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以美启真 以美储善 ◆◆
本文作者:郭珊
诗歌有什么用?有人说,诗是不讲道理的。那么,就讲个故事吧。
上大学前,我所受到的语文教育,目标只有一个———为了在“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刹那厮杀中生存到最后。即便算是一个站在大学中文系招生海报前会激动得流鼻涕的“文学爱好者”,我同样发自肺腑地痛恨鲁迅,因为得死记他使用的每个副词,例如“(法海)他偏要放下经卷,横来招是搬非,大约是怀着嫉妒罢,———那简直是一定的。”“大约”、“简直”、“一定”三个词及其顺序,整个高中考了不下10多次。
只有不考的东西,才能让我们暂时忘却将一切文章肢解为“中心思想”、“段落大意”、“写作特点”的反射性冲动,例如日本作家栗良平的《一碗阳春面》,以及包括《致橡树》在内的绝大多数诗歌———高尔基的《海燕》除外,因为是必考篇目,长期荣登本人“最讨厌诗歌”排行榜榜首。
至于作文,让某位亲友挂个彩、生场病来帮助本人“战胜脆弱”,那简直就是他们生来的使命。唯独有一回写到公园里的池子里丢满垃圾,挨了一个“面谈”的评语;后又因为在一篇状物类文章里抒情过头有“怀春”之嫌,更落得“班主任面谈”的下场。写诗,用今天的话来说,估计是“太寂寞了”———那简直是一定的!
我不是故意要用一种“旧社会诉苦”似的调调来描摹过去,只是因为之后经历的东西,实在太具有颠覆性———至今都忘不了在北大上的第一堂课,钱理群教授红光满面、声如洪钟地向在场学子宣告:“从现在开始,请你们忘记上大学之前所受过的一切语文教育,在你们面前的是一个全新的世界!”听得人浑身打颤,神经纠结,与梁启超初见康有为的感受差不多———“先生乃以大海潮音,作狮子吼……悉举而摧陷廓清之,冷水浇背,当头一棒……生平知有学自兹始。”
在个人成长史上,老钱就像孙中山,诗歌教育等同“辛亥革命”:穿着长袍马褂的古典文学老师摇头晃脑地敲着竹节唱姜夔的词;现代文学课上老钱把鲁迅的《野草》讲得鞭辟入里,终于消弭了我多年对之的愤懑;外国文学史老师讲叶芝黑塞艾略特,外系的学生跑来抢占位子;法语课上我们用忧郁得叫人心碎的腔调,吟咏阿波利奈尔的《蜜蜡波桥》,隔壁传来德语班高声朗诵海涅的声音,铿锵豪迈活像希特勒的战争演讲,众人感叹“光凭诗歌就知道法国人打不过德国人!”
在课堂之外,这些从未谋面的古今中外的诗人们,指引我们春天去玉渊潭赏花,闭上眼感受“风微花气足,树密鸟声闲”的意境;夏天在什刹海划船,在未名湖畔组织诗会,读穆旦,海子,食指,西川,或者特朗斯特罗姆,南腔北调的声音汇聚在一起,随着湖面的夜雾弥散;秋天去郊外远足,一边叫嚷着“天凉好个秋”,一边偷别人园子里的苹果和柿子;冬天忍不住去陶然亭“蹀躞雪泥”,一路有李白、王维、艾青、茨维塔耶娃作伴,不亦乐乎……我们模仿莎士比亚和李商隐写情诗,在北戴河的沙滩上怀念泰戈尔的《孩子们在大千世界的海滨集会》,在毕业时分用《这是四点零八分的北京》为彼此送别。
真的,至今我也说不出,诗歌有什么用,我只知道,那些年我是如此快活,被过去的教育弄得皱皱巴巴的心,浸润在汪洋恣意的诗意之中,再次变得莹润丰沛;我只知道,那些年,我们凭借生命最初的直觉去爱这个世界,仿佛它的美好恒定永不会更改,爱天空中每一枚燃烧的焰火,爱每一次扑面而至的纷涌人潮。即便人生经历反反复复的断念和希冀,承受再多急景流年的重压,我仍然懂得“怎么看‘七月的巧云’,享受微风中的藤椅,雨夜的霓虹灯”,为生命中每一处暖心至诚的景象而感动,我的爱也因善意、理解和宽容而熠熠生辉。
直到今天,我依然笃信,在这个不是克己复礼、文艺复兴,不是狂飙突进的时代,诗歌依然是不可或缺的,不然,每当非典、地震来临,中国怎么会爆发式涌现出《我只看见你的眼睛》、《孩子快抓紧妈妈的手》等无数诗歌,中国人又怎会选择用诗歌这种方式倾诉大爱与悲恸?我由衷相信并期待,在本次小学生诗歌比赛中,能读到更多“桥是河流的电话/从上游到下游/桥是最近最快的语言”这样妙不可言的句子,正如我始终相信老诗人圣野说:“一个自幼受过儿童诗熏陶的人,长大,肯定是个有是非观,有真性情的好人。”
我想对家长们说,即便你的孩子对文科并不在行,那么中国IT领域带头人方兴东的例子也足以说服你多读一些诗———这位高压电专业的博士高材生,在剖析成功奥秘时,说过这样一番话:“我是个诗歌爱好者,从大学入学开始,我一直未停止过诗歌创作。诗培养了我的创新意识和创造能力。”
身处知识经济时代,不仅是创造力,独立思考的能力,感知美、表达美的能力,良好均衡的文化修养,无不是基础教育应当给予儿童的礼物。我期望,我在北大所经历的“诗歌教育”不再是个别应试教育“既得利益者”的专享,诗歌教育也不再像过去那样单纯依靠个人的天资和领悟力传递下去,而应当符合现代教育的原则———首先是注重在一般条件下的普遍泽被,其次才是重点培养,每个人都是社会的有效资源,诗歌之美当然应为人所共享。
当杨利伟实现中国人的飞天梦时,他带上太空的还有4位10岁小诗人的诗作。孩子们幻想着“在木星的腰带上建一间旋转餐厅”,或者“在月亮上造大海,万一地球干涸了,让月亮下雨”。这让我禁不住想起受访诗人评委们说过的一句话:我们常教育孩子们要有一颗中国心,这颗“心”是爱国心,民族心,进取心,和平心,也应当是一颗“诗心”。让诗意和浪漫钻入孩子的心里,中国这个拥有灿烂历史的诗歌大国才能为人类社会作出更多独特贡献。
“以美启真”、“以美储善”,莫过于诗。
【原载2010.4.23《南方日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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