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报社的调令
玲娘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但玉玲仍然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她白天忙着干活，却常常在半夜里哭泣。
萧逸云知道这是无数农村家庭悲剧的缩影，是儿子的懦弱，是儿媳的刻薄，也是现实的无奈。他更知道，这个遗憾是无法弥补的，那个轻言细语、慈眉善目的吴翠娥老人再也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岳父马达锋那高大的身子也佝偻了，整天愁容满面。哥哥马玉龙已经被村里人叫上了外号“马玉虫”；庞大红变得痴痴呆呆、疯疯癫癫了。
只要萧逸云在家的时候，都会劝玉玲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要往前看，虽然娘走了但还有好多的亲人呢，不能让天上的娘不放心。
整个秋季萧逸云的心都被这种愁绪所笼罩，烦闷挥之不去。直到有一天，他在学校收到一封盖有常德日报社的一纸调令时，他才变得高兴起来。
他有点像做梦一样，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刚才给学生讲的《浣溪沙•和柳亚子先生》，他声音里的共情还没散呢，此刻却被这封调令弄的有点不知所措了。
萧逸云自从读师范起，业余时间是喜欢写写诗歌、散文、随笔什么的，而且发表的不计其数，像平时有感而发的，或者外去采风的作品都包括其中，上次大庸采风后写的组诗和散文都发表了，但他决没有想到被报社记挂着。
“急需文学功底之人才，负责本地文化与民俗记录工作……”调令上说，工作人员要深入乡村采访，用文字记录乡镇的剪纸、酿酒文化、节气习俗等本土文化，既能发挥作者的观察能力与写作能力，又能为地方留下宝贵的文化资料。
这份调令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从乡镇到县城，从教书匠到报社记者，不仅仅是工作的转变，更是眼界的开阔，也是萧逸云喜欢做的事情，能让他的文学才华更上一层楼。
可萧逸云一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就会想起玉玲深陷丧母之痛，晚上躲被窝里哭泣的情景，虽然他在学校，那哭声却好像传到了他的耳朵里，把他的心扎的生疼，半天都不能入睡。
萧逸云纠结着到底是上县城还是留在学校：走的话，是去追求自己的文学事业，却要把沉浸在悲伤中的玉玲独自留下，当记者星期六也要外出采访，不一定能回家照顾家人；留的话，是陪伴玉玲共同守护这个上有老、下有小的家，给玉玲坚实的依靠，却要放弃一辈子难得的机会，让理想从此擦肩而过。
母亲马上六十岁了，还有那么小的两个女儿，妹妹们都出嫁了，帮不上家里了，自己一走家里可怎么办呀？他想到和玉玲结婚时，玉玲娘对他说的话：“逸云呐，我家玉玲性子急，以后你多让着她点。”多好的老人啊，有好几次小芽在外婆家里玩，玩累了要回家的时候，外婆总是把她背到萧家的门口放下，然后悄无声息的转身走远，连萧婆婆端来的一碗茶都没有喝上。就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如今却阴阳相隔，怎能不叫人悲伤和思念呢。
而且结婚后承诺要让玉玲过上好日子，但是因为三个妹妹相继结婚生子，加上自己一家老少都要照顾，到如今日子都过的很是拮据，真是一分钱掰成两分钱花呀。哎，日子咋就这么难呢？这个时候自己一拍屁股去到城里，把家里的担子全都丢给玉玲，真是对不起玉玲，也对不起岳母的在天之灵啦。
可报社的调令，却又像种子一样在他心里发了芽。他想起自己写的那些诗歌和文章，大多是在工作之外的业余时间写的，要是去了报社，就有专门的时间来琢磨文字，能跟更多喜欢文学的人交流，挣的钱可能也比教师的多，还能给母亲买治关节炎的药，给小芽买新书包，给颖儿买好吃的。
学校里那么多老师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萧逸云。鲁新科老师对他说：“萧老师，你文采好，早应该去报社发展了。”
李校长更是拍着他的肩膀说：“萧老师，你可是熬出头了，你到县城可是我们学校的光荣啊！”
远在县城的墨河社长也打电话到学校了，先是把萧逸云祝贺一番，然后要萧逸云一定要去报社和自己做同事。
还有萧逸云前几年的学生林西文，从县电视台也打来了电话，要萧老师去报社上班，请萧老师继续带好他这个学生。
面对这一切，萧逸云笑着应着，心里却更乱了。他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充满稚气的脸，想起自己刚教书的时候，发誓要让乡下的孩子多学些知识，别像他们的父辈一样，一辈子被困在乡下。他要是去了报社，就再也不能给孩子们上课了，这无论对他还是对孩子们，都是多大的遗憾啊。
星期六放学后，萧逸云回到了家，小芽和颖儿两姐妹停止了玩耍缠着爸爸讲故事，老母亲笑意盈盈地一边看着他们一边择菜。
一会儿伯伯萧明堂从外面做泥瓦工回家了，他脸上的纹路好像比以前更加粗糙了，手里还拿着把沾了锅灰的铁铲，看见萧逸云大声地打起了招呼。
萧逸云连忙请伯伯坐下来，给他端来一杯茶，叔侄俩又开始了谈天说地，快吃晚饭时萧明堂又要走，这次萧逸云却拉住他一定要他留下来吃饭，说有事情在饭桌上说，萧明堂看到萧逸云有点神秘的样子，也就打破惯例留了下来。
等玉玲收工回来吃饭的时候，萧逸云给自己和伯伯倒了一杯酒，他俩干了一杯，然后萧逸云开始宣布报社调令的事情，听得萧明堂、萧婆婆和玉玲一脸惊愕，说这到底是不是真的？
萧逸云把调令往桌子上一放，扒了一口饭：“千真万确，我现在很为难呢，就听你们一句话了，你们说去就去，说不去就不去。”
萧明堂端起酒杯，敬了萧逸云一杯，首先发言：“逸云，你可真能瞒，刚才都不和我说，给我一个惊喜呢，天大的好事呀，萧家祖坟冒青烟了，你要去！一定要去！”
“我去了县城，那么远，一个月回来不了两次，玉玲怎么办？又要出工，又要照顾老老少少？”萧逸云为难地说。
玉玲的眼里有了难得的光亮，她看着丈夫：“这是好事啊，家里的事你不用管，再说你现在不也是一个星期回来一次吗？”
萧明堂拿着筷子的手准备夹菜又停了下来：“逸云呐，庄稼人刨地是没有办法，可你就不同了，能去城里办公室写文章，这是多体面的事呀，我砌墙都知道往高处砌，你这是往高处走呀，家里的事不还有我和你伯母，还有你堂兄堂嫂吗？有什么事我们都会帮忙的呀，玉玲不也说了吗，你还担心啥？”
“是呀，你不是一直喜欢写东西吗？这下就有专门的时间了。”玉玲帮着萧明堂说道。
萧婆婆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听着他们说来说去，不好发言表态，虽然明知道这是件好事，但她也和儿子一样，左右为难拿不定主意。
萧逸云看着碗里的青菜冒着热气，但却暖不了他心里的纠结。他给萧明堂解释道，现在下半年天气好，伯伯给人修房子的时间也多，自己都忙不过来，哪好意思麻烦他呢，再说母亲也老了，家里家外怕玉玲一个人扛不住。
萧明堂望着萧逸云，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眉眼间尽是读书人的文气，可肩膀已经被家里的担子压得那么沉，他继续劝道：“可你的东西写的那么好，别人也看得起你，你可以放下粉笔，拿着笔杆子去城里奔前程啊。”
“只怕是我到了城里，天天想到家里的事，反倒写不出好东西了。”萧逸云吃完最后一口饭，放下了碗筷。
萧明堂摇着头回家去了，他要萧逸云再三考虑，千万不要放弃千载难逢的机会。
晚上小芽和奶奶一起睡，颖儿和爸爸妈妈一起睡，等颖睡着了，萧逸云把她放在一头，自己和玉玲挨在一起，从背后抱着她，下巴抵在她的肩膀上：“玉玲，报社的事，我还是不去了。”
玉玲转过身子，眼角又湿润了，她多么知道丈夫对诗文的热爱，她也看到丈夫没事就对着调令发呆的样子，她真心说到：“逸云，家里的事我能行，你看伯伯都说了有堂兄堂嫂，其实还有爱兰两口子呀，他们挨得这么近，有什么都可以随叫随到啊！”
玉玲的眼睛在夜里发着光，她深情地看着萧逸云，又说起上次丈夫在城里培训半个月的事情，她一个人在家忙，家里也是好好的。
萧逸云却握着她长满薄茧的手，反驳说那不一样，培训是短期的，而去了报社工作就是长期的，怕玉玲长时间累着，星期六都没人能帮她。
“主要是我心不安呐，比起报社的工作，我更想陪着你，就让我留在乡下好不好？”萧逸云对着玉玲轻声耳语。
玉玲靠在萧逸云怀里，声音哽咽：“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去，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不后悔，我在这里很踏实，有我的家人，有我的学生，更有好多写不完的故事呢。”萧逸云嘴角扬了起来。
第二天，萧逸云和玉玲来到后山玉玲娘的坟前，坟上的新土还没长草，萧逸云蹲下身来，用手把坟上的土拍了拍紧，轻轻说道：“娘，报社调我去城里工作，可我放心不下玉玲，也放心不了娘，还有孩子们。您走了，玉玲心里难受，我要是到了城里，玉玲怕是扛不住。您要是还在，也不希望我丢下她们，是吧？”
风从坟后的树林吹过来，带来树叶的清香，好像老人在回应他。萧逸云站起身来，心里一下子就踏实了。他把调令拿出来，看了看上面前字迹，又用手复摩挲着，把它撕成了碎片，撒在了坟前的草地上，碎片随着风飘呀飘，落在新土上，像是给老人捎去的信物。
玉玲看着这一切，又一次流下了眼泪，这次不是伤感，而是因为感动，萧逸云拥抱着她：“不哭了，你看，娘要我留下来了！”
玉玲紧紧靠在丈夫胸前：“逸云，谢谢你！”
萧逸云终于战胜了自己，他不再纠结，对家庭和学生的责任，终究重过了对个人前途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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