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细思量，情愿相思苦。
凉风习习。
“兰儿，扶我回房。”一抬头瞬间，便也看到如此深邃幽怨的眼眸。
江南一如既往的潮湿。
我有时怀疑，少爷和小姐也许根本就不爱。在他们眼睛里，我看不出任何温情。
“小姐，兰儿多嘴了，兰儿觉得你和少爷没有爱情。”
后院里。我这样说时望见小姐在那一瞬间慢慢破碎，散落成凌乱的花形，却总是凋落的样子。
“兰儿，你不懂。”
闺房里。
我给小姐上妆。敷粉搽胭脂，小姐原也这般的美，如雨过牡丹，日出桃花。一如四年前上花轿那般娇艳。
“少奶奶，少爷催您过去用餐。”
竹儿在门外轻声说。
我扶小姐走过那红廊大柱，就连用餐，小姐和少爷依然无语。
日子似是这般的，楠木万桌，红泥火炉，紫砂小壶。
只是偶尔听到小姐的咳嗽声。
送药到小姐房里时候。
我听到从小姐房里传出来的低低的吼声。模模糊糊听到“生不出”，"传宗接代”的字眼。
沉默很久，很久。
“你纳妾吧。”
久违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像小姐平时说话一样平静。
梦里海誓，梦外韶华。
我躲到门边，看到少爷匆匆从房里走出的身影，我错觉看到一个落寞的背影。我轻轻走进去，她在不停地找东西，翻箱子里的，柜子里的，胭脂里的。
“兰儿，你帮我找找，我觉得有什么丢了。”
我心里一阵发酸。“小姐，你这是何苦呢？你什么都没丢，你就是不爱，根本就不爱。”
我缓缓从嘴边吐出这一句话时，就看到小姐微微颤抖的肩膀。
细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
也许是忙碌，也许是遗忘。那次争吵之后家里一如既往的安静。而我却常常梦见旗袍下削瘦的小姐凄婉的神情。
少爷要出差。
我和小姐送他。杨花纷纷扬扬，落满一地。小姐目送少爷远去的背影，低头拾起几片杨花。
“原来，岁月真是这么寂寞地流淌着的。”
小姐的眼睛望向某个远方，很远很远，然而，我知道，她的心，更远。
人去夕阳斜，只留大片大片的空荡荡。
“这杨花，这夕阳，也是这般的让眼睛湿了。”
我蹲下去扶起小姐。
“兰儿，我不是不爱，是爱得太深。”
一曲杏花泪，吹断离人的泪，吹疼离人的伤。
“小姐，太过凄美。”
我站在小姐后面。从一弦一音的藕断丝连中，听出一丝忧伤，一些沧桑。她是苦命的女人。
“兰儿，相思如琴，可悲的不是弦断，而是余音哑然。”
“兰儿，我沿着生命线游走，把所有的纹路都看穿了。”
“兰儿，有一种声音，虽然柔若无骨，却总能准确地刺中心脏。”
青灯之下，一点一滴，仍是她静穆的面孔。
跟随小姐十年，情同手足。我却始终无法明白她的心事，始终不能够去安慰她。
少爷回来了。
带回一个女人。一个妖娆的女人。她美，那种盛气凌人的美。
那天夜里。小姐拿出一对手镯，我看到晶莹的绿，刻着“前世今生”。
“叹人间，几度伤春。念相思，暗自销魂。”
四年来，小姐寂寞时总会念起它。
“兰儿，四年了。都已经四年了。这手镯是他四年前与我的。”
“小姐，你不疼么？”
“疼亦作罢。”
我又看到她深邃的眼眸。
轻舟小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煞人。
而她也是这样的愁。
日子一如死水。
只是我开始憎恨那张盛气凌人的脸。
“哟，这不是姐姐么？啧啧，可真是美人胚子。可惜了这么张脸，终究是不得宠的。”
二少奶奶狐媚子地摇摆身子在小姐面子晃。
“姐姐，您瞧瞧我这肚子，就是争气儿。”
无语。
“兰儿，我们回房吧。”
小姐一如既往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
然而我知道，她是疼了的。
曾伴一株水柳，还望得见几丛红莲，寂寞安详。
“《淡黄柳》里说道：‘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白碧。’果真个美。”
少爷伫立在池塘边，旁边站着小姐。很久了。从二少奶奶进门，这情景便也很久了。
小姐微微一笑，“果真是美。只是，花相似，人不同。”
“好个花相似，人不同。”
少爷牵起小姐的手，说：“随处走走吧。”
在转弯处，忽然看到几个丫环在那里低声嘀咕。
隐隐约约听到“听说二少奶奶和管家有事儿”。
李妈还操着嗓门嚷，“没准肚里孩子还是管家的呢。”
少爷和小姐怔了一怔。
我使劲跺了跺脚。她们一看到少爷和小姐一下子住了嘴。我看到少爷的脸色全变了。
我看到少爷丢下小姐远去的身影。
山盟虽在， 锦书难托。
这事儿也归于平静。没有人再提起，就连少爷，也似故意将这事掩饰。
我都明白，他这样，不过也只是自欺欺人。
十里秦淮与古青溪水合流处的桃叶渡春色无边，却感到一片无边的寂寞。
少爷常常夜不归宿了。流连于花街柳巷。喝醉回家，也是拼了命地摔东西。
我端来热水。小姐欠身起来给少爷擦脸。
摊开手边的日子，落满了生命的尘埃。
“兰儿，命运就是这般被演绎着的。"
“小姐，你是一株香草，零落在污泥边。”
“流水的过程，就是这么简单并且有力着。”
我又看到她深邃的眼眸。如春水源源不断。
少爷又带回一个女人。是个烟花女人。叫若水。
新婚之夜。烛光闪烁。
“兰儿，你看那些烛光，明亮得刺痛每一个部位。”
我在想，那一刻的小姐，刺痛的，肯定是心。
摇曳的烛光，有太多的缠绵的柔情，有太多浓郁的寂寞。
一个人的记忆，抵不上一点烛光的闪烁。
若水是不得宠的。连下人也怠慢她，说她是不干净的。倒是小姐与她甚好。
我常常在后院里，看到若水迎风而立，款步如兰，孤寂和凄清漫卷花香。
她不停地行走，在后院里来来回回。
小姐说她也是个苦命的女人。
若水告诉小姐，唯有不停地行走，才能将影子拾起，贯穿纯粹的一生。
然而我和小姐都清楚，若水她，仅仅只是不安。仅仅是一个女人的卑微和可怜。
五个月后，若水还是离开了。
没有告诉少爷，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只给小姐留了一封信。信里说她是不安，始终是呆不住的，还是要去不停地行走。
小姐去她房里只看到桌上一张白纸写的八个大字：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原也是这般的苦。
“花和水，谁让谁疼？”
小姐抚摸着她的琴弦。杳渺柔媚的琴弦恍惚如梦。
远远望去，小姐像盛开的蔷薇，美得无懈可击。
“兰儿，你知道么？我是信命的。其实纹路承载的时间，不过是短暂的一瞬间而已。”
夜凉如水。
三千情丝，融化在江南的一片温柔里。
小姐又拿出那对手镯，喃喃道：“叹人间，几度伤春。念相思，暗自销魂。”
“小姐，你总是这般的伤。”
我帮小姐整理胭脂盒。
“兰儿，你把这手镯拿去吧。”
“小姐，你说玩了吧？这么重要的东西...”
“兰儿，这么些年来，我所有的记忆，就剩下它了。可是已经，不重要了。”
“小姐，这……”
一碰便是凋零的伤，一碰便是一场华丽的惆怅。
“兰儿，你我情同姐妹，你又何苦推辞。权当帮我保管好不？”
小姐深邃而真诚的眼光让人不忍拒绝。
“兰儿，十年了，你还是这么不喜欢说话。十年了，你听我说了很多的话。十年了，你还不懂我。”
“兰儿，来路已逝去路已断。”
回首看了来时那座青石小桥，桥的对岸已是昨天。
小姐死在那个水草肥美的日子。我却记得，我熬药时二少奶奶去过一趟。不想说什么，因为我终于懂了她。尘世的纷纷扰扰，她是不习惯的。她终究是，不属于这尘世的。
叹人间，几度伤春。
念相思，暗自销魂。
我又拿出那对刻着“前世今生”的手镯。想起小姐说过，她不是不爱，是爱得太深。想起小姐说过，来路已逝去路已断。
我想她一定离开了仙株寂寞林，笑对红尘之扰，烟火之困。
人生几回伤心事，山形依旧枕寒流。
杨花又落满地。
少爷抚摸过墓碑的手，像水一样流。
孤寂。疲惫。
一捧黄土，深深地，嵌入他的眼睛。很深很深。
不见底的深。
我又看到，他湿着的眼睛。那一刻，我又看出了，他是疼着的。
我低头捡起一地的杨花。
你爱她吗？
爱。
有多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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