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诡数
  文 / 徐智敏
    


    布满赤焰的大街到处可看见鲜艳的五星红旗和奥运会五环旗,以及中国印、奥运会吉祥物福娃等图案。而在脸上洋溢着愉快和热情的人们的心中,则还潜藏着一种氤氲的情欲,那缠绵绯恻的空气叫人很容易就能感受到它的能量。
    占白义因为要取一本预订的数学专著,走进了离省数学所不远的佳文新华书店。
    在走向收款处的时候,他本来目不斜视、对书店里的其他读者毫不注意的。可是到了收款处取书时因交款一时没零钱找,得等待,便随意地把眼睛往书店大厅里环视了一下。不看尤可,这一看,给他的目光撞见了一个他非常熟悉的、浑身上下象罩着一层光晕的玉女。
    “糟糕,怎么她也在这儿呢?”
    完全是克制不住的、尽管那美丽的玉女并未注意到他,他也突然紧张起来,心房异乎寻常地猛烈剧跳,耳朵都清清楚楚地听得见那跳动极快的心跳声象擂鼓一样“嘣嘣”响,叫他的手都不由自主地拼命抖动。
    “不能叫她看见我!要叫她看见,我今天肯定会多些麻烦了!”
    占白义在心里这样暗想。仓促之间他显得很令人生疑地突然迈出一大步,想避到人家收银员收款的柜台后边去,可又怕叫人生猜疑,少了钱找他看数,到时有嘴也说不清,便赶快又收住脚步,这又给人一种很做贼心虚的感觉,更容易引起别人的疑心。收银员警惕地盯住他,很急速而惊慌地伸手向放钱的抽屉护过去防备着他。他很懊恼,咬了一下牙想:“我怎么给人看着象个可恶的贼一样呢?”于是便窘迫地带着无法控制的抖音低声对那收银员说:“对不起,我不是那样的人。”然后他的眼睛就向藏书店大厅四处环顾,见书架虽然很多,却象都藏不住他的样儿,很容易就会给那美丽的玉女发现。只得牙痛似地吁一口气,对收款员说一声:
    “我今天先不拿书了,等明天有空再来拿!”
    然后他就低下头,整个人完全不合身份、年龄、形象地快快离开了书店大厅。到门外还回头望了一下,看那美丽的玉女有没注意到他。见她没往门外望,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曾红珊手拿两本最新出版的小说往省数学所方向走。她今年已经有二十六岁了。从数年前起,她就想从茫茫人海中寻觅到那属于她的柔风,可到现在看来,要遇到那种合她心意的柔风还很遥远很遥远哩!
    此时是中午人们吃饭、午睡的时间,省数学所内外没有什么人进出。不过曾红珊要进大门时,正好韩少梅从里边往外走。
    不知从哪年开始,曾红珊一见到韩少梅就有一种鄙视和不平的复杂感情交汇在一起,叫她内心不大畅快。也真是的,韩少梅长得又矮又胖,可她偏偏有一个又英俊又很有才的丈夫。
    “凭什么?凭什么她能嫁那样好的男人,我就嫁不到?”
    此时看到韩少梅,曾红珊就由不得伤感而无奈地想。
    韩少梅和曾红珊相遇从来互相都不会主动跟对方打招呼的。这不知是为什么。曾红珊因为对方有一个好丈夫存嫉妒而无心开口,那么韩少梅呢?
    跟她遇在一起真是不舒服!太不舒服了!
    曾红珊暗暗想,高傲地斜瞟韩少梅一眼,然后就神情阴冷地走了过去。

    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诡”字有两种意思,一为欺诈,二为奇异。在占白义近年常常遇见,并深入研究的一种数学现象中,也存在着类似的两种性质:一为奇异,二为诡谲。
    数学知识中有实数和复数的概念。其中复数是含有实数和虚数两部分的数。占白义发现,在这世界上,有一种数是既不与实数相同,又不与复数相同的,它们表面上看着似乎是两个数相等,其实两个数却是完全不相等的。他把它称之为“诡数”。这诡数具有一些叫人难以想象的地方,它是挺令人回味的,不深入进去进行严肃认真的研究和探讨,不会感受到它的奥秘和出人意料。
    曾所长是二十二年前挑选占白义进入省数学所的拍板者,当时他不过四十一岁,戴着副眼镜,穿着西装,神情冷峻,不苛言笑,给人感觉是高高在上的那一种人。供他挑选的一共有八个研究生,他对开始的每一个人都似乎没点儿好声气,虽然并不冷嘲热讽,却似乎从骨子里透出一股轻视,没问几句就说:“你搞数学研究?中国可不会有什么大希望!”叫听者感到很不舒服甚至恼怒,在背地里都暗暗骂他:“是个什么东西,这样看低人!”轮到占白义给问话时,已是最后一个了。看到前边的几个人都被无情地涮下去,他由不得心中打鼓。正眼看曾所长的勇气他没有,把脸儿转向一边呢又显得不礼貌,结果他是正眼对向曾所长了,却是一手摸着眉,一手下垂着,叫自己都觉得很别扭。然而曾所长并没象问别人那样向他问话,而是到他跟前先对他温和地一笑,然后说:“你的档案我看过了,你的导师我也通过了电话。虽然研究所有些同志对你有异议,但我看准了,你一定不会叫我失望的。”然后他又对占白义说:“从古至今,中国人强于机械数学——算术计算,弱于理论数学——演绎证明,不能更好地取得和占领数学领域的制高点,成就和影响在国际上就大打折扣,难以与欧美的一些伟大数学家,如牛顿、高斯、欧几里得等相匹敌。所以我挑选你来我们所,是希望你能在理论数学方面带来一股新风气和一派新气象,争取有一天能全力向外国数学家发起挑战!”
    占白义进入数学所已经二十多年了,总怀着一颗强烈的报国心,并一直都在努力着、拼搏着,不敢有丝毫的懈怠,但他至今也没能取得什么堪称举世瞩目的成就。这叫他很惭愧,很难过……
    在占白义到数学所工作的最初几年时间里,曾所长对他是挺关心、挺爱护的,见了他会亲切地打一声招呼。但这种关心和爱护也仅限于每年上边发下什么年度科研课题,都安排他去参与,没有一次遗漏过他。除此之外,包括出外交流、进修、工作和生活上遇到的困难和问题等,曾所长就几乎不闻不问了。
    占白义是那种有想法的人,他不想那么被动,曾所长“冷待”他,他就自己去找曾所长。
    “出外交流、进修那样的事是好事儿,只要争取得到名额,我一定会安排你去的。”曾所长有一次这样对占白义说,但他说了以后似乎就忘记了,再不提起。所里终于有了名额,他却先后给了陈会德和何土阳,叫占白义暗感憋气。有十二三年时间,占白义老是拿不出能打响的成果,可能与此有一定的关系。那时他就象下雨天踏入久积的淤泥,难以拔出脚,或又象出外狩猎的猎人,在阴霾天不时意外坠入自挖的陷坑,老在谬误和差错之中兜圈。正在占白义的科研命运出现危机,有些质疑自己是不是缺乏数学天赋的时候,他的恩师、中国科学院数学所的著名数学家陆老,适时地在他的人生路上出现了,拉了他一把,及时地给他指点了迷津:原来他在此之前走过不少的弯路啊!在陆老的频频关心和帮助下,他的研究终于走上了正轨,越来越有所突破,不仅论文能发表,还获得了一定范围的好评,先在省里获得了三等奖、二等奖,最后在全国也拿到了自然科学三等奖。
    曾所长在占白义进入省数学所的前十年八年时间,可能认定他今生已没多大出息,对他表现出了一定的轻视和怠慢。有几次,占白义在走廊或宿舍大院里遇见他,主动跟他打招呼,他竟象半点也没听见一样,一点儿回应也没有,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叫占白义既尴尬又难受。以后占白义再去上班或出去、回宿舍大院,远远就会伸长脖子向前方望,心里准备着一见到曾所长出现就装出要找什么东西的样儿赶快往一边躲。可是曾所长真的出现了,他又没勇气再往一边躲了,因为他顾忌曾所长会对他生出不好的想法,只能叹一口气,脖子抽直着,硬着头皮迎上前去。后来他逐渐出了成果,曾所长对他的这种态度也没有从根本上得到改变——象最近有一段时间占白义见了他跟他打招呼,他虽然不再完全不理不睬,脸上重新有了一点儿笑容,但那表情也还是冷漠的、轻慢的。难怪啊,在占白义进入省数学所的最初几年时间里,曾所长可是个很有抱负的人,不仅是对占白义,就是对所里其他研究人员他都反复讲:
    “我们不仅要敢与外国数学家争锋,也要敢与外国数学巨人争锋!如果他没有这种志气,没有这份勇气,那他就不是一个真正的中国数学家!”
    “我们这一代科学家如果不能做出足以改变世界历史的巨大贡献,我们就妄为科学家!我们中国科学家如果不能在不久的将来超越世界,领先世界,我们就妄为中国科学家!”
    ……
    曾所长是个情绪非常容易激动的人,在他向你说出掏心掏肺的话时,他不仅口也动,手也动,两手在人面前毫无章法地乱舞着,恨不得叫听者能马上和他有一样的想法,并和他一样能马上身体力行。
    拿占白义的所有成果与曾所长说过的话相对比,就可以看出他的成果是很不值一提的,含金量还不够高——一项在国内都不能领先,拿不到最高奖的成果,怎么可能与外国数学家争锋呢?——更不必说与外国数学巨人争锋了!既然这样,曾所长对他表现冷漠、甚至轻慢,就完全可以理解了。
    曾所长是一个国内著名、有较高成就的数学家,其成果获过一次全国自然科学二等奖。在占白义进入省数学所的前十年,他在占白义眼中显得是非常有雄心壮志的,给人的印象总是全力以赴地要带领大家干大事业,以便有一天能跟外国数学家一比高下。可是后来,不知是他取得了相当大的成绩,心满意足了;或者是他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无心再攀登了;还是这时社会上的各种各样世俗风气也影响到了他,他竟意志消退了,拼搏心缺失了,越来越没什么心思搞研究了,一天到晚除了在所里呆上一二十分钟之外,就是跑出去与社会上的各色人等应酬、打交道。有时占白义晚上出去散步,从城东走到城西的僻街,在饭店门口撞得见他,在发廊门口也撞得见他……

    淡黄的星光闪烁在朦胧的夜色中。曾红珊感受着滚烫而又混沌的血的潮动,内心深处激荡着无奈又压抑的情愫,闪闪避避地走向省数学所宿舍楼第三幢302的窗后。
    现在她已记不清自己是从哪一年哪一个月的哪一天开始,每到晚上就会自觉不自觉地时不时走到哪儿去了。这实在是一种难以向人启齿而又难以自我克制的感情。因为她心中总存着她所喜欢、所迷恋的那个“他”,因此她就总希望能在白天看见他的人,在晚上还看见他偶然走到窗前的身影。那个人为什么在她还没长大之前就结了婚呢?叫她即使再爱他,也已没了任何机会。
    夜风在柔情缠绕的黑暗中折磨着年轻而多情的女性的柔肠。一般说,在夜晚省数学所的宿舍区是难得见人走动的。家家都关门闭户,除了有灯光从窗户里射出来铺盖在楼与楼之间的树木、花池、草地和人行道上之外,极少看见有人在外边走动。
    尽管这样,独自一人走在外边的曾红珊也有很多顾忌:她担心会不会有人正好站在阳台上舒筋松骨,或者跑出阳台去呼吸新鲜空气;会不会有人从外边交朋结友回来,或者从家里跑出去找亲友玩,或者正好去上街逛……因此她做贼心虚似地尽量往阴暗的地方走:有树木的就往树木下走,没树木的就宁愿多兜上一点儿弯也要往那阴暗的地方走。同时她的耳朵还十分警觉地竖起着,仔细倾听有没人会在楼上的阳台处说话或发出其他声音;眼睛也频频地往这个阳台上望,往那个阳台上望,十分小心谨慎地要认真辨别出会不会有哪个人正好在其中的一个阳台上呆着;她还不时回眸望望身后,看有没人会跟踪她……
    不知什么原因,她总是觉得阳台上好象有人向她盯视着,背后好象有人对她跟踪着一样。
    虽然路程只有百多米远,但充满期待的曾红珊也费了近十分钟时间才走到宿舍楼第三幢302的窗后楼下,极力将自己的身影隐没在黑暗之中,然后带着自艾自怜的心情对着那302的窗户望。
    有几次她感觉到好象有人影会走到302的窗前,因此她就在心里默念:“我数十下,‘他’就会出现在那儿!”“我数一百下,‘他’就会出现在那儿!”“我数五百下,‘他’就会出现在那儿!”……但数来数去,结果她每次数完了数,都没看见有人出现在窗前。
    在宿舍楼第三幢302的窗后站了至少有半个小时,一直都怕有同院的人出现,一直都怕有人会注意到她,因此除了柔肠受着折磨之外,她还有一种额外的紧张在考验着她。可是今晚她没能看见他偶然走到窗前的身影,这叫她很失望也很失落,觉得苍天对她的磨难实在太过分也太残忍了。
    她今晚是无法再从窗背后看见他的身影了,他从来就不知道她会在晚上这么渴盼地跑来这儿望他,更不会关心她这么痴情、这么持久地暗恋着他。她只能心有不甘,却又十分懊丧地带着叹息闷闷不乐地离开了这儿。

    上班的时候,韩少梅的女同事们都爱谈论起各自的丈夫,并跟人比较。每当这种时候,韩少梅的脸上总是容易散发出自豪的辉光。因为在她的十一个女同事当中,只有她的丈夫是一个科学家,并且是唯一一个拥有高学历、高职称的人员。女同事们一提到她的丈夫,都会生出羡慕和纳闷的表情,颇为嫉妒的说:
    “少梅可真是有福气啊,自己没读到什么书,却能嫁到一个科学家,工资那么高,在社会上也那么受人尊重!”
    “算不得什么,算不得什么,这社会上工资高,受人尊重的男人多得是哩!”韩少梅一脸谦虚、但却克制不住愉快地说。
    在韩少梅的女同事们当中,不乏身材长得比她苗条,容貌长得比她端庄的,但她们的丈夫不是当工人,做小生意,就是最多在哪个单位做小干部,没一个有她的丈夫强的,因此她确实应该为自己的丈夫而感到自豪和快乐。
    “快告诉我们秘诀,你当初是怎么找到你的老公的?”陈青充满好奇地向她询问。
    “我有什么秘诀,还不是靠别人介绍,要靠我自己哪找得到他。”韩少梅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样他就看上你了啊?”
    “我那时也没现在这么胖呀。”
    “也差不多,也差不多。我们这儿从来就没有谁能比你更胖。”林凤带些生硬地插嘴。
    “这就要问他自己了,我可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看上我。”韩少梅一听到林凤的话儿就有些不舒服,由不得皱了一下眉头,很勉强地又说。
    “总之是你有福气,总之是你有福气啊!”陈青找不出其他原因,只能这样下结论了。

    尽管一直都有科研人员在数学田园里躬身耕耘,但由于省数学所已连续四年未有成果在全国评奖中获过一次奖,成为省科学院所属专业科研院所中的一个落后单位。因此省科学院突然给他们下达了“军令状”:必须在今年内至少获得一项全国奖,否则将给他们以科研经费减半的惩罚,一罚三年!曾所长上午去院里领受了这一“军令状”,脸色阴沉地回到所里后,当天下午就召开了全所科研人员的紧急会议。
    这次会议完全是依照各人在所里担任职务的大小和职称的高低顺序来安排座位的,曾所长坐在长条桌右首的唯一一个主席位上,其他人则依序一个一个地坐在长条桌的两边。曾所长在十多年前主持会议时虽然充满豪迈的鼓动语,但一般说还是言简意赅,不拖泥带水的,然而最近几年他不知为什么,鼓动语少有了,却越来越拖沓罗嗦,迂回曲折了。这次也是这样,在讲了一大堆无关紧要、可说可不说的题外话之后,他才慢慢点到了正题上:
    “现在院里已把剑尖刺到了我们的喉咙前,我们该怎么办呢?躲?那是躲不过去的,只有接剑,好好地把它接住。大家都是有一定造诣的数学家,应该有办法应对困难。现在大家坐在这里,都来好好说说,我们这次怎么完成这项艰巨而紧迫的任务吧?!”
    沉默,长久的沉默。这本是成熟的人们在需要表态的场合所应有的表现。但现在内心焦灼的曾所长很不满意这种表现。他需要大家快点拿出积极的态度来。因此他等待了一会后,便开始催促了:
    “方所长,你来说说吧!”
    副所长方顺源是个老科研人员了,从二十二岁大学毕业起,就进入这数学研究所来从事专业科研工作,到现在他已干了三十四年。但他除了发表过二十多篇论文外,从未在省级以上评奖中获过哪怕是四等奖。在以成绩论英雄的专业科研机构,他本来是没资格当上正职级的副所长的,但他不但当了,还升上了正研究员,这一点连曾所长也闹不大明白,他到底是凭的什么关系和能耐才当上去的。
    听到曾所长点到自己的名,方顺源显得象拖延时间地故意咳了一下,然后才略带歉意似地说:“曾所长,我老罗,能力消耗尽罗,还是让年轻人去担当重任吧。”
    这是一个没能力的人所说出的台面话。曾所长暗暗想。在科研问题上,曾所长从来没对老方倚重过,更不敢对他抱有什么希望。但现在为了显示自己对他的“尊重”,曾所长也不能不故意说:“方所长,你可不能推卸责任啊!这重担是要大家一起挑的,可不只是年轻人的专利!”
    “这话我懂。如果是早十年,我没二话说,保证马上冲上去。但现在我就不能再硬充好汉罗。”方顺源又道。
    听他这样说,曾所长不再勉强,便顺水推舟,转而向副所长王洪源道:“王所长,方所长说他能力消耗尽了,那就由你来说说吧!”
    王洪源是研究生学历,获过两次全国科研评奖的四等奖,在本省数学领域也称得上是成就相当高的人了。曾所长以前对他最为倚重,认为他在本所既能担当重任,又不会威胁到自己的位置。所以王洪源当上副所长和研究员,都完全是一种顺理成章的事。现在他听曾所长点到自己的名,他便略沉吟了一下,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回答:
    “曾所长,我这几年身体不好,疾病缠身,又主要管些行政工作,已很少搞研究了。在这种非常时期,还是不要拖大家的后腿,将机会让给年轻人,让他们去多挑挑担子,好好锻炼锻炼吧!”
    “方所长刚才说要让年轻人去担当重任,现在你也说要将机会让给年轻人,让他们去挑挑担子,你们这不是成心在逃避吗?”曾所长皱起眉头。
    “我们不是成心在逃避,而是岁月不饶人,力不从心啊!”王洪源挺起腰板说。
    “你今年多少岁?”
    “五十八岁。”
    “好!我们老一辈的科学家,谁不是干到七八十岁还老当益壮、不减当年的!”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没什么可比性。”王洪源用力地强调。
    曾所长轻叹一口气,不好再说什么了。
    ……
    当曾所长点到陈会德的大名时,这位大学毕业的副省长公子、副研究员,平时难得搞出自己的成果,因作为第二作者挂靠到曾所长的论文之上,才两次获得省三四等奖的而立之人,听曾所长点到自己的名字,他先慷慨陈词,说:“在现在需要我们出大成果、出拳头成果的时候,我作为一个年轻的科学家,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决不退缩,一定顶上去,冲上去,就是牺牲了也决不退缩!”但他突然话锋一转,又牙痛似地开口说:“怕只怕,我现在是力不从心了,这一段时间我老妈老得心脏病,这几天就住进了医院,叫我一天到晚都得去服侍她,要拿出时间来搞科研,那真是很难很难。所以在这种关键时刻,所里不能因我而拖大家的后腿,把锅弄砸了,所以……”
    曾所长对陈会德从来就没抱过什么大希望,听他这样说,乐得做顺水人情,马上叮嘱他要好好服侍他母亲,然后就把目光转到了何土阳身上。
    何土阳是一个进所已八年的数学博士、副研究员,不仅学历高、职称高,而且科研能力也相当强,曾独自一人获过两次省二等奖和三等奖。但他进所没多久便给曾所长发现:他是个科研心思很不专一的人,老想下海去外资公司做高级主管,或者到国外去谋职……在曾所长问别人话的时候,他的手不停地倒着一只钢笔,偶尔还象突然发现了什么新大陆一样把一些数学式子很快地写在一本小笔记本上。现在听曾所长问到他这话,他没有犹豫的样儿,用力地将钢笔一放,然后胸有成竹地保证:“我可以拿出一篇!”
    最后该问的是占白义。在本所现有的科研人员当中,他的年龄不算轻,学历也不算低(研究生毕业嘛),但他的职称是最低的。这其中有点复杂的原因,比如没后台、没背景啊,潜质太过惊人,在某一天会威胁到曾所长的地位和影响啊等等……
    现在曾所长如果向占白义开口询问,那是很自然而顺理成章的事。他不仅正当壮年,年富力强,而且正是很出成绩,在同所难有人跟他相匹敌的时候。但曾所长的目光移到他脸上、看见他充满期待的眼神后,却略迟疑了一下,然后才慢言慢语地说:
    “本来占白义也应该拿出一篇。但他现在是出纳,主要干财务工作,得先把本职工作干好,所以这次的任务就不分配给他了吧!”
    “我可以拿出一篇。”占白义轻轻地说,象有些顾忌,有些不安,又同样有些迟疑,但他眼睛盯着曾所长。
    “你就不必勉强了吧?”曾所长猝然皱了一下眉头,不高兴地说。
    “我可以拿出一篇。”占白义重复地道,加重了语气。他在说话的时候,整个身子都象要给自己的话带起来一样,猛地欠了一下。
    从他说话的那种语气里,方顺源和陈会德等人可能听不出什么,但曾所长却能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它的坚决和不可动摇。他不得不作出让步了:“好,你也拿出一篇。”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曾所长把自己也算进了领受任务的人当中去)。然后就宣布散会了。

    岁月的水流填充了曾红珊越来越长的人生路,但她却至今感到其中总笼罩着一种灰暗的色彩。二十六岁的她,在父母的眼中已经老大不小了,早该找到对象嫁出去了。可是她却除了本单位的那个已婚的“他”,就再爱不了别人了,她怎么可能早找到对象嫁出去呢?——对此她真是无可奈何啊!
    在省数学所办公室中,共有六个工作人员,除了正副主任各一人之外,其他都是科员。尽管人手不少,但可干的事情却不多。也是的,你想想,一个专门从事科研工作的单位,又没下属机构的,平日里除了向外写申请拨款的报告,开会给所长写主旨报告,或者上级有什么活动布置下来本所会抽调一两个人参与进去之外,还能有什么很多事情去干呢?不过对于那些进入了省数学所办公室的人来说,是谁也不会嫌工作量小的,因为他们拿的工资和本所科研人员几乎一样多,奖金也不会相差多少,谁会嫌自己落个轻闲舒服的日子不好呢?
    现在快下班了,除了主任在修改一份请求省财政厅尽快把该拨给本所而没及时拨下款来的报告之外,有三人在电脑桌前上网玩游戏,一人抽烟(副主任),而曾红珊则是在看报。副主任抽完了一根烟后,往烟灰缸里掐灭了烟头,然后问主任:
    “你说这笔款拨下来后,会怎么分呢?”
    “我想会照以前吧。科研人员五六千,我们行政人员三四千。”主任说。
    “我想也应该会是这样。虽然说在规定上那笔款是专门拨给科研人员的,可是同在一个单位,哪能搞那么清呢?总得让大家心理平衡才行吧?”副主任又说。
    “但早几次上边的人下来不是查过,说我们所有很多专款并没用到科研人员身上。”
    “他们查到了吗?查不到,是不是?每次发给我们的钱虽然跟搞科研的人差不多,可记录在案的那数字却相差很远——我们最多领到一点儿小零头。”副主任眼望窗外。
    “我们可真是要好好感谢曾所长啊!要不是他这样做,我们可真是要比科研人员少领很多钱哩!”主任动感情地说,看看墙上的钟,第一个站起来,下班了。
    曾红珊在副主任之后第三个离开办公室。她从一出门起眼睛就左顾右盼,搜寻那个已深入到她心灵的人的身影。可她又怕别人发现她心中的秘密,因此她又做出一种很随意地、不象真对什么人有爱恋的表情,还几次把头发往后甩,把刘海往额的两边抹。
    经过财务科外时,她听见原出纳李姨正在里边发牢骚,这引起了她的注意,于是她假装蹲下身子擦鞋面,先用手,顾忌给人看见不象话,身上又没带纸,只得掏出手帕去擦,一边擦一边竖起耳朵去听,只听李姨这样说:
    “我真搞不懂曾所长是怎么想的。我可是正正经经财经学院毕业的本科生啊,也不知犯了什么错,得罪了谁,他竟然什么理由也不跟我讲,就撤了我的出纳职务,让我靠边站,却让占白义那种门外汉、只会搞科研的人来干出纳。这成什么道理——它可是不合财经纪律,不合财经纪律的啊!”
    “你管他那么多干啥呢?”会计周姨开口说,“又不会少你一分钱,你管他出纳给谁干!要换了我,我还乐得清闲自在哩。”
    “我怕只怕,到时他会弄出一个什么由头,把我开除出这个单位。象这样好的单位可不是容易找的啊!”
    “你放心,放一百个心,曾所长不会开除你,绝对不会开除你!”
    “我 ……”
    曾红珊还想再听下去,这时图书室、资料室、工会、后勤科、书记办、所刊编辑部、打字室、司机班等等科室的人员都陆续下班了,后勤科长还跟她打招呼,说:
    “小曾,你在那儿捡宝啊?蹲在那地上干啥呢?”
    “我,我……擦鞋面啊!”她有些不自然地回答。
    “你擦鞋面?哗,用那么漂亮的手帕去擦啊?你可真舍得呵!”
    “这,我……”她有些哑言了,为了不叫后勤科长起疑心,她又赶快脱下鞋子,举起来说:“我这鞋里还进了沙哩,我得把它倒出来!”
    说着她就将鞋口直往下倒。倒了两下,后勤科长走过去了,她也不好再听下去了,便离开了这儿。
    快到所大门前时,曾红珊竟远远看见她心中的那个“他”在跟门卫打着手势说着什么,一副神情颇着急的样儿。门卫乜着眼睛看他,显得有些冷漠。如果是在其他时候,曾红珊会为“他”抱不平,觉得门卫太欺侮人了,连助理研究员也敢轻视。但这次她却不但没有那种想法,反还突然有一种幸灾乐祸和解恨的感觉。因为她知道,只要她走近他,他一定会快快远离她而去的——就好象她会给他带来什么晦气一样!
    果然,在她离他还有五六步远的距离时,他就不再跟门卫说什么了,立刻疾步离开了那儿。
    “可恶!该死!”曾红珊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由不得暗暗在心里骂,然后站在那儿恨恨跺了一下脚。

    韩少梅因为丈夫是科研单位的科研人员,社会地位比较高,工资也比较高,一向在自己单位的同事面前都很有自豪感,颇轻视别人。可是这天下班走在被北京奥运会装饰物和奥运气氛喧染着的路上,她那种一向的自豪感却没有了——被林凤打破了。当时是这样的,她正往楼下走着,忽然从后边赶上来的林凤喊住了她,对她眨着眼睛说:
    “少梅,你等等,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说,你别走这么急。”
    “你要跟我说什么事啊?”韩少梅停下脚步,纳闷地问她。
    “我们一边走一边说,你不用急。”林凤诡异地对她笑笑。
    韩少梅不知她会跟自己说些什么,心里想:她可能看到我丈夫是个科学家,在某些方面会帮到她,要求我吧?但她仗着有几分姿色一向最不服我,而她这次的神情又那么特别,也不象啊,是不是她是想捉弄我呢?
    因此韩少梅便内心带些防备地等着对方。
    她们一起来到别的同事看不见的地方,林凤先停下脚步,然后突然道,“我听说你老公单位的很多科学家,虽然比他后进数学所,却都先后升上了研究员、副研究员,而你老公虽然工作了二十年,却至今还只是一个助理研究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我……”韩少梅无言以对。
    “说吧,你不会不敢对我说吧?”林凤脸上象带上了一些嘲笑地道。
    “我……我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你要想知道你自己问他去。”韩少梅瞪视着她,猝然之间对她蹿出了恼怒。
    “嘿嘿,别看你平时总把你老公当成很了不起的人一样挂在嘴上,其实他在省数学所做科研人员,还没我老公在他单位过得滋润哩!”林凤象成心要刺她,挂在脸上的嘲讽越来越明显了,很不屑似地说完,然后就招呼也不打便扬长而去了。
    韩少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越想越上气,越想越恼火,由不得暗暗在心里骂了一句:“可恶!该死的女人!”然后就站在那儿恨恨地跺了一下脚。

    占白义开完会回到家,吃过饭、洗过澡以后,去看了一下全中国、全世界人人都关心的与举办北京奥运会有关的电视节目,然后就坐进了自己的书房去写论文——他这论文的题目直接就叫做《诡数》。搞科研难,搞出成果写成论文也很难,因为要把艰涩而枯燥的内容写得简明而流畅、准确,常常得费很多脑筋。象占白义这次论文的第一节中就有这样一段话:
    ……
    引理3:……
    诡数表面是等式,其实它没有相等的情况,一旦出现相等的情况,那么它的结果就不再叫诡数,而只能叫实数。
    定理1:诡数必然没有相等的情况。
    证明:……
    ……
    就是这样的一段不长的文字和符号,虽然早已在占白义的脑海里散发出一种数学特有的幽香和魅力,但他却写了改,改了写,就象登山或攀崖一样,老是不能进入顺畅的境界,叫好几张草稿纸都作废了。特别是在开始,他不管怎么下笔,都觉得很难表述清自己成果的要点,叫他既烦躁又无可奈何。有一次他实在太烦躁了,无法再写下去,干脆将笔抛在桌面,然后自己躺到床上,用什么也不想来慢慢恢复自己想写下去的欲望。
    现在占白义写论文,心情并不是很轻松、很畅快的。这种绵长的、有害健康的情绪不是来自于论文本身,而是来自于单位的氛围、压力和他的妻子:他下班回来吃着饭的时候,韩少梅突然对他板起脸道:
    “人家个个人都当了研究员、副研究员,只有你一个人不能当,你为什么要这么蠢啊?”
    这种情况对占白义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习以为常,他虽然听了心里不好受,但他还是陪起笑脸说:“我也想啊,可我就是这样的命,有什么办法呢?”
    “命!命!命!你就只会认命!”少梅气恨恨地,“你整天只知道干那没点用的研究,永远也没有出头之日!”
    “不会这么糟糕吧?我靠搞研究当上了助理研究员,只要一直干下去,成绩越来越大,还会没有改变命运的一天么?”
    “象你,能吗?”韩少梅冷笑,“我们结婚已经二十年了,你哪一天有过改变的希望?”
    占白义沉默了。他是一个志存高远、发愤图强的人,当然不会太在意自己现在的职务、职称是高是低,待遇是好是坏。他现在全力以赴地要做的,是怎样才能取得登上耀眼塔峰的巨大成果,为祖国争光,为民族争气。就象二十二年前曾所长挑选他进省数学所时所说的那样。但在现在他还没取得那么大的成果之前,他不能跟妻子说,说了等于放空炮,是废话,除了增加妻子的烦恼之外,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因此他尽可能地不跟她说,“闷”在自己心里。
    ……
    韩少梅又在占白义面前唠叨了很久,占白义虽然不再吭声,随她说去,但他的心却变得有些灰淡,有些无奈:他什么时候才能取得足以震惊中外的成果,叫妻子为他感到骄傲,为他感到自豪啊?!

    吃过晚饭后,曾红珊就开始坐在电脑前,先浏览了当天最新的、与北京奥运会有关的信息,然后就用按键去穿起一串绵长而充满浪漫的渴望和无奈的心语。自从工作后与那个“他”接触多因而爱上“他”起,她每到晚上就很少出去了,总是坐到电脑前去键入自己的串串相思,发到“他”的电子邮箱去。但她的那串串相思从未署过自己的名字——“他”终究是个已结婚的人啊,她即使想做第三者,作为一个有自尊要脸面的女子,她也没勇气那么直白的去做。
    现在她又写好了一篇心语,至少有一千字,里边用上了很多温柔而多情的词句,若是一个对她有情有义并珍惜她的柔情的人,一定会给她的那些话语打动而感到甜蜜。但她却不想通过网络,而想通过风去捎给“他”了——如果那风也有人的灵性,一定会明白无误地把她对“他”的相思和无奈一句一句详详细细地告诉给“他”……
    现在曾红珊正在对着电脑荧屏闷想的时候,她妈妈突然走了进来,象过去一样。妈妈一到她身边就烦躁而无遮无掩地对她说:“我说红珊啊,你不要再挑三捡四了,就随便找一个条件好的结婚算了。你年纪也老大不小了啊!”
    “不,如果我不能找到一个满意的,我这一辈子都宁愿不结婚了!”曾红珊高声地说,同时显得有些突兀地赶快把身子侧向一边去,以遮挡住电脑荧屏,害怕让妈妈看见她所写的那封电子信件。
    但妈妈只顾跟她说话,并未想到要看她的电子信件,因此她失常的遮挡并未引起妈妈的注意。
    “这是为什么啊?你连去跟人交往也不交往,怎么能遇到一个叫你满意的人呢!”
    “我等,一直等到他出现为止。”
    “你……”
    妈妈还想再说什么,这时爸爸的声音在客厅里响起来,只听他这样说:“老前辈,你的想法我知道,但我并没有刁难过他啊,只要有机会,我都是尽力去推他上去的。你可以到我所查查,他出去进修、学习的机会都是最多的。只是他自己没那个能力,至今搞不出什么大成果啊!”
    “不,他有那个能力!是你总压制他,假关心他。那些登记在案的虚假机会你有最多给他,可真实的机会却最少给他,叫他没出头机会!”曾红珊手脚很快地一下把电子信件调走,然后突然冲出去,充满压抑和不平的愤怒大声说。
    “什么?红珊,你,你……你怎么在这儿乱说话啊?”爸爸望向她,眼里猝然露出了一些不安。
    “我没乱说,如果我不说,在这数学所里就再没人会给他说公道话了!”曾红珊更大声地说。

     数学所确定了领受“军令状”的人员名单后,迅速把专项经费预算上报给了省科学院。几天后,省科学院下拨给数学所的三十八万元经费就到位了。收到钱后,曾所长让科研人员和各科室负责人一起去酒店吃宴席。象每次有类似的活动一样,照例都是菜没上,先由曾所长说一阵话。这次曾所长说:
    “大家辛苦了!今年因为不同往年,大家要承受的压力很大。所以大家要群策群力,共同努力,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争取把落后的帽子摘下来,叫我们以后在人前能挺起腰板做人!……”
    他说这话时大家都没吭声。
    吃完宴席后,占白义想回家去了,曾所长却问大家:“你们看我们这次要不要再增加点儿什么活动内容呢?”
    “去洗桑拿。我知道有一家桑拿院的妞很漂亮,给人搓背只穿三点哩!”司机班长兴致勃勃地开口。
    “洗桑拿不好吧?我们终究是科研单位的人,是科学家,传出去不好听。”曾所长有些迟疑。
    “这你就小心过头了!”方顺源不以为然地开口,“现在多少局长、厅长、市长都嫖娼,我们去洗桑拿算得什么呢?”
    “我觉得我们去洗桑拿还是不合适,会影响形象。”曾所长还是显得很不安。“我们去上卡拉OK厅怎么样?”
    “过时了,太跟不上时代了。”司机班长又开口,然后他如数家珍地告诉大家,全市共有多少家桑拿院,哪家桑拿院的老板很“古板”,哪家桑拿院的老板较开放;哪家的妞很风情万种,哪家的妞颇扭捏怕羞,等等,全都一一道来,说得方顺源等好几个人的眼睛都放了光。
    “我们只去洗桑拿,不是泡妞,我想用不着那么小心吧。”王洪源也开口。
    “如果谁要泡妞,那是他自己的事,出了事他自己负责,跟所里没任何关系。”方顺源再次开口。
    其他人都同意他的看法。
    曾所长沉吟一会,终于赞同了他们的意见:“也好,既然大家都想去洗桑拿,那就去一次吧!”
    大家便一起去彩虹桑拿院,因为是集体活动,占白义也不好不去。但在他的感觉中,他认为洗桑拿似乎是跟色情联系在一起的,那里招女工总是写着要招年轻漂亮的女子。而这次又是由司机班长提出来的。他今生就最怕自己走向堕落,因而他便故意捂住肚子说:“我刚才吃得太饱了,可能肠胃出了毛病,得去上一下医院,现在不跟你们去了!”
    “你有没搞错!遇上这样的好事也说不去!”陈会德取笑他。
    “小占你可不要没点组织观念啊,该集体行动的事也借故逃避。”曾所长严肃地责备他。
    “是啊,小占,目无纪律可不行呵!”方顺源再次开口,“吃得太饱算得什么,多屙两泡屎,多撒两泡尿就没事了!”
    其他人也你一言我一语,叫占白义成为众矢之的,因而他便感受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头皮发麻地看着他们,脑子里有些空白,耳膜给他们刺痛着,感受着自己作为普通科学家的悲哀和无奈。
    他们说完,他不能抹下脸与他们对抗了,只得自嘲地笑笑说:“我的肚子就是这么不争气。不过我即使硬挺着,也要做个遵守纪律的人,现在和你们一起去吧!”
    走进桑拿院交费厅,女收费员一脸殷勤地笑着问他们:“各位先生,你们是要什么档次的服务呢?”
    “一般档次的就行了吧?”曾所长回答。
    “一般档次的很没意思的,所长。”司机班长开口,“既然来了,就洗它最有劲的,不然就是白来。”
    “所长,林班长说得没错,不洗就不洗,一洗就洗最高档的,那样才不会白花钱。”方顺源也开口。
    曾所长拿不定主意,询问王洪源:“王副,你的意思怎样?”
    “都是要花钱,我觉得他们说得没错,是应该洗最高档的,不然白花了钱,到头来又什么都没玩到,太不划算了。”王洪源慢条斯理地回答。
    “既然这样,那就听你们的吧,洗最高档的桑拿浴。”曾所长终于做出了决定。
    既然是最高档的桑拿浴,那当然就是一人一个单间了,整间屋子全铺了漂亮的瓷砖,有沙发、按摩床,还有彩电、冰箱等等。
    占白义他们一共有十八个人,桑拿院给了他们十八个服务小姐,从曾所长开始挑选,轮到占白义时,已不必再挑选了:虽然前边有两三个特别漂亮的姑娘给曾所长等挑去了,但竟也还剩下一个模样颇好、身材颇苗条的靓姑娘留给他。
    进了分配给占白义的桑拿浴室,靓姑娘叫他躺到按摩床上,然后就给她自己脱衣服。占白义从没经历过这样的事,既紧张又难堪,心里想:她的身子白晰晰的,象玉一样泛起光。真性感,真撩人,不够理智的人一定会很容易给她酥倒。因而他赶忙对她说:
    “小姐,你不用脱衣服了,穿着给我按摩就行了。”
    “这不行,我们院里有规定,给客人服务得穿比基尼,不然就得扣工资和奖金。再说呢,等一下给你搓背、洗澡,我还怕湿了自己的衣裳哩。”靓姑娘笑着说。
    听了她这番话儿,他立刻想到淫秽的事,更紧张了,左手下意识地抓住裤头,右手则做出要抵挡她伸手来的样儿,赶忙又说:“等一下洗澡我自己洗,你给我按摩就行了。”
    “那可不行,我们给客人提供服务得保质保量,不然哪能乱收费呢?”
    “你给我提供多少服务,就收多少钱不就得了?”
    “你这位先生真会开玩笑,你们老板选了这最高档的桑拿,不管你接不接受我的服务,我都得按这个标准给你提供服务的,哪能自作主张去增减!”
    占白义无可奈何了,在那儿叹息了一声,然后突然牙痛起来,吭吭地叫着,很快竟从嘴里吐出了几口鲜血。
    靓姑娘皱起眉头,问他:“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我,我的肺结核可能犯了——它是会传染的。”
    “你有没搞错……嗨,你这衰鬼!真倒霉,我怎么撞上了你!”靓姑娘即刻着了慌,先跳离他身边,然后就快快地穿上衣服跑了出去。
    占白义对着她关上的门耸耸肩,神情先松弛了下来,然后赶快用手捂住了自己因牙齿咬伤而很疼痛的嘴边肌肉,长吁了一口气。

    占白义是单位的专职助理研究员和兼职出纳。第二天曾所长拿着洗桑拿和吃宴席的发票来给他报销。这两张发票在“品名规格”栏上分别写着“科研器械”和“工作餐”的字样,头一张的总款是24544元,也就是全所十八个科研人员和科室负责人,平均每个人消费了1363.5元。另一张是总款3888元,平均每个人消费了216元——后一张发票结帐时占白义已离开饭店,不知其实际数额是多少钱,前一张发票结帐时,他故意滞留在桑拿院门外,清清楚楚地听到是每人888元。
    曾所长拿单来报销,即使占白义知道内情,他也是不好不报的,何况他自己也参加了消费,捅出去吃亏的更可能是他呢?因此他两单全没提出“异议”——为了让曾所长放心,他在曾所长面前还显得既不讨好,也象没什么想法的样儿。
    办完这个以后,曾所长关切地问占白义:“你的研究开始没有?”
    “开始了,一定不会交白卷。”占白义回答。
    “你可得抓紧点呵。我对谁都没偏见,对你更是这样。希望你能抓紧抓好,争取今年再获好成绩。”
    “希望能这样。”
    占白义轻轻地回答。
    曾所长的脸不知怎么突然阴了一下,因怕占白义看见,他把脸儿转向了一边去。
    他离开后,占白义从抽屉的最里处用科学专著压着的下边取出一个专用小本子来,放在自己的大腿上,一边紧张地不时抬头往门看,一边用笔快快地在上边记下了曾所长所报销的数字和真实的数字,然后又快快塞回了抽屉的最里处,拿出自己的论文继续写:
    ……
    引理8:……
    定理2:……
    ……
    凡是正确的方程、定理或公理,都是表达简洁,形式优美的,它不用太多的赘话和论证过程,也能叫别人相信、折服。
    占白义在写着自己的这篇论文时,数学的春风抚拂着他情感的萋萋荒原,叫他自我感觉良好,认为自己的成果就符合那种正确的方程、定理和公理所需要达到的要求。
    当占白义下班的时候,走出办公室的门正要拐弯,竟发现本单位那美丽的玉女站在离门两步远的地方。他看向她,她也看向他,四目相对时他发现她那双眼睛里含着一种深深的幽伤和渴望。
    占白义从数年前开始就力避自己与她走得太近,她发到他电子邮箱的信件,虽然没写名字,他也从直觉上猜得出是她写的,对此他是既渴望看又不敢多看。可是这次他快快离开她的时候,好象听见她很缺勇气地轻轻喊了他一声,而他完全没有回头去应她。但他的心中却突然涌起深深的愧疚和无奈:他早已结婚了啊,他怎么能做出对不起妻子同时也是对不起她的事儿!

    占白义回到家后便关在书房里继续写他的论文。他住的这幢楼虽然是科研单位的宿舍楼,但它也不是很安静的,婴幼儿的哭闹、吵嚷声不去说了,那是在哪里也避免不了的。然而有些大人的吵嚷声,却跟这科研单位的宿舍楼,似乎有点不大相称。比如他这次正搞着研究的时候,就听见对门方顺源的一个老牌友的声音在方家门外喊起来:
    “老方!老方!开台!”
    方家的门过了好一会儿才响起来,然后便听见方顺源的声音在对面说:“不是早讲好了,今晚去你家吗?”
    “现在不行了,我女儿得了胃炎,屋子得保持安静。”那人回答,“如果我们玩到通宵,那我女儿不是一个晚上也没得睡了?”
    “好,既然这样,那就到我家来玩吧,赶快打电话叫齐人来,尽早开台!”方顺源说。
    然后他们便进了屋。
    象很多时候一样,占白义在家里搞研究,写论文,那心总容易给分散:妻子韩少梅总爱叫他干这干那。特别是这几天,她更是反对他在家里搞研究、写论文,叫他处于一种忐忑不安、有所顾忌的状态之中,效率更加低。
    今天韩少梅做好饭后,喊了两声叫占白义出去吃饭,因他用棉花塞着耳朵,所以没听见,她便很生气,用力拍起门来道:
    “快出来吃饭了!你还死在里边干什么,是不是想肚皮贴背,变成僵尸!”
    这么大的声音占白义自然不能不听见。他立刻知道这回该挨骂了——他很烦恼,虽然他在单位里总是象一个窝囊废一样,但出到社会上却是受人尊重、拿着颇高收入、是个颇有脸面的科学精英啊,现在却不知为什么,他回到家突然象成了一个罪人,总惹她生气,叫她动不动就对他撒气——他只得应着:“来了!来了!”然后便把耳朵里的棉花取出来,和自己的论文一起塞进抽屉,然后便快步打开门跑了出去。
    韩少梅和儿子端着饭碗在饭桌前已吃开了,韩少梅仍满脸怒气,一见他就恼火地问:“你刚才死在房间干什么?叫你吃饭也不出来吃!”
    “我在写论文,到时要上交的。”占白义照实回答。
    韩少梅却尖叫起来说:“你不要写了!写那么多论文干什么,会有什么用!”
    “那是送去国家科学院参评的,如果评上奖,当然会有用。”
    “会有用?呵,你以为真的会有用么?以前你获得了那么多奖,都给你带来过什么好处?”
    “最起码叫我评上了助理研究员啊。”
    “呵,评上了助理研究员!你还很心满意足哩!好象比对面那个研究员还更了不起一样!——不要写,你千万不要再去写!”
    韩少梅突然象歇斯底里似的大嚷大叫,然后她便完全控制不住自己地蹲到地上伏头哭起来,越哭越伤心,叫占白义都不能不有些胆战心惊了,他心里想:可别因为我至今没什么大出息,而刺激她精神失常啊!
    他小心翼翼地凑前去,拍拍她的肩膀又说:“有什么要紧呢?这可是我的份内工作。”
    “你不要写!听我说,千万不要再写!”她似乎显现出畏惧什么的样儿,然后又拍着自己的大腿说,“你不要写了!千万不要再写了!那会害死你的!会害死你的!”
    他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样说,愣怔在那儿,但他是不能不写论文的——在这一点上,他比干其他任何事情都更固执、更坚决。搞科学研究已是他生命当中的一个最大支柱,成果出来了不写成论文,无异于心血白费。而且,追求事业的成功,是以自己的利益得失为标准的吗?不是,它虽然也有利益的驱动成份存在里边,但更重要的是它以自己对国家的贡献、对社会的贡献为标准。就象那些参加北京奥运会通过夺金牌、奖牌为国争光的运动员一样。因此他虽然嘴里哄她说:“好,我不写,再也不写了。”但在他心里他却想:如果叫我从此不再写论文,那么不如叫我从此不再做人!
    等到韩少梅不再哭泣,情绪变得比较平稳以后,他解不开自己心中的疑团,又试探地问她:“老婆,你刚才怎么说我继续写论文会害死我呢?”
    “我昨晚做了一个恶梦,梦见你写好论文后给人抢去,你想夺回来,结果给人拿刀砍死了,连儿子也给砍死了。”韩少梅眼圈一红,又要哭。
    听到她这番话,他虽然认为梦是虚幻的东西,不相信它会在现实当中变成真,但他仍然有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占白义熬夜,有规律、成习惯性地熬夜,由晚上八九点钟熬到凌晨一点半钟熄灯上床睡觉。中间有一次他似乎听见妻子在客厅里喊他,因他耳朵塞着棉花不敢确定,怕出去迟了给她骂,便把抓在手上的圆珠笔疾速往桌上一放,然后从椅上一跃而起。原来他的鞋是脱开的,这时来不及穿上,就趿拉着急步从卧室赶到了客厅。
    韩少梅正在客厅里的沙发上躺着看电视。
    他问她:“你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儿?”
    她瞧向他,纳闷地:“没有啊,我哪叫了你,你发什么神经!”
    他不知她是叫了还是自己听错了,只得说:“怪事!怪事!”然后便讷讷地退了回去。
    对门方顺源家在他两口子睡下后不时传来高高的嚷叫声,害得占白义到了凌晨三点多钟才好不容易睡着了觉。

    占白义费了一番功夫和脑筋,终于把《诡数》论文写完了。因为上交有一个时间规定,他没有马上上交,而是过了两个月后才交给了所里。
    又过两个月,中国数学学会给省数学所发来了书面通知,提请他们报送两个到北京参加国际数学学术研讨会的人选,曾所长没有多踌躇,当时就用电话报了他和王洪源的名字。四天后,中国数学学会把传真发了过来,认可了曾所长的代表资格,但却把王洪源给否决了,在传真上专门指定要占白义参加。
    得知这一消息后,王洪源没有表露不满,而是打哈哈道:“我老罗,靠边站罗!从打专职干了行政工作起,我就知道我这一生的科研生命到头了,再也搞不出什么大名堂来罗!”
    这件事对方顺源来说无关痛痒,不管是叫王洪源去还是叫占白义去,他都沾不上边,但他却不这样认为,他与王洪源年龄相当,他觉得出现这种变化对他来说也是一种精神上的打击,他便替王洪源打抱不平说:“怎么能这样换人呢?论资历,论这么多年来在所里所做的工作,王所长跟别人比有哪点差呢?”
    ……
    陈会德更是属于那种轮不上的人,不管是从年龄、资历,还是从科研成绩上说,他都难沾上边。但他也不这样认为。相反,他想到象王洪源那样的老资格既然都能给占白义换掉,那么怎么就不能出现占白义给他换掉的情况呢?因此他也替王洪源打抱不平:“这种事真是叫人觉得太过分了!有什么理由,有什么道理要换下王所长,改让那个人去呢?那个人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说来说去也只不过是比别人多得一两次全国奖而已——作为一个搞科研的人,那不是很平常的事么?报上去的人选也给人家撤换,那不如再改换别人去!”
    何土阳是属于那种自尊心相当强的人,他当然不会象别人这样明目张胆地诋毁别人,但他也有些颇不以为然,说:“既然已经指定了人选,就该让人家参加,不然对别人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就算要改换别人,也应该在下一次改换,不能急在这一次!这一次就改换,显得太突出某个人了!”
    ……
    虽然省数学所里的所有科研人员都议论纷纷,但也无法改变这既成事实了,于是再过五天后,占白义就顺顺利利地和曾所长一起,充满自豪感地飞赴北京去参加了国际数学学术研讨会,而别人的不平,也只能在私下里继续议论下去了。

    又过两个月后,省科学院院报全文登出了占白义的论文《诡数》。完成人一栏中,数学所所有十三个科研人员竟都榜上有名——曾所长自己的论文和以方顺源作为第一作者的论文只分别署了曾所长自己和方顺源、何土阳的名字(不知这方副所长怎么突然又“写”起了论文)。论文里的成果虽然是占白义单独研究出来并写成论文的,但第一作者并不是他,而是曾所长,第二作者以后的人名则由本所各人职务的大小或职称的高低按顺序排列,占白义倒位列名单的最末一位。
    占白义读到院报自己的这篇论文时,开始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知是不是看花了,揉了两次眼睛,并睁得大大的,连看了三遍,见白纸黑字,确确实实是印的那样,便突然感情失控,怒骂了一声:“卑鄙!我的研究成果怎么他们也这样明目张胆地去侵犯,简直不是人!”
    他一股热血冲上脑门,完全受不了了,便拿了这院报小步赶着大步地去找所长。
    在路上占白义的脑子转动得很频密。因为如驹的岁月总在他身边绽放无奈的孤寂,叫他越来越不善言辞,特别是他跟人当面说话没有急智,常常该说的话想不出来说,不该说的话却可能冲口滑出去。所以他现在得一路走一路预先作些准备。
    快到所长办公室时,他发现那个美丽的玉女正在另一间办公室——所刊编辑部办公室门口跟编辑部主任说着话儿。从她特意强调的话里,他第一次得知她已“有”了一个对象。而她还说:“我曾经谈过六次恋爱,那些男的我一个也看不上。”
    “是真的吗?”编辑部主任听她这样说,似忍俊不禁地问,“怎么我从没看见你跟哪个男的走在一起过的?”
    “嗨,怎么要你看见!有些事情可以从表面上看得出来,有此事情是不能从表面上看出来的。”她一脸深沉地说,加重了语气,“这一次的情况就是这样。我就不会让你看见我那男朋友。希望这一次我能看上他,从此叫我不再做单身了。”
    她的话儿叫占白义有些触动,心中生出了一点儿伤感和悲哀的感觉。然而尽管这样,他想走过去,却不知为什么就是没那份勇气,整个心猝然剧跳起来,叫他不得不赶快闪到一边去。可他又怕别人走过他身边时问他为什么要躲在这儿,到时出丑,他便又掏出笔和笔记本做出一副想到了什么,正在那儿要作记录的样儿。待那美丽的玉女跟人说完话了,脚步声也远去了,他才敢闪出来,继续往前走。
    来到所长办公室,曾所长正独自一人坐在他的办公桌后,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一本《数学学报》摊放在桌面上,他一手指着其中的几行字,很认真、很仔细地阅读着。
    由于想到韩少梅说过的恶梦,占白义为了不与曾所长产生太大的正面冲突,便尽力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把登了自己论文的院报那一页打开送到曾所长面前,手指其中的署名问他:
    “曾所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呵,对不起,对不起。”曾所长听他这样问,一脸歉意地,“是这样的,院报的编辑搞错了。我是让他们在我的论文上边署全所十三个同志的名字,结果他们却在你的论文上署了十三个人的名字。”
    “那现在怎么办呢?”占白义半信半疑——他遇到这种事情只能这么木讷。有些头脑灵活、善于随机应变的人遇到这种情况会很聪明地从不同的角度去提出新的疑问,但他却只能由着对方怎么说就怎么听 ,因为他搞数学研究就只需要动这种脑筋就行了——这样他在路上所准备的话儿就完全没有派上用场。
    曾所长说:“我叫他们在下一期的院报上发表更正声明,另外叫院里上报时把其他人的名字都全删掉。”
    “就这样行了吗?”占白义又问。
    “当然不是,这件事对你的心情造成了影响和损害,由所里补偿你三百块钱吧。”曾所长猝然愉快地用左手拍了一下大腿,但他迅即又不动声色地收住了。
    “希望曾所长能快点儿把这件事纠正过来。”
    占白义抱着点期待地这样说,然后便告辞离去了。

    三个月后,国家科学院的科技评奖拟奖项目在报纸上公布出来了,占白义的那项成果被评定为二等奖,曾所长的评定为四等奖,方顺源和何土阳的则名落孙山。但在成果完成人一栏,占白义的《诡数》成果还是毫无道理地象在院报上发表时一样,按顺序署了十三个人的名字,曾所长第一,占白义最末。一看到这份名单占白义便义愤填膺,有半个小时,他的左手五指一次又一次地用力去搔头发搔头皮,一时快一时慢,嘴唇哆嗦,两肩颤动,觉得面前的事情实在太叫他难以想象了,也太想不通了。他除了骂出“卑鄙!无耻!”的话之外,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话儿。于是半个小时后他再次找到曾所长去向他责问。
    曾所长先说:“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得等我调查调查再说。”然后他又道:“你不要争名夺利,应该顾全大局。既然现在成果已登出来了,就顺其自然吧,不然数学所的声誉会因这件事而大受影响的。”
    “这件事就这样算了吗?”占白义仍很气愤,继续责问,不过态度已有所缓和了。
    “当然不是。”曾所长面不改色地,“所里当然要给你经济补偿,上次补了你三百块钱,这次再补偿你二百块,就凑够五百块的数吧!”
    用这点钱就打发我了?可真会做人!占白义恨恨地想,还要再发泄不满,但又觉得没什么意义,只能在心中自己清洗那霉白的晦事,不让它回潮折磨自己,然后怏怏不乐地离去了。
    这种事如果写信向国家科学院投诉,可能会改变其结果,但占白义怕造成自己与所里其他人的严重对立,以后更没好日子过,使成果出得更慢,便隐忍了,他自我安慰地想:那些家伙偷得了名,偷不了实,总有一天会让人知道那成果是我独自一人研究出来的,叫他们落到身败名裂的下场。我现在的当务之急不是去“争名夺利”,而是要早出成果,多出成果,为中国争光,为中国科学家争气。这样他就先把这件事放下了。

    又过一个月,证书和奖金发下来了。证书十四本,除曾所长有两本外,其他人各为一本。奖金十七万元,除了有两万元是曾所长获四等奖的当然奖金之外,另十五万元不大好分配。于是曾所长召开了全所大会,在会上他这样说:
    “经过全所同志的多年共同努力,我们取得了诡数的重大科研成果。荣誉是大家的,利益也应该大家共享。为了让奖金分配得更公平合理,现在请大家提提意见看怎么分配才更好?”
    占白义的脸突然抽搐了一下。他感到自己的耳朵似乎出现了幻听,自己置身到了一个不真实的世界之中去:明明是他经过多年努力取得的诡数成果,可经曾所长的嘴巴这么一说,竟变成了“全所同志”的,这怎么会叫他不出病症呢?
    沉默,长久的沉默。
    曾所长一个一个地环视着在座的人们,一字一句地叮问:“怎么,都变得这么谦虚了?给你们压担子的时候你们一个个都想往外推。现在有奖金发了,你们又一个个嫌钱扎手吗?”
    “嘿嘿,我可不会嫌钱扎手。”陈会德伸长脖子笑着说,“我们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别说这么多人分那十五万块钱奖金,就是分上三十万、五十万,我也不会觉得它有多么多!”
    “你说得没错。”后勤科长快言快语地接上话说,“现在我才觉得,后勤工作也是很重要的。后勤工作搞不好,就不能保障科研人员们安心搞科研。”
    “办公室工作也很重要。”办公室主任不紧不慢地发言,“因为我们办公室的同志认真的向上边写反映,写材料,才能使上边更多地关心我们,重视我们。”
    其他科室的人员也争先恐后地强调了自己科室的重要性。
    何土阳等别人都说完了以后才开口:“有钱发我也不会嫌它扎手。只是我仔细想想,好象这诡数的研究工作跟我没点关系,我从来也没参与过,所以现在拿奖金我有些心里不踏实。”
    “你有没搞错,有奖金发也说心里不踏实!”陈会德带点嘲讽地盯向他,“你是不是患了失忆症?连自己参加过什么研究工作也不记得了?如果是这样,那可得快去治呵!”
    “他啊,患失忆症一定不只一天两天罗,不然哪会说出这么可笑的话,连自己有时熬夜熬到半夜二三点钟去搞的研究也不记得了!”方顺源打哈哈地笑着开口。
    “这不能怪他。我们参加是参加过的,只不过没长期很具体、很深入地投入时间、精力去干而已,但不能因此说我们没有一点贡献——这么重大的成果,我可不想被别人误会说我跟它不沾边!”王洪源也慢条斯理地插话。
    幻听的感觉这时在占白义的耳朵里还没消失,可怕的幻觉又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他的面前出现了一架长长的天梯,那是那些努力为国拼搏、为国争光的科学家们奋力攀登以通向成功的天梯,它此时倾斜得那么厉害,那么令人心惊,叫人不能不为之胆寒。然后他又看见坐在他面前说话的那些人的舌头,先还含在嘴里,突然之间就一条条伸了出来,越伸越长,最后竟达到了各自手臂那么长。然后那舌头和手臂就在他面前拼命挥舞起来,显得很霸道,很蛮横,有的似乎在对他指指戳戳,有的似乎还放肆地要对他拽,对他扯,想把他的什么东西给夺过去。
    “你们不要乱来!你们乱来你们没道理!我没有得罪过你们!”占白义心底的一个声音呻吟地这样说。
    “谁贡献最大谁就应该分得最多。”方顺源这时又开口,“从作者署名上看,贡献最大的是曾所长,他自然应该分得最多。”
    “这成果是我研究出来的,我才贡献最大。”占白义低声地辩驳。
    “你可不要贪天之功为己有呵,那会得不偿失的!”陈会德嘲讽地刺了他一句。“你一个搞财务的人,谁见过你搞这种研究?”
    “对啊,我只见过他当出纳,可没看见他搞过数学研究。”会计赶快也插上一句。
    “就是,我们平时在家,我和你虽然打对门,也好象没见你搞过这种研究啊!”方顺源瞪着眼睛说。
    “这成果确实是我研究出来的。”占白义想大声抗议,但久陷阴暗而叫人带寒意的环境里的心,难以高昂,在其他三十多个人的目光压力下,他不想和他们集体对抗,便沉默了。
    方顺源瞟曾所长一眼,重复一遍:“谁贡献最大谁就应该分得最多。从作者署名上看,贡献最大的是曾所长,他自然应该分得最多。”
    “这个办法我没意见。”王洪源接口,“我们所科研人员和其他工作人员按职务和职称分是五级,也就是分所长、副所长和研究员、科室正职和副研究员、科室副职和助理研究员、科员和普通职工五级。可以采用每级比前一级少得一半的办法分配。”
    “好,这个办法好。”曾所长面含微笑地同意了。
    “我们也没意见。”陈会德等也异口同声地赞同了。
    于是经过仔细计算,曾所长分得二万元,七个副所长和研究员各分得一万元,九个科室正职和副研究员各分得五千元,六个科室副职和助理研究员占白义各分得二千五百元。因十五万元奖金刚好够分以上人员,便由所里拿出二万元之数分发给余下的十六个科员和其他普通员工。
2010/10/1 16:15:36 发表 | 责任编辑:桂汉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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