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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踩了我的脚印
  文 / 胡列志
内容提要:《谁踩了我的脚印》把我个人的真实情感和投影写进去的篇章是《谁踩了我的脚印》。
“伍金铭”就是我。
他事业功成名就,有满天的桃李,有泼天的关系,有富足的生活,可偏偏在人生能够画一个漂亮的逗号的时候,悲剧发生,惨烈的事故降临:老婆和独子在广西梧州坠机,双双身亡。
尸骨无存,哪怕衣物也好啊,都没有。航空公司的DNA比对明显是忽悠,拖得“伍金铭”心浮气躁,度日如年。高额的赔付倒是顺畅,可对于老伍,再多的钱也形同废纸,没有任何用处。
给灵魂一个出口吧,逝去的人和苟活的我都渴望有一个通道。
接近崩溃的老伍发了一个梦,这个梦把老伍的三观来了一个改变,一个平行空间展现在他面前,人的“死亡”是“离去”不是“消亡”。这是我这个作者的深切期盼,小说里的主人公得到了解脱,现实中的我如何消解包裹灵魂的凝重的悲伤?



 经常在河边走,也有不湿鞋的。
小时候把河边当成演练场,浮水,跳水,捉鱼,捡石子,摸河螺,打水仗,还有就是偷了岸边的东西在河边分享或分赃。
都光着脚,来的时候就光着脚。
老伍站在挑水的码头,看着嬉戏的几个孩童,仿佛当中的一个就是自己。
留守儿童,没人管,水太浅,不用管。
也没人挑水,这浅浅的溪流,连个水桶都舀不满,浇菜地的都得用勺,一勺一勺地往桶里舀。
儿时的热闹,不会再有,儿时的欢快,也一去不回。
“看那个老东西,站了很久了。”一个露着肋骨的孩子对同伴说。
风是热的,一股冷意袭上老伍的心头,连不相识的孩子都这么讨厌我吗?
他望了望熟悉的溪流,再看了看面目全非的堤岸,再看了看欢愉无比的孩童,噙在眼里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流过脸颊,滴在混凝土浇筑的码头地面上。

         1

老伍是今天下午回来的。
以往回来,老伍有老伴陪着,有时还有儿子陪着,车也是儿子开着,老伴和他还可以在车上小睡一会儿。
三十公里的路,畅顺,路边的风景怡人,尤其是美丽乡村建设这几年,随便一个村,随便一个小小的景点,包括公共汽车候车点,都修葺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一路进来,隔几里地就有路边停车格,平整且遂心。
伍心村,在南岭腹地的大东山支脉鹅公嘴的垇湾下,村子就像被一只胳臂搂着,一条宽阔的柏油路挨着村子穿过,柏油路往南几十米有条小溪在竹林掩映中缓缓流淌。十几户人家,几十间房子,没有统一规划,各家自己喜欢,门向大多对着西边高耸的大东山。伍心村人有钱,但没有人起小洋楼,都是砖瓦房,据说这样更加清凉,更加方便,更加长久。前两年政府拆空心村,一调查,家家都有人住,但家家都不完整,几乎都是年轻人中年人在城里,有打工的,有吃皇粮的,就如老伍,一家子都在北江市。也只有老伍一家,在伍心村是没有人留守的,单单拆老伍家一两百平方没有意义,何况老伍知道消息后与镇里打了招呼。
最后的结论是,伍心村不是空心村。
村子虽小,名气不小。
像老伍这样读书读出去的有几个。老伍退休前是北江市住建局局长。与他同龄的隔壁家的伍向阳是北江市一所中学的校长,中学高级教师,副处待遇。老伍后面这一家的家主叫伍建设,比他小几岁,在市文联工作,是个一级作家,有好多作品问世,五十岁上下,任副主席,也是个处级干部。
这三个外面都叫老伍,构成伍心村的当代铁三角。
铁三角的后代都是儿子,都是大学毕业,都是公务员。因为这个,附近村落的人都认为伍心村风水好。这十把年,其他伍心村的人家,也陆续考了几个大学,有个把还是名牌大学,说伍心村风水好的就更多了。
老伍从小溪码头回来,看到门口除了自己那辆开了几年的索纳塔,旁边还停放着一辆白色的Q5加长版,看车牌粤F,应该是本地车,应该是伍心村其他外出的人回来了。各家各户门口都有自己的停车坪,都很开阔,可以同时停几部车。这Q5停在老伍家门口,是找自己的吗?
老伍这次回来,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是无聊到了极点在市郊兜风,忽然拐上回老家的路的。
老伍想不起是谁,车牌也没见过,走近十几米,看到车旁站着个中年人,叼着烟。
“哎呀,伍老师,去河边散步吗?”叼着烟的中年人把烟头丢在地上,用力踩了几下,然后迎着老伍走来。
“黄镇长,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吧。”来人是他的学生黄振添。
进了屋,黄振添环顾老师的客厅,他来过不止一次,熟砖的墙没有批垱,砖缝用白水泥勾画出好看的格子,有点古朴又不失时代感。家具一看就是老旧的花梨木,贵而不奢,透着主人的富有和文雅。
空调很快就把屋里的热气赶走,透体的凉气让黄振添舒服清爽。
依旧是罗坑的高山猴采红,不过这次他的老师没有像往次那样,儒雅地展示他泡茶的功夫和对茶的极度理解,而是在红色长方形包装盒里取出两小包,熟练地撕开,把茶叶分别放进两个白色宽口瓷杯里,然后把滚烫的水倒进去。
黄振添知道伍老师没有心情,但他这个老师是个很讲规矩的人,是个临危不乱的长者,也是个宁愿湿身不愿乱步的学究。
在黄振添伸手去端自己面前的宽口瓷杯时,老伍说,“稍等,还要添点水。”于是,黄振添看到老伍用他那干瘦的手把黄振添那一杯茶端起来摇了摇,然后用刚才剩下的滚水到进茶水里,半两吧,只加了半两,两杯都一样。黄振添再一次认识了“添”的含义。
“喝吧,这个时候最能品到猴采红的茶香。”
“河里连鱼都没有了,刚才我在码头呆了一个小时。小时候的河现在是溪,水少了太多了。”
“是呀,老师,会还回来的,上面已经吹了风,会采取一些非常手段改变的。”
“是呀,我也得到了一些消息,外省一些地方已经开始整治了,炸电站,清水坝,砍桉树,种松树,呵呵,远着呢,我们北江。”老伍不是那么乐观,他也无官一身轻,怎么弄也不是自己可以参与和劳神的了。
急事不急,慢事不慢,老伍知道他这个学生无事不登三宝殿,而且开的是别人的车。
品了茶,闲拉扯了几句,黄振添看到老师表情平静,于是他关切地问,“老师,师母他们都处理好了吗?”
“尸骨无存,只好隔空遥祭啊!”老伍情绪立即有点失控。
“陪你去广西的同学跟我说了,现在还在DNA对比。赔付也还在计算中。”黄振添的话很平稳,音量压得很低,怕刺激到老师。
“老师,我是听另外一个同学薛虎说的,他在龙归高速路口看到您,估计您是回伍心村,我开了他的车过来的,等一下他们会跟过来。”
老伍知道这些学生的孝心,自己教了他们三年,他们把自己当父亲,毕业后变得亦师亦友,亲密无间。
老伍的老伴三年前退休,在家闲着,广场舞不跳,山也不爬,一心一意伺候他爷俩,儿子三十出头,在市发改局做个小科员。
有时候累了,老伴会发点牢骚,“伍老头,临老了请了个免费的保姆,还工资倒贴!”
老伍一阵揪心,表情难堪,黄振添急忙安慰,“老师,有我们呢。”

MU5735,这是一组数字,它在万物皆数的当下是再平常不过的了,可在老伍的心里,在他这个日薄西山的糟老头子的人生中,却是万钧之重,几乎把他压垮压扁。
他近几天每当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那个面积约45平方米、深2.7米的积水坑,就会看到一个个装着零星骨肉和遗物的白色袋子。
广西梧州市藤县埌南镇莫埌村的一个山谷,这辈子这个名字和场景,像石刻一样印在他破碎的心里。
老伍是华工的数学生,对数字特别敏感。飞机是垂直而下撞击地面的,像一颗太空射来的炮弹,与地面90度撞击。位置为北纬23度19分25.25秒,东经111度06分44.30秒。时间是2022年3月21日,白天,有人看见,还拿手机拍了下来。老伍这个无神论者,执拗地反复想,要是有人伸个手一捞,把飞机捞到手,该多好啊!在睡梦中,如果有人在旁边,肯定会看到老伍不停捞向空中的手。
保险赔付200万,航空公司赔付40万,老伍在不久的时间将有480万的进账。老伍对这个数字恨之入骨!我要的是他们母子的平安,要他们的人,人回来!再多的钱 有什么用啊?!
捶胸顿足,他不再把持一贯的沉稳,有时像个行尸走肉。

        2

 老师的反应,完全在黄振添的预料中,他把需要老师帮助的事搁在一边,如果此时,不,今天,提出来,估计老天会一雷劈他。

儿子是把两年的公休假凑起来的,说要陪妈妈去一些地方走一走,趁现在没有结婚没有小孩,自由轻松,钱不是问题。先去了吴哥窟,去了芭提雅,再去了泰姬陵,然后去了河内大教堂、还剑湖、三十六古街,在昆明逗留了几天,把春城昆明的几大景点溜达了一遍。儿子伍越还发回来上百张风景照和母子俩的摆拍照。上飞机前还说买了一些爸爸意想不到的好东西,还说爸爸一定会有大大的惊喜。什么惊喜呀,是惊吓,不,是惊魂呀!
老伍的魂,已经被抽去了。
为什么不提前一天回来?为什么不多玩一天?为什么会有3月21号?为什么美国鬼子要把发动机往前挪动一点点?这个一点点,要了我老伴和儿子的命啊!
老伍钻牛角尖了。
市政府秘书长打电话,说要带几个人过来家里看他,他知道里面当中有心理医生。他对秘书长说,“你扯淡,我老伍是那样脆弱的人吗!”
今天家里还一屋子的人,他趁大家不注意,开车出来兜风,不想一兜兜到乡下老家来了。
河边,不,溪边那排骨嶙峋的小子说我是“老东西”,是啊,多么无辜无助多么可怜的老东西啊!
昆明到广州,我老伍飞过何止十次?他妈的谁说飞机是最安全的交通工具呀?谁说美国的波音飞机性能最好啊?
看什么看,那破地方的烂鬼风景!老伍堵得厉害,久不久腮帮子臌胀口中噗噗地喷气,涕泪交流,狼狈不堪。

黄振添和他的同学在老伍家张罗了几个好菜,平常会像在自己家一样随便在酒柜取一瓶两瓶他们喜欢的酒,与老师师母对饮,今天谁都没有伸手,在特定环境和情绪中,爱好嗜好甚至连性取向都会改变。在窘迫和惊吓中,人会暂时失去一些记忆。人适当失忆会有意想不到的好处,如果能够失忆,老伍不就是最好的解脱吗?

老伍没有回去市区,他这几个学生留下黄振添和薛虎,侄子伍鲍也从老伍的家赶了过来。

       3

 老伍没有赶他们三个离开,简单的洗漱后昏昏睡去。
他太累了。

他老伴小他两岁。他很多时候都会带着她,“徐娘半老,风韵犹存”,说的就是他老伴。
三十二年前,老伍二十八,老伴二十六,傻呀,竟然真的响应晚婚晚育的号召,撑到这个年龄才结婚。
伍越九一年五四青年节出生。今年三十有一,没人号召,他也不急,连个女朋友都没有。像伍越这样的男女太多。有人说人的寿命延长,迟几年也不是问题;也有人说现在的年轻人在身体发育的时候吃了太多的垃圾食品,男孩女孩的荷尔蒙分泌减少,见了异性不会冲动。当然持另外一种观点的人居多:结婚成本大,小孩教育培养负担重,年轻人太理智太清醒,压力太大。
由他吧,老伍夫妇没有催他。
老伴在北江制药厂上班,原来是车间一线普通工人,与老伍结婚后调到厂办公室做了会计,直到退休。老伴高中毕业,本来与干部无缘,结婚后老伍人气上升,厂长让她去广州信托学校进修一年,拿了个中专文凭,堂而皇之地做了厂的会计,在评职称热的九十年代末,又顺利地拿到了会计师的金色招牌。
老伴一米六三的身材,脸型上下齐整,五官比例协调,睡着了都是笑的表情,因而在厂里在街坊在亲戚中人缘很好,人人都说老伍有福气。老伍的记忆中老伴没有与人置过气,别说吵架了。“吃亏是福”,老伴常常挂在嘴上。
老伴姓叶,叶玲娟,很普通很大众化的汉族女人的名字,全国有好几千个同名。“玲”,玲珑,玲丽,“娟”,娟秀,还有与“涓滴归仓”的“涓”同音,寓意富有。
老伍在睡梦中呼唤老伴的名字:“玲娟啊,带着儿子,啊,不要走丢了!”
看守他的三个人都听得明白清楚,老伍就像在当面吩咐一样。
黄振添赶紧掉头出了老伍的房间,呆呆地站在客厅中,一支烟点着,用力吸着。不知是抽得太猛被呛着,还是烟雾把他的眼睛熏了,几滴清泪滑落在他光鲜的脸颊上。
“老师,你要挺住啊!”黄振添自言自语。

第二天,老伍早早起来。
“你们两个回去吧,要上班呢,伍鲍在就得了。”
然后似乎想起什么来,对着黄振添说:“你的问题,自然资源局的张副已告知,今天我会打个电话给秘书长,有转圜的余地。回去吧,今晚再来,我们师生喝两杯。”
黄振添心里一阵高兴,知道老师还是那个老师,做事“稳、准、狠”,只要他出面,只要他开口,是“三个手指夹田螺”。但他不能够把高兴表现在脸上,一闪而过的喜悦还是被眼前老师的遭际覆盖,心,也不自主地抽了一下。
两个学生离开,“你爸妈知道我在乡下吗?”
“大伯,昨晚就知道了,他们叫我先不要回公司。我也吩咐好手下了。”
“去龙归街买点纸钱回来,多一点。”做了二十几年支部书记和党组书记的老伍,下了一道让侄子伍鲍都惊讶的命令。

伍鲍煮好早餐,端到客厅的茶几上,看着大伯动了筷子才出门。
刚收拾好碗筷,老伍的手机响了。
“是伍金铭先生吗?我是东方航空公司的小钱。”
“是的,小钱小姐有什么情况通报吗?”语气平和,听上去还不失礼貌,老伍心里虽然不爽,但几十年养成的修为还在。
“伍先生,虽然DNA比对结果没有出来,这个恐怕会要一个月时间,或者会更长一点的时间。赔付计算已经完成,我们东航这一笔明天会打到你在梧州时提供的账户上。伍先生您听得清楚吗?”
钱,钱,钱有什么用啊!老伍想开口骂娘!
“谢谢钱小姐,你们辛苦了。”老伍还是一样的语气平和。
挂了电话,老伍重重地跌坐在宽大的花梨木座椅上。
两个鲜活的生命,变成了废纸一样的钱,这跟谁论理去!论理又有什么用!
老伍终于放声嚎哭,再不发泄,老伍真的要崩溃啦!
两三对脚步声冲着进来,是同村的三个大嫂。
“金铭,金铭!”大嫂们也不劝他,由他恣意发泄。
是他侄子伍鲍去龙归前,通知了几个伯婶。
一个略显精瘦的大嫂抽出几张纸替老伍抹着泪眼,她自己也滴下泪来。
生离死别,生离在二十几天前,死别呢?别说人样,连碎骨都没有见着啊!
如此惨绝人寰的悲剧,怎么就让老伍遇上了啊!

晚上,吃饭前。
早上的三个大嫂在老伍家厨房抬出来一张八仙桌,桌面放着伍鲍买回来的几样水果。大嫂们把一根萝卜切成三个一寸厚的段,点着的香先后插在萝卜上。八仙桌的方向对着西北,梧州在伍心村的西北方向。
老伍捻着三支檀香,身板挺直,面向西北,心中念着什么,三个大嫂,伍鲍,黄振添等不知。
两个蛇皮袋大小的白纸钱包贷放在八仙桌前面的地面上,一个钱包贷写着:中国广东省北江市武水区龙归镇,叶玲娟,收;一个写着:伍越,收。落款写着:阳间,伍金铭,寄。
两个钱包贷里面装着的是时兴的冥物,有几大沓大额小额的冥币,金元宝,打了孔的白色买路钱,衣服,包括小衣小裤,鞋袜,帽子,围巾,手机,汽车,房子。伍鲍在商家的怂恿下,还放进去几个纸画的侍女,说是可以伺候伍越他们娘俩的。
在老伍持香闭目念诵时,伍鲍拿着打火机要点钱包贷,“还是我来吧,伍鲍。”
老伍接过打火机,蹲下去。后面和两旁十几个人站着看着他的举动。
两个钱包贷慢慢起火,火苗有点青,烧着烧着火苗还有点绿,一个小型的龙卷风几乎把正在燃烧的钱包贷卷起来。老伍是读过《聊斋》的,看着青绿的火苗他有点脊背发冷,可他一瞬间全身出汗,这这这难道是伍越娘俩的灵魂回来了?
“玲娟,伍越!”他把头深深地鞠下去,伍鲍和黄振添急忙趋过去扶着他,再不扶,老伍就会一头怼到火堆里去了。

烧完纸,老伍在伍鲍的照看下洗了个澡,从里到外换了衣服。
菜是黄振添和薛虎他们叫富苑酒楼送过来的,八个都是招牌,饭自己煮,汤也是自己烧。伍鲍是公司老总,员工们喜欢他的一个原因是做得一手好菜。
老伍乡下客厅旁有一个酒窖,不深,三米左右,从客厅打开一扇门,进去是一间普通的杂物房,其实是一间储物间。老伍小时候挨过饿,有条件时总爱储点东西,“养子防老,积谷防饥”。这间储物间三米见方,九平米的空间。三面是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摆满物件,有几袋米,几桶油,一些菜干,十几袋快食面,还有一些用篮子装着的芋头番薯。还有几十袋老伍出差旅游买回来的各地粮米,如高粱、青稞、小米,还有苜蓿之类。最让人意料不到的是架子上几木盆的干薯良片。这是老伍有空时上鹅公嘴挖回来洗净切片晒干的,小时候就记住了这东西苦涩但能够充饥的功劳。
忘记过去就等于背叛,老伍记不起是谁说的了。有人说是列宁说的。老伍模糊中隐隐记起这是儿童剧《以革命的名义》中列宁的一句台词,原话应该是“忘记历史,就等于背叛。”
老伍其实没有那么深刻,饿肚子的过去就是那样现实。那肚子空空,眼睛发昏,伸个手叫饿的力气都没有的凄凉场景,像一个吱吱吱冒烟的烙铁在额头上烙下一个印记一样,一辈子忘不了。
空着的一扇墙是个活动的推拉门,往左一推就露出一个台阶,灯的开关在台阶的右上方墙壁。阶梯下到一半向左转一个九十度的弯,拢共十八九级台阶,估算地窖的高度不足三米。
黄振添很熟,酒香熏着他,他知道再密封的酒都会有酒香透出来。今天晚上不喝洋酒,洋酒都在客厅的架子上。他记不得老伍跟他说过这个酒窖的窖藏,也懒得去细看,取了一坛五斤的石塘堆花回到客厅里。
一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下午的时候,黄振添正在镇委书记办公室喝茶,他的电话响起来,是市政府秘书长的。
“黄振添,你就爱折腾,行事风格要改一改。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还要我教你吗?还有你那个拍档书记,有点冲,更要批评!”
“秘书长,书记就在我旁边,我把电话给他。”
书记接过电话,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好像秘书长就在面前。
“秘书长,我是小梁。”
“小梁!我看你是很大条的大梁!现在招商引资你以为是三四十年前的环境呐?急急急,急就可以先斩后奏?急就可以无法无天?这个事要归功于你的拍档黄振添,要不是他有一个好老师,你们这个事,哼!煮熟你们!”
一顿臭骂,一溜安排,秘书长挂了电话。
梁书记有种劫后余生的后怕。年轻,有冲劲是好事,但往往会突击过度,冲到悬崖边,或跑到火药仓库里去了。
解决了他们自己惹下的事,两个还算年轻的干部互相对望着,结果是两人同时一句“有惊无险!”
他们没有侥幸,一丁点的侥幸心理都没有,有的是感激。就像刚才秘书长,如果他不骂你,你就死定了,当然,这样主动地来电话,问题就解决了一半。
最应该感谢的是老伍,黄振添的老师,梁书记清醒得很,庆幸自己把黄振添从区教育局副局长的位置上拽过来。他打定主意,自己一离开,就推荐黄振添上自己这个位置。

一坛石塘堆花,五六个人喝完,老伍说再拿,伍鲍和黄振添不约而同,“适可而止。”

这一晚,老伍睡得比较沉,临天亮他起来了几分钟,睡回去时,发了一个梦。

一个算命的老者坐在茫茫的大水中间的凉亭里,水雾弥漫,老者飘飘欲仙。
老伍好像被什么推着,一瞬间就站到了老者的面前。
老者右手举着八卦盘,左手拂尘轻舞。
“伍越,谐音‘吴越’,就是跨越不了的意思,半道崩殂,早有安排。”
“叶玲娟,灵捐,就是把灵魂捐献出去的意思,懂吗?岂可是你一个凡夫俗子可以陪伴永久的?”
老伍大汗淋漓,两眼精光迸射盯着老者。
“还有,伍金铭。金铭,与‘精明’谐音。你觉得你精明吗?你要知道,‘伍金铭’,就是‘吴精明’,不就是蠢人一个吗?”
老伍想问个明白,老者消失,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老伍又像有人托举着一样,一下子到了水面的半空。
一个虚无缥缈而又空灵的男低音响起,环绕在他的上空。
“伍金铭,叶玲娟和伍越已经被我们收走,放心吧,他们是另一空间的使者,任务完成,现在已经回来复命了。”
说完,他看到半空中两道身影横空掠过,是玲娟,是伍越。老伍要扑过去,要抓住他们,可怎么也动不了。
“伍金铭,你我都是上届的使者,不要悲伤,我们只是暂时分别而已。你还有三十年的阳寿,好好过下去吧。”
没等老伍开口问点什么,母子两倏然而逝。远远地听到伍越的声音:“爸爸,你寄来的东西我们收到了。我的鞋子有点大,你回去骂一下伍鲍吧!也谢谢他送来几个姑娘,挺乖的。”
老伍醒来,坐在床上,没有半点惊悸,连汗都没有,他闭着眼睛,若有所思。

        4

 老伍把所有人赶走,包括伍鲍。
他的眼睛看上去清明了许多,悲伤也渐渐在眉间散去,坠机的事好像逝去了几十年。
太阳从东边低矮的山峦升起来,鹅公嘴洒满了金光,远在西边的大东山也如浮在海面的仙山,熠熠闪光。
他披了一件稍微厚一点的单衣,又走到前天下午他站立的码头。

别说,水虽然比儿时少了许多,但也少了有点欺人的迅猛。舒缓,清澈,波光粼粼,一群小鱼倏忽来往,全然不顾老伍的到来。怪了,前天怎么一条鱼也没有呢?
小孩上学去了,河边出奇地宁静。
他不再自苦,也不怨天尤人。他迈开步子向下游走去。河边的细沙平整,也许是昨晚上游的电站开了闸发电,河水涨起来,把凌乱的脚印冲平了。
他一米七的个头,比较注意保养,一百四十斤的体重保持了四十年,近段瘦了近十斤,有点落型。
软软的,身后一个个脚印跟着他。他回过头,看着清晰的脚印。有人说这是一串密码,里面记录着很巨量的信息,比如看一个脚印,李昌钰就除了常规警察知道的诸如身高、体重、男女、老少等,他会从一个脚印看出脚印的主人是贫是富,是愚钝还是潇洒,是偷奸耍滑之徒亦或是安分守己之辈,据说人种都分得出来,就连主人用的什么香水都猜个十之八九。
有点可怕,老伍这样想。
从码头出来两百米左右,前几年筑了一个水坝,一米高不到,四五米宽,有点像大型的减速带,正好堵起一汪溪水,使得码头前面有点水。也不能堵得太高,高了洪水期会排泄不及,公路和伍心村会进水。
河坝上竖起一方方水泥砖,高四十厘米,宽三十厘米,长约一米,间空从河这边一直排列过去到对岸,认真看,水泥砖是与河坝紧实连在一起的。河坝有点弯,像个S,水泥砖也跟着弯,有一种草原牧民甩鞭的艺术之美,水哗哗地从水泥砖的间空流过,好一个精妙的设计!过河流水两不误!
老伍像小孩一样在河坝上走了两个来回,此岸,彼岸,彼岸,此岸。老伍走着走着有点恍惚,玲娟和伍越怎么没有跟上来呢?
他站在离岸几米远的一个砖上,摩挲着点了一支烟,诶,他们,他们还在梧州呢!
想起他们娘俩,老伍没了兴味。
在回来的沙滩上,老伍想看看自己刚才的脚印。看着看着他发现自己的脚印有几个不完整,似乎被人踩过。
哪来的人啊,刚刚这里没有人来过呀,这么开阔的视野,就百十米的距离!
是谁踩了我的脚印呢?
老伍的眉头又皱了起来。

          2022年11月8日—9日于韶关
2022/11/27 19:28:01 发表 | 责任编辑:桂汉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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