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秋天在陕西日报社采访戈焰，同时采访了戈老的老战友、患难与共的老伴钱丹辉，他是40年代新华社察哈尔分社社长、《冀热察导报》社长，解放后任皖南日报社社长兼新华社皖南分社社长、安徽日报社党组书记、社长、省文化局局长、曾兼任省文联副主席、安徽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解放区文艺大辞典》主编（该辞典以总结、研究中国解放区文学艺术、弘扬革命文艺传统、促进社会主义文艺事业繁荣为宗旨，收入自土地革命战争至新中国成立前所有文艺活动、文艺创作和文艺人物等有关词目4700条，其中文艺运动包括文献、论著、名词术语、事件、社团流派及文艺报刊775条。）我同戈老来到钱老的住处——省老干所11楼。摁响门铃，很快钱老走出来同我握手。先是谈了一下当代新诗的问题，紧跟着钱老话锋一转谈到了他当年一段难忘的故事。
《狼牙山五壮士》是钱丹辉第一个赶赴现场采访，用500字的电报发到延安通报全国。当时钱丹辉接到晋察冀军区一分区杨成武司令员的命令，立即采访狼牙山幸存的两名伤员。他动身出发，第二天傍晚才赶到卫生部医院采访了英雄宋学义和葛振林。1941年秋，日军向边区进行大扫荡，第一站就先进攻我军一军分区的根据地狼牙山。狼牙山如同狼的牙齿一样尖利，挺立在河北易水河南边，是晋察冀东线必经大道。我军一分区一团团长丘蔚指挥各连守护着这个英雄的狼牙山。日军每年秋都要大势进山扫荡边区，但每年都是大败而归。这次，一军分区一团七连战士掩护我军主力部队撤离后，留下5名战士，用地雷炸死敌军50余人后撤到山顶棋盘陀，这棋盘陀三面是悬崖陡壁，敌军大批往山顶冲上来，战士们的子弹、手榴弹全部打完，他们商定，宁可战死决不投降，从而一起跳崖。宋学义、葛振林跳至半山崖时，被几棵小树挡住，全身皮肤没有一块完好的，跑回团部当场就出现了休克，消息一下子传开了，邱团长、七连长都来了。后天就是阴历八月十五中秋节，全军庆祝反扫荡大胜利，给三位烈士开追悼会。5名壮士的英雄行为震动着钱丹辉的心，当即赶写出新闻稿，由杨成武签发晋察冀军区聂荣臻司令员，电传到延安。从而这狼牙山五壮士的壮烈行为，震撼着全国人民的心，更是鼓舞了多少代年青人努力奋进。
晋察冀边区是钱丹辉的第二故乡，也是他孕育诗的沃土。面对边区军民高昂的抗日情绪，他一面写诗鼓舞士气，一面在平山县李台村成立晋察冀第一个诗歌团体铁流社。1938年3月创刊《诗战线》刊物，他与西北战地服务团的诗人田间、邵子南、史轮、曼晴等，时常相约赶写街头诗，联合组织“街头诗活动日”，以此推动边区的街头诗运动。努力从时代的生活中深切感受一个民族的灾难，从抗战的生活中吸取时代的感情养分，并以独特的诗歌语境激励边区人民更积极的投身到革命的队伍中来。
漆黑的夜/狂风暴雨的夜/队伍在深山里奔走着奔走着/我数不清翻越了多少大山/也数不清又渡过了多少大河/当登上一座高山的峰顶/天地突然开朗/大队人马在山头休息/几匹驮骡在啃着青草/迫击炮重机枪架在一旁//队伍静静地等候命令//这时风停了雨歇了/满天的乌云消散了//心头立刻涌起一片明亮……《夜行军》
我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夜夜枪弹的风雨落满山头/岭上的杏花谢了又开/守卫着你夜夜苦战到天明/小草屋里住着的老妈妈啊//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你常常冒着塞上风雪/从陡峭的山路走上山顶/端起你送来的热米汤/看它很久很久——一口口领受着你的情/我舍不得离开老妈妈啊/也舍不得离开插箭岭/可是冲锋的号角又在响/看我的战马也在仰头长鸣……《夜别插箭岭》
钱丹辉这一时期的抗战诗歌所弘扬的民族正气，是中华民族赖以生存，形成坚强凝聚力的战斗精神，而这种抗战时期的战斗精神不会因为年代的久远而减弱，反而会在我们后人的积极收集中与当代社会先进思想相互渗透。抗战，标志着20世纪中国最辉煌的革命时期，毛泽东等一批中国共产党人依托延安边区老百姓有力的臂膀，写出了中国交响乐中最动人最激越最响亮的一章。有诗人认为任何一个时期一个时代，真正留下的诗作大多对人类的命运包括对社会进程都做了很好的重要记录。在解放区文学的抗战诗歌中，诗人在那些炮火连天的年代能写出关注国计民生，把探寻中国人民解放的美好期望，与我们的民族性和战斗性有机的结合，把诗化语境的重点放在刻化人的精神世界上，成功地创作出一批有份量的诗作。如田间《假使我们不去打仗》、曼晴《匕首》、柯仲平《西安与中国青年》、蔡其矫《肉博》、杨山《熟睡的兵》、卡之琳《前方的神枪手》、钱丹辉《孕育新中国》。
我们/在光彩的土地上/勇敢地战斗/把火热的诗句写给民众/用粗野的声音/呼唤着前进//同志/让我们流血吧/在战斗中/在硝烟的生活里/孕育新的中国《孕育新中国》。钱丹辉的诗歌特点总与他的当下心境息息相关，欲隐而显，情文丛生，由于诗人丰厚的唐宋古典诗词的修养，诗文本的形象化与音乐性尽可能在居守小我一隅的基础上，融进时代的呼吸，掌握和体味时代的苦难。正是这一关注时代苦难的一脉相承，诗人才触摸到“火热的诗句”，“用粗野的声音/呼唤着前进”。诗人在战争的风火岁月还养成了读诗抄诗写诗的习惯，在敌后游击区虽然战斗频繁，敌人封锁不断，诗集几乎很难找到的情况下，想方设法找借书的机会。1940年春钱丹辉看到田间带着一本外国名诗手抄本，其中有惠特曼、海涅、高尔基等人的作品，他用整整五个通宵全部抄了下来。提起这件事戈焰记忆犹新，戈老说那时的老钱简直把诗歌看得比他女儿还重要。他们的第一个女儿生下来才六个月，由于频繁的战争灾难，就早早结束了幼小的生命，一直到孩子停止了呼吸，钱丹辉还死死抱着不放，在敌情危急的情况下他和戈焰跑到山角一个偏僻的地方，把女儿的尸体装在一个小纸箱里，戈焰把自己一支缴获的手表和一支钢笔也留给了他们的女儿，硬是小夫妻用四只手扒出一个土坑埋葬了女儿，他们在一块小木板上用小刀刻下“小丽之墓”。戈焰说，埋下女儿的那一瞬间，我怎么也不敢回头看一眼那可怜的孩子，我怕自己忍不住大哭起来让敌军发现就麻烦大了……
战争是残酷的，在当时情况下钱丹辉只有悄悄地安慰着戈焰伤痛的心，擦干他们最后的泪水又继续开始战斗了。在诗人所有的诗歌作品中，钱丹辉特别对红色很敏感，只因红色是我们革命旗帜血与火的象征，红色自古以来就和中华民族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中国古代称赤县不就是红色命名吗？诗人诗作中的红色既以光泽之美醉人，更以寓意之深感人。请看《红羊角》一诗牧羊人向群众发出敌人进来的警号，在“满手是血/羊角染得通红”的时刻，狼牙山一排排锐利的山峰，“擦破了牧羊人的前额//敌人疯狂的扫击/无情子弹的风雨/直向牧羊人扫去/铁色的岩石吐着火花/满山满谷飞喷着烟雾。”这些凝聚着民族精魂的气息，是对牧羊人献身抗日的精神礼赞，它潜藏于意象深层的情感波浪，以深情百转的回旋式冲击力震憾着你逼视着你。“牧羊人还立在岩顶上/猛吹红色的羊角。”这位对敌人万分仇恨，对父老乡亲充满爱心的牧羊人“没有说出乡亲们隐藏的地方。”老妇人被感动得泪水“一滴一滴湿透了牧羊人的血衣。”读钱丹辉的诗必须慢慢细品，才能品出它的灵性与悟性，诗之道纵横交错于心的自由驰骋，为了追求诗的意韵，诗人在文本中把他强化的“血”与“红色的羊角”相互交错，即以共时性建构来美化历时性隐寓。这种历时性隐寓换一种角度来说就是中华民族坚强不屈的硬骨头精神。正是这种抗战精神使中国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打败了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鲜血染红的红羊角就是革命庄严的宣言，正是诗人通过红羊角的战斗寓意，使我们看到了牧羊人身上的一种激情沸腾的抗战精神。并使这种抗战精神母题概念的界定，成为有利于统一整个文学作品，有意义的历史线索的伟大超越，超越它的母题与主题，使母题的抗战旨意在它的寓意象征等概念中，还原出时代的真实似乎是在清晰的历史背景中，覆盖上一层鲜红的血衣。以此形成阅读快感的强刺激，由重减轻，由缓减慢，这是一种具有钱氏标志式写作的一个里程碑。
诗人在抗战年代所写的街头诗，传单诗，经过反复多次的扫荡与反扫荡战火的袭击大都遗失，但也有一种预想不到的意外。在铁流诗社与西战团的战地诗社第三次合作中，钱丹辉所写的传单诗《夏收》，由于得到田间当时的及时搜集寄往重庆，在胡风主编的《七月》大型文学月刊发表。胡风在选编诗集《我是初来的》（七月诗丛之一）的“代序”中，包括钱丹辉在内的战地诗人，评论说：他们在创作上是积极活跃的，诗集选收诗人的作品基于一种生活战斗的需要，驱使着发出他们内心的强音，而这种诚实、质朴和粗犷是紧随时代前进的，从中可以感受到人民的觉醒状态和觉醒的方向。胡风最后评价说，在一个艰难时期新诗能保持健康的色彩，对今后边区的诗歌发展将起更大的推动作用。
钱丹辉抗战时期的作品还有《给》、《集场》、《春旱》、《可悲的记忆》、《开荒曲》、《哀歌七章》等都具有很大的影响力，在漫长的战争年代各种不同风格的抗战诗在保持独立艺术风格的同时，也经历了一个互相学习互相融合的过程。这一时期无论是街头诗或传单诗，由于当时战斗的需要给这类诗的朗诵机会也提供了最好的契机。钱丹辉说，联大来考察欢迎他们，我朗诵。丁玲、周巍峙带领的西战团交流来学习，我们又是热烈欢迎，是我第一个又朗诵欢迎，他们所到之处看到我们贴满的墙头诗传单诗，老周（巍峙）全都记下来了，把我们怎样欢迎他们，在路过一个公署所在地时群众自发组织的热烈场面庄严隆重。那时我们都不叫同志叫先生，我们铁流社出版的64开诗集《给自卫军》送老周，后来才看到这件事周巍峙写在他的日记里公开发表。大龙华战役消灭日军400多人，最主要的是我军弄到了日方的机密文件，送到军区火速转到延安，曾得到毛主席的高度赞扬。战士们胜利归来该热烈欢迎，他很快安排报社文印股印成一小条一小条的彩条，张贴于凯旋门并把这些传单诗送给战士传阅交流，那时的政治部（史进前主任）签字审批基本上都用不着这道程序。
你们为祖国/流汗流血/获取了大胜利/今天/在早晨/我们来欢迎/你们/——光荣的胜利者啊/我们以无限的热情/祝福你们健康归来。钱丹辉在这首《欢迎你们》的小注中写道：“1939年4月于易县北罗山村，欢迎大龙华战斗胜利归来的主力部队而作的诗传单。”
彩色的捷报/已经贴满边区的每一个村庄/千百万民众/像歌舞在节日里/都用骄傲的声音/传说着你们英勇善战的故事（《捷报》）。
诗人笔下崇高激昂的时代精神，是来自对人民战士深挚的情感，诗人所突现描写的《捷报》不同于其它抗战诗的乐观展望，它是把当时人民群众的高度热情和典型意义，同时代精神紧密联系一起的。无疑为抗战诗歌形成一种超然战争的伟大气概，它所形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大无畏精神，在近年来的中国文化多元主义的冲击下将屹立于当代文坛最注目的核心地位。实践证明我们深入地研究解放区文学的抗战精神，科学准确的评价抗战诗歌对于我们贯彻中央“八荣八耻”的精神，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巩固和扩大毛泽东的思想阵地，对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价值观将起着无可低估的深远影响。对于抗战诗人钱丹辉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重要贡献和地位，我们只能以景仰的姿态来认真学习，但我们绝不会虚妄的认定诗人本人早已超越了他所属的那个时代。一个诗人往往只能代表一个民族，一个历史时期进步的方向。他所代表绝大多数人民的思想、要求和愿望，是与他观照民族精神的历史走向分不开的。在此我们不妨摘录一些文学史对诗人钱丹辉的评价，足以让我们肃然起敬起来。
“诗人钱丹辉同志是晋察冀早期诗歌运动的重要诗人之一。他是晋察冀第一个诗歌团体铁流诗社的组织者与领导人，晋察冀早期出版的诗歌刊物和作出的贡献，对晋察冀诗歌运动的最初成长与发展起到了某种先驱作用。”（雷雨田《钱丹辉与晋察冀诗歌运动》。
早在50年代诗人钱丹辉便受到国内外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专家的重视和好评，诗人田间评价他的诗：“短小精旱，是锋利的匕首。”邹获帆说他的《夜过柿树林》：“只短短16行诗，却如此细致入微地表达了战士和人民的思想感情。这就是真诗，这就是好诗。”唐弢和严家炎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中赞誉：“丹辉善于用色彩鲜丽的图画来反映边区人民的斗争生活。”日本《中国现代文学选集》二十卷本，由中野重治，今村与老雄合编的《诗民歌集卷》，收有钱丹辉的诗，被列入中国现代49位名诗人行列，并且排在魏巍、李季之前。魏巍在《晋察冀诗抄》重版《后记》中说：“当年丹辉同志在晋察冀东线一直坚持着他的诗歌阵地。他是铁流诗社的主持人，又是《诗战线》主编。那时他热情很高，雨季的战斗中还背着大家的诗稿行军，这是很令人感动的。”方元的《诗人钱丹辉传略与创作》中说钱丹辉“还写了数量不少的带有历史画卷意义的叙事诗，这些诗具有特定的抒情形式。他是把叙事诗与抒情诗熔为一炉，既是叙事又是抒情的诗歌形式。他的诗有特定的故事性与完整性，又有细节的生动性与丰富性。在艺术的表现手法上，可以更集中更概括，也可以千变万化不拘一格。情节可以得到充分的体现，诗人注重的诗意美又可以运用自如与最好的发挥，来深刻展示时代和历史的真实风貌，它总是带有自己的民族风格与民族的战斗气派。”钱丹辉回忆抗战初期在行军途中吟诗的情景，他说：我们走到绥德附近，永定河水在伴着我们滔滔东流。这时的心境同晚唐诗人那种感伤的哀怨情调根本不同，它是那种壮怀激烈的热血沸腾，满脑子都是爱国热情，充满直奔疆场还我河山的战斗精神。诗人这种战斗精神，就是我们中华民族在抗战时期的革命精神。它成就彰显了我中华民族一个划时代的光辉历程，或是一个民族崛起几近神圣的境界。历史证明抗战文学的题材始终在昭示和促进着中国人民的繁荣和强盛，它以时代的政治背景为依托，创造人类历史上一个了不起的民族风貌。有诗家这样说抗战诗，这种瑰奇的诗美熔铸了毛泽东思想的战略政策，在漫长的历史岁月中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抗战诗几乎风靡了革命诗坛，吸引并熏陶了几代中国人，而且传唱到国外经久不息。毋用置疑在知识经济和多元文化共存的改革时代，我们继承和发扬民族文化的精髓，将有着极为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深远意义。钱丹辉“充满直奔疆场还我河山的战斗精神”与他诗美的民族精神是相辅相承并相得益彰的。他诗歌特色的创作个性在一个时期推动了解放区文学走向的全国步伐，从而加强了诗人对他同时代的创作群体形成的创作成就，有着直接和间接的必然联系。这首先表现在诗人以倔强个性的敏悟，赋予了诗歌以战争年代的真实质感，丝丝入扣在个体生存的境遇上，正如诗人的一篇文章中写到：人活着的根本标志就是一个精神的寄托，人生只有在这个战斗的过程中惟有实现精神的步步升华，才是他生存意义的根本所在。诗人以战斗的精神为审美中心，辅以重要的历史事件，对消失历史的还原，在不经意中深刻地揭示出革命年代对个人产生的重大影响。诗人把他立足于战斗的人生将历史的时空整合起来，凸现出他在时代的生活现场的心理感受，但他已远远不是当年的革命战士，而是以他自己内心的高超与同代诗人共同热衷的叙事场景中，他诗歌的战斗性碎片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沉淀，使诗人渐渐疏离了诗坛。特别是在诗人寂寞孤独的晚年更加与外界缺乏接触，自然拉长了诗人内心被抛弃的感觉，对诗人多年“失语”的问题成了他精神生活毫无关联的悲哀。正所谓真悲无声而哀，真怒未发而威。假如我们的社会是无意抛弃了战争年代的诗人们，那么将会极大的影响我们对解放区文学的抢救工作。如果这不是无意的抛弃一切都说穿了，钱丹辉诗人晚年的悲哀也反映出一个社会对诗人的莫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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