村一千二百亩的垇子村一样多,两个村的供水排水相同,土壤都是上好的沙泥田,利于种植水稻,单产量也是一样的四百五十斤。我们认为有人偏心,甚至是昧了良心。”
“交多一点不是显得你们觉悟高,贡献大吗?”大干部说。
父亲情绪有点激动,“公社和大队的领导,特别是站在你身边的公社书记就是这样说的。可是,同志,分到社员手上的粮食就少了,少太多了。公社书记还说我们‘没计划用粮’,冤枉啊同志!”
大干部看了一下身边的公社书记老陈,“挺有水平呀,这个‘没计划用粮’是个新词。”
公社书记不知领导是表扬还是批评,不敢出声,用眼睛狠狠地盯了我父亲一眼。
“禾苗还没灌浆,我们好多社员楼棚就没有谷子了,这是青黄不接啊同志。我们也找过几次陈书记,他也安排过几次马铃薯,太少,一家才几斤,怎么接得上!”
“老陈。你算一下,他们交的公粮的比例。”
“书记,不用算,是太重了,我们报过县里,说是历史遗留问题,会动一发而牵全身,搁置下来了。”
“这是能够搁置的事情吗?能够用‘遗留问题’就敷衍过去的吗?不怕官逼民反吗?还把人家关起来,你要不要进那屋去蹲一蹲?”
队长和我父亲听到大干部的话,已是泪流满面。
大干部提高嗓音对陈书记:“你脑袋里的弹片就是‘历史遗留问题’,不是现在解决了!不动手术,你老陈还能站在这里?”原来陈书记曾经是大干部的警卫员,他这次来这里,一是搞点调研,其次是来看老陈这个部下的。
在大干部的协调下,我们生产队的公粮指标降了足足四万斤,平均每亩负担与对面村的基本持平,这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
后来才知,那个大干部是“刘邓陶”当中的陶铸同志。
第二年,陶铸同志被迫害含冤去世。
那年,我七岁。

公粮问题解决,可饿肚子问题迫在眉睫。陶铸同志特别嘱咐公社书记老陈,搞了几千斤“返销粮”和免费的“救济粮”,已是很大的恩德了,可顶不了多久,分开来每家也就百八十斤。
大山,就成了唯一的依靠了。
砍杂木,放木排到下游的公社锯板厂,没有砍伐指标就找陈书记。
放木耳和冬菇,有人要割资本主义尾巴,就找陈书记。
掰竹笋,手臂大腿肚子大的苦竹笋,一担一担从深深的山坳挑出来,晚上下大锅过水,第二天再挑三十多里路去市场叫卖。我们村的叫卖,没人敢干预,有干预,又找陈书记。
为什么老是找陈书记,找陈书记能够解决问题呀,这是陶铸同志交代的。
我父亲说,大山是依靠,陈书记也是我们的依靠啊。

2
深山,离我们远一些,都是原始森林;浅山,就是村边的低矮的山,山上是被砍伐过的次生林。
次生林虽然没有原始森林的树木那么高大,但也浓密,品种繁多,各种大小野兽出没,众多鸟类在衍生繁殖。如果你早上进入浅山,你会听到百鸟齐鸣,时不时会夹杂一两声野兽的嚎叫,给人一种生机盎然又神秘莫测的感觉。
到了秋冬,浅山上有摘不完的各种野果,野生的油茶果更是我们采摘的对象。
除了摘野生油茶果,还等生产队的油茶山摘完茶果,我们会一窝蜂冲进油茶园,一棵一棵地寻找大人们漏摘的茶果。把油茶果采摘回来,青青的,圆圆的,放在晒谷平晒着,等它自动爆开,里面黑黑的油茶果核就与果壳分开。我们的任务就是把他分拣出来,几斤或几十斤,各家的重量有多有少。几斤几十斤,榨油厂是不接单的。我们把各家的油茶果核收起来,凑成一个比较大的数量,榨油厂才接单榨油,榨出油来,我们就自己再按比例分油,分剩的半斤几两就给村中的五保户。
茶油除了有丰富的营养,还能用来做药,比如烫伤。挖一两条蚯蚓,洗干净泥沙,滴一点生茶油锤烂,敷在烫伤部位,清凉不发炎,好得快不留疤痕。
野柿子,比自家种的柿子小一些,树也矮得多。我们去摘,会把熟透几乎透明的柿子与生柿子分开来装。熟柿子甜得流糖,我们摘的时候都舍不得吃,回家后再与家人一起分享。  生柿子拿回来,装进一个大大的瓦瓮里,烧一张旧作业纸或旧报纸,带着火扔进瓮里,再盖上盖子密封。三五天就可以开封,熟一个拿一个出来吃。这样沤熟的柿子,有一些是透明的,色泽质地非常诱人。
还有一种比野柿子小得多的品种,叫“猴妻子”,比苦捻子大一点,沤熟方法与野柿子相同,只是没有野柿子那么甜,吃多了会有一种麻喉滐舌的后果。
柿子不宜一次吃得太多,尤其不宜空腹时吃。本来那时候就不够粮食,常常饿着肚子去上学,回来的路上就想着瓮里那透明清甜熟透的柿子。回来了就揭开盖子,搜一个两个吃下去,在感受美好的同时也担心会不会在胃里结出一两个柿石。
中秋前后采岗埝,是整个村男女老少整齐划一的活动,不用人提醒,不要人组织,有空就上浅山,尤其是早上。自然我是呼朋引伴一路张扬的。天还没亮就出发,摘完了还要上学,也带一点给自己喜欢的老师。
一次看到一个形状和大小像瓮一样的东西吊在灌木丛中,这个瓮色彩斑斓,一圈一圈的甚是好看。有人提醒,不要动,这是“狮头蜂”,要钉死人的。
我有点害怕,可经不住好奇心的推动,砍了一条三四米长的竹竿,蹑手蹑脚地靠前去,用树叶挡着,觉得已经藏得很好了,就用竹竿去捅那个彩色的蜂窝。伙伴们知道厉害,都躲得远远地看着,不断地提醒着。
蜂窝也不是很硬,韧韧的,一戳就破,被捅的蜂窝突然“嗡嗡嗡”响起来,原来狮头蜂被惊吓,一批批的从出口爬出来飞向天空,就像打仗的战士听到冲锋号,何止千只百只,那壮观的阵势和轰鸣摄人心魄。
“快走,快逃!”同伴拼命叫唤。
我自以为藏好了,安全,也是想把群峰出巢的景象看个真切,没有理睬同伴的叫唤和警告。
谁知,几只狮头蜂沿着竹竿过来,爬到我的脸上脑袋上,狠狠地扎了几针,我一声声惨叫,滚到地上。同伴死命把我拖拽,终于逃离,我连装岗埝的篓子也不知丢到哪里去了。
痛啊!肿啊!脸和脑袋很快肿得变形,眼睛也看不见东西了。
我是被同伴们抬回村里的。
一个没有去上工的阿婆用肥皂水帮我洗了脑袋,拔出来几根还带着一个个狮头蜂的肉疙瘩的蜂针。
父母下工回来时,我已经不哭,其实是不敢哭,我的冒险差点让父母白养了我那么多年。
三四天才消了肿,老师和校长也来了。
那一次,让我彻底对动物连昆虫和大自然产生了敬畏,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砍柴和摘松果,是我们每年冬天学校的劳动课程。
一听说明天去砍柴,所有的学生都会做着准备。磨刀,选好刀鞘,试着在腰间挂好刀鞘。选一双荆棘不易刺穿的鞋,再选一身粗布衣服,最好是补丁最多的。至于草帽是不需要的,上山时,拔一条藤条,缠几支树叶,做一个像解放军的伪装,骄傲地戴在头上,万丈太阳也奈我何?水就更不用带了,山林里的水清冽甘甜,渴了就趴下去喝几口,那种“汩汩”的喝水声至今怀念。
有一次,大概是离开学生时代很久了吧,回到乡下爬山,看到跳跃着的山泉,忍不住也喝了几口,半小时不到肚子就痛起来。我说这水质变了,同伴说“是你变了!”
砍柴,多数是去乳源侯公渡鸬鹚洞的山上,从我们这边上去,要爬过一个山坳。鸬鹚洞的山有很多大叶麻树,树上结了不少比板栗小很多的锥子,冬季会自己爆开,锥子自己掉下来,我们一举两得,砍了柴又捡了锥子。把锥子拿回家,烧热大锅炒熟炒香,上学的时候带一点慢慢吃,那就是最好的小吃零食了。
摘松果是勤工俭学的项目。松果卖了钱,有一小部分会拿来买饼干糖果或本子奖励给所有的同学。摘松果也是逞英雄的好机会,看谁爬得最高,摘得最多,这要配合,自己组一个小队,最好三个人,一个爬树,一个指挥和策应安全,一个在地上捡丢下来的松果。那时候安全意识不强,家家都有几个小孩,没现在金贵。也很少出事,人掉下来的情况很少很少。摘松果也是一个锻炼胆量和爬树能力的机会。现在很多小孩长在温室里花园里,就像饲料鸡,脆弱不堪,令人担忧。如果遇到战争,这些饲料鸡就会被敌人砍瓜切菜一样轻易猎杀。
现在想去摘,也没有松树了,到处都是大片大片的桉树,造纸的桉树,怎么也找不回当年的影子了。

3
父亲教了我们很多求生的办法,他自己就是一个掌握多种生存技能的人。

下河摸鱼,徒手摸鱼,不需要任何工具。
河水很清,没有任何工业污染,连农药都很少,那时候最厉害的杀虫要就是石灰。河里的鱼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鱼在河里游来游去,大大小小,有鳞的,无鳞的。
父亲多数时候是在生产队收工之后,中午和晚上,晚上去得多一些。晚上去河里抓鱼叫“摸滩”。一般叫上十几个男人,大家只穿一条裤衩,嘴里咬一根鱼串。鱼串一头是磨利的粗铁线,另一头有一个眼,眼上穿一条两三尺长的小麻绳,麻绳的末端再横绑一条两三寸长的竹签做的棍子。抓到的鱼,用锋利的铁线一刺,穿进麻绳里,再推到末端,只要棍子不脱,鱼就不会掉。
十几个人,有时候二十多个人,赤着脚沿河边的道路而上,有时候走一里,有时候走几里,再统一下河,顺流而下,一直到自己村子的地方,又一起上岸。各人捕获的鱼各人自己要,没有收获的就当陪伴,就当洗了一场澡。当然,父亲会问谁没有,主动地分几条给他们。
我跟过几次摸滩,那气势着实吓人,大人们顺水而下,互相叫唤,互相应答,一是把鱼吓起来,让它们四处逃窜,利于徒手捕捉,另一个意思是清点人数,让大家互相知道谁在那个位置,有没有掉队的。
在我们那条河边的十几个村子中,父亲的抓鱼技术是第一的,是唯一,不是之一。父亲从来没有做过空手而回的时候,每次摸滩,捕获最多的是他。我记得有一次鱼串满了,一时找不到装鱼的东西,父亲摸到的鱼就给别人。我问父亲等一下回去他们会不会把鱼还给我们。父亲说“以后会还的。”我急得哭了起来,觉得太亏了。
以后摸滩,我就会带多一两条鱼串。
串鱼也讲技术,也要学习,两个地方不能串,一是鱼肚子,鱼肚子肉软,容易崩缺;二是鱼鳃,鱼鳃容易串,但鱼鳃也容易崩缺,一崩缺,鱼就会被河水冲走,晚上看不见,崩缺了也不知道。要串在背部肉多结实的地方,还有一个意思就是刚刚抓到的鱼不一定都死了,串在结实的地方,鱼就算没死,也挣扎不脱了。

捕杀野兽,在散文《狩猎的夜晚》中,我详细地把我随父亲夜晚上山狩猎的经过做了描述,这篇散文被多份报刊发表转载。
那时候是可以拥有一枝猎枪的,不是那种简易而轻便的“雷鸣灯”,而是传承了百年不止的“火铳”。火铳的操作,是带着危险的,火药和铁砂以及弹条都是从枪管的口填充进去的。一般情况下,填充火药后,再填铁砂,这是打鸟和小动物的操作,如果要打大一点的野兽,如水鹿、黄猄或野猪,就要放弹条。老虎是没人敢去对付的,见了老虎谁都会想办法躲避,见了老虎粪便或脚印,都会没命奔逃。一寸之内的弹条,是一根钢筋硬生生想办法截断,再把断面磨得光滑,不至于与枪管有太多的摩擦与阻滞。也有人熔铁锻造弹条。铁砂和弹条一般不会同时放进枪管里去,这样很容易阻塞导致炸膛,不但彻底破坏了火铳还容易伤及开枪的人。
火铳的激发,也是落后,不是当代的手枪、驳壳和步枪的装置,只要手指一勾就可以了,简单而安全。火铳的激发,是在枪管的最底部靠近枪托的位置,打一个小孔。小孔处放一个“结子”,相当于点爆炸药的雷管,掰起的打击结子的东西叫“鸡”,这个“鸡”,要等到看到猎物才掰起,叫“掰鸡”,瞄准后,一样的像步枪一样一勾,“鸡”打在结子上,结子点燃,烧到枪管里的火药,把铁砂或弹条迅速送出枪管。
打火铳是不能像打步枪那样瞄准的,结子的点燃会产生飞溅的烟火,如果像步枪那样瞄准,十有八九会弄伤眼睛或烫伤脸。打火铳时,看见猎物,两只手把火铳指向猎物,伸手的同时勾下“掰鸡”,那姿势有点像抗战剧的神枪手。
我父亲在围猎中,常常会多分一份,一般是猎物的头,打到野猪,就分一个野猪头,打到水鹿就多得一个水鹿头。那是古时候传承下来的规矩,谁打的猎物,谁就得到奖励。
有一次,我父亲与一个大爷同时对一头两百多斤的水鹿开枪,水鹿应声而倒,两个人同时说“我打中了!”如果两个人同时打中,就两个人共分水鹿头,这种情况是偶有发生的。队长问“你们打中哪里了?”大爷说他打中了水鹿的肚子,我父亲说他打中了水鹿的头,应该是右眼的后面。结果经过大家的查看,肚子没有抢眼,除了右眼后面的抢眼,再没有其他伤痕,大爷打偏了。大爷心悦诚服,结果我父亲还是把鹿头分了一半给那位大爷。父亲对我说“半个鹿头换兄弟的情分,值得。”
我们村有几十枝猎枪,农闲时,或是节日,或是农作物被被野兽损毁时,或是做山工发现野兽时,我们村就会在队长或族长的指挥下进行围猎。
围猎是极其危险的集体活动,所以指挥者有胆有谋还要懂得人员的布局,要把安全的要素考虑进去,打不打得到猎物没问题,最要紧的是狩猎者的安全。很多时候猎物就在跟前,也不能开枪,为什么,因为猎物后面正好追过来一个或几个人。这时候只好放过猎物,等猎物过去了,再从后面开枪。
我们村没有听说过围猎出过状况。
隔壁村,有一年春节围猎,一个吝啬的社员,带了一点过年的糕饼,怕别人分吃,就自己钻到山坑的底部藏起来偷吃。一个社员听到山坑底部的声音,以为是野猪啃食芒杆,这个社员听声辩位的能力太强,隔着树叶茅草瞄得准准的打了一枪,结果酿成大祸。
尸体抬回村里的晒谷平,村长喊“今天参加围猎的来登记”,是要参与围猎的人分担赔偿,一个游手好闲者以为有野猪肉分,“我!”结果他也出了一份赔偿,这就是冒功的下场。
上世纪九十年代,所有的猎枪被收缴,个人,普通百姓不准许持枪,包括鸟铳。
米国三亿多一点的人口,民间有两亿枝枪,几乎天天有枪击,每年被枪打死的有四万多人。
如果我国允许老百姓持枪,不知会不会出现米国那样的状况,我觉得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装“狐狸筒”,装“雕塔”,挖芒鼠,捕蛇,抓石蛙。
采药,薯良、山苍子、金樱子、金银花、老虎须根、黄机子、千斤坠、野葛根,很多很多。

我长不高,除了营养严重不够,还有就是父亲说的“压坏了”。那时候生产队烧石灰,我就去挑石灰石。从打石场到石灰窑头三百米,我自己体重才七十斤,挑的石头一百二十斤,为了挣点工分,拼了。
生产队烧砖瓦,我就去割茅草,一担也挑一百多斤,硬顶,死扛,一有空就去,没有人指使和逼迫。


4
小时候没有发育,可天性使然,也能够分辨美丑,见了靓女也会心跳加快,当然不是长大后的性冲动,就如见了几十条鲤鱼在河里游荡一样,心率绝对超过一百八十。
能够让我多看几眼的姑娘(现在都叫靓女)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的姐姐,另一个是地主(解放后划的阶级成分,如地主、富农、中农、贫农、雇农等)的女儿阿娇嫲。
叫阿娇嫲是地主的一种智慧,地主有文化,读过老书,如果是在旧社会,肯定会把自己的女儿唤作“丽娜”或“飞燕”之类高尚且娇媚的名字,但如今被人打倒还受到永久的监管,只好给心爱的女儿叫一个低贱粗俗不堪的烂名。他知道自己和后代再也与高尚和富足无缘,连尊严都被无情践踏,能够活着已是万幸。
可老天爷偏偏与他开玩笑,阿娇嫲这个名字对应的却是如花似玉落落大方的女儿,他相信了“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爱打洞”,相信“王侯将相有种”,那就是现在说的基因遗传。自己老婆这么漂亮这么有修养,自己又是曾经的多么风流倜傥,孩子怎么可能一下子变得粗俗愚钝?
阿娇嫲比我大几岁,五八年的吧。高挑,身材妙曼,还没有成年就已是一个美人坯子,这惹来了众多的羡慕和称赞。她家也成为各类人员的聚集点,用现在的话那里就是网红点,阿娇嫲就是十足的网红。
阿娇嫲的父亲知道人越来越多的原因,他预判这不是一件好事,甚至还会演变成一场不小的灾难。他理智,清醒,可没有改变的办法。他知道《小二黑结婚》,知道里面的主人公的美好结局,可自己,自己的女儿,太惹眼,出生得不合时宜,来错了地方,投错了胎。
阿娇嫲喜欢与我姐姐大玲子一起,那时唯一开放的是地主的儿女也可以上学,可保送上大学和当兵则绝对没有份,招工也不会有他们,总而言之,一切与政治有关的好处与福利都与地主成分的家庭无关,一切上升的渠道都被彻底堵死。
在偏远的山村,在远离城市一百多里地的乡下,开放着一朵美丽的鲜花,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特殊年代的特殊环境,这朵花开得战战兢兢,充满了危险。
阿娇嫲渐渐长大,她知道自己的与众不同,别人看自己的眼神不同,女的热辣,男的热情,老的赞许,年轻的羡慕。她也知道有的男人眼神的异样,可她心如止水,没有微澜。她知道自家的处境,知道父母的尴尬和窘迫,知道他们一家的社会地位。
那时候出工,晚上才记工,生产队指定一个人或两个人在指定的地点,点着灯给大家记工分,张三早上干什么上午做啥活下午去了哪里,自己报给记工员,像选举唱票,记工员听得清楚,其他等候记工的社员也听得清楚,没人敢虚报冒报。
记完工分,有不少人就去阿娇嫲家,里面坐不下了,就拿自己带来的凳子坐在门口,像开会。那时候还没有电视,各家也没事可做,有事做也会被揭发出来,干私活是要被批斗的。
阿娇嫲的两个哥哥表面木讷,为人老实,估计也是装的,情势所迫,夹着尾巴做人吧。后来文化大革命结束,地富反坏右全都解放,我们村第一个推着单车走街串巷收买鸡毛蒜皮烂铜烂铁的人就是阿娇嫲的哥哥们,那觉醒的速度那出手的力度,贫下中农们永远赶不上。自然,后来最早起楼房买汽车在城里置物业的也是阿娇嫲的哥哥们。
那是后话。
阿娇嫲长到十八虚岁,也就是我十三岁十四虚岁那年,人标致得风采逼人,诱人的青春气息又厚又粗的衣服都掩盖不住,可她还是一样的低调,不敢主动与男人尤其是村里的年轻男人打招呼,对头遇见了,也是草草照个面避让着。
有一次,我跟我姐姐大玲子去到阿娇嫲的闺房,那闺房就是一间平常的土屋,一张木床,一番席子,被子也是非常的老旧,蚊帐是黄的,一看就是有些年头的了,还打了几个大大的补丁,补丁还是布的。
两个女青年,大姑娘,唉声叹气了一回,阿娇嫲突然拿张木凳叫我坐下,非常认真郑重地问我:“老弟,你说姐姐好看吗?”
“好看,要不是我还小,我要娶你。”我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竟然把自己想了很久的心里话随口说出。
阿娇嫲一下子把我扯过去,紧紧地搂抱着我还瘦小的身躯,一滴眼泪脸滴在我的脸上,滚烫,带着她诱人的温馨。
我预感到有事情发生了,最起码,有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我没有说话,以我当时的经历,也说不出一句有用的话,至于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毕竟自己是懵懂的,连荷尔蒙都还没有成熟。
“姐姐要嫁人了。”她把脸贴在我的脸上,轻轻地摩擦着,摩擦着。
我一下子把她推开,“嫁给谁?”无疑是质问,带着愤怒,也带着害怕。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娶她,可娶她的是谁?我怎么迟生了几年,要是我与姐姐大玲子掉个个,多好!
阿娇嫲很平静,“老弟,你姐姐也在这里,姐姐不会把你吃了。帮姐姐做件事,修一修姐姐的眉毛。”
她也拿一张凳子与我对坐,递给我一把夹子,像小小的指甲钳,说是她妈妈藏起来的旧社会的东西,就只专门用来修眉毛的。
她拿出一个粉盒,这当然是之后我才知道叫粉盒的。打开,里面有印油一样的泥膏样的一层,只是不是红色的而是白色的,表层有面粉似的白粉。这是一种脂粉粉盒,也应该是老旧的物品。她用手沾了一点白粉,均匀地涂在两道眉毛里,然后说,“老弟,你来吧,把多余的眉毛拔掉,爱怎么拔就怎么拔。在旧社会,你拔了我的眉毛,你就是我的男人了。”
“别吓唬弟弟,旧社会是相公才有机会帮女人拔眉毛修眉毛,与你说的反过来。”我姐姐纠正她。
李商隐的诗句“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古人共剪西窗烛,也有可能共修弯月眉。
我得以有幸这么近距离看着阿娇嫲,而且夹她的眉毛,左手一定要扶着她的脸,这样才能衬着力,才拔得准。
那时还小,如果是过几年,或者是现在,我肯定把持不住。

姐姐大玲子后来告诉我,阿娇嫲在本村有相好的,就是队长的大儿子。两个人真是两小无猜,说得上青梅竹马,到了今年,两人已是情投意合,如果不是阿娇嫲成分特殊,都要谈婚论嫁了。
队长和我父亲,对地主老财特变关照,几次要拿去公社批斗都被队长和我爸爸唱双簧推掉,要么说病了,要么就说进了煤窑,要么就说进了深山扛木头。
对要打阿娇嫲主意的人,也是想尽一切办法提醒,甚至不怕得罪,也要把他们岔开。
近一两年,有三个人不断接近地主家,目标就是阿娇嫲。
一个是大队民兵营长,已结了婚,小孩都会打酱油了。见了阿娇嫲,惊为天人,从此隔三差五找借口来阿娇嫲家,当然是以批评教育阿娇嫲父母为由,口中说得是阶级斗争的理论,唱的是继续革命的篇章,眼睛却不停地在阿娇嫲身上尤其是胸口上转悠。
阿娇嫲对我姐姐说,“营长的眼睛瞄得我不舒服!”
第二个是放电影的老张。老张和助手原本住队长家,一个月一次,吃住都由队长包了,年终生产队会结算补偿。可一次放电影时,老张无意间看到了阿娇嫲,之后进我们村放电影就不住队长家了,而要住阿娇嫲家。大家都知道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但队长也不好出面说什么,地主就更没有话可说。老张对地主说,“我会叫队长双倍记账的,我是谁!”
阿娇嫲有一次哭着对我姐姐说,“那个老张,说教我放电影,摸我,摸我的腰,摸我的奶子。好在我妈妈时时防着,咳嗽一声,把那个臭老张吓跑了。”
还有一个角色大一些,是公社保卫组组长,姓刘。他手中有权,没有派出所时,一个公社的公检法权力集中在他一身,说斗谁就斗谁,说办谁就办谁,权力熏天。
一次地主在公社礼堂挨斗,阿娇嫲在台下候着,以便随时照顾跌难的父亲。保卫组长看到阿娇嫲,叫她过去,知道是地主的女儿时,说了当时阿娇嫲听不懂的话“有这么标致的女儿,还他妈的来受这阎王罪?蠢货!”
地主知道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没安好心,女儿恐怕难逃其手。回到家里,几天唉声叹气。
果然,之后保卫组长成为地主家的常客,借口很多,办案路过,讨碗茶喝,什么看看地主改造得怎么样了,什么摩托车坏了,找村子的人修一修等等。
地主改变不了什么,只好由他,只是早就跟阿娇嫲打好底,说那个保卫组长是条狼,要吃你的狼!
阿娇嫲父母防范很严,三个色鬼最终没有得手,可真的是女大不中留啊,地主托旧社会的朋友,在北江市物色了一个三十多岁的跛脚的在棉纺厂看仓库的男人,好在这个男人没有结过婚,也没有不良嗜好,自己有祖上留下来的几间房子,等到改革开放后都做了租铺。
阿娇嫲舍不得队长儿子,与我姐姐商量,要把第一次给队长的儿子。我姐姐说万万不可,以破败之身嫁人,得不到夫君的尊重,哪有什么幸福可言。
阿娇嫲哭得死去活来。
临离开,她要我姐姐带我过去一趟,还是抱紧我,这次他用了很大力,眼泪婆娑,说,“老弟,你怎么不早出世几年,姐姐也是舍不得你啊,小了点,小了点,让姐姐亲一口,啊?”
不止一口,我都被亲晕了,我也哭了。我觉得她的胸口很有弹性,靠上去很舒服。
我的性意识,就是那次被阿娇嫲激活的。我姐姐在边上,我把觉醒的冲动死死地压迫着。

5
阿娇嫲出嫁那年,我离开家乡去了几十里之外的中学上高中,接着上大学,毕业后留在城里工作。
遥远的故乡其实从距离上来说并不遥远,尤其是现在的路顺畅,开着私家车,慢悠悠一两个小时就到。
回去,物是人非,相识的人也渐渐离世,不少人家也逐步进城,十室九空,自己也垂垂老矣。
小时候的欢乐,怎么也找不回,小时候玩耍的场所都已面目全非。
想起来时时心跳的阿娇嫲,也几十年没有再见。也许命运的安排才是最合理的。如果当年阿娇嫲抗争,嫁了村长的儿子,结果不一定美满,因为村长的儿子一直在家耕田,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洗脚上田进城发展。
我也许被狮头蜂蜇了几针,得到了一些昆虫的毒素,反而开了窍,走出了大山成为有点名气的作家。
故乡的遥远,是时代的遥远,是记忆的遥远。

            2022年11月23日—24日于韶关




 



      
2022/11/26 1:37:13 发表 | 责任编辑:桂汉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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