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忆 ◆
总是忆起故乡那轮极容易长胖的明月
忆起滴过汗水肥肥的晒谷场
一层薄薄水泥的晒谷场
裂开的缝隙匿藏着逃跑了的一粒粒谷子
我落过泪水的土地
是一望无际的果园
蚯蚓从这边挖掘到那边
那是一条多么遥远的时光隧道
我的故乡是一个古老的小村
满目的屋子是黑黑的瓦片镶着一片黄黄的明瓦
村子与高峻的山峰和古老的寺庙为邻
山上寺庙的和尚跑了
山脚下的一湾海水，深情地环绕着山转
我忆起的 还包括
有名无名的大街小巷
低矮的细叶榕和露天电影
我的邻居和小凳子
有一个叫公社的地方有水井的小路
一个乳名叫四丫的孩子
她最大的愿望是到城里去生活
有一天她回到了村庄
有一天又离开它
从垄上带走一把草
草根有泥，有水湿过
这咸咸的根，就这样远离了村庄
就这样，
这一截草和根，被栽在城市小区
春天迎来绿
秋天结下种子
◆我承认◆
我承认 那时我还小
在故乡的自留地
我摘过别人的菜
我批评，菜地的蝴蝶不应该跑到别人家
我承认 我收割过稻谷
那薄而锋利的稻叶割伤过我的透明的手指
泥桨下的蚂蟥吸过我的血
甘蔗林的土里有我的汗
小海洗过我湿淋淋的头发
黑黑的树林那边，有我破落的家
我的身体承受过四季的轮换
我的肤色有着不同的变化
身体的庄稼和脚上的泥土
将我的脚底磨出了泡
我收割着五谷杂粮
我承认，除此之外
我一穷二白
那年的秋天 我离开了故乡
月亮也跟着我一起出走
将我的影子洗得发白
洗得清瘦，只余区区一片荒芜
容我播着，思念的种子
◆一转眼◆
一转眼 故乡老了
老得我不愿意回去面对
她的声音颤颤的
多么的弱
以致我夜半常常醒来
仔细揣摩，她会对我说些什么
故乡老了 我看看，
没有一处地方是我熟悉的
这是时光的延续吗？
故乡为何能承载那么大的变化
我内心在叹息 故乡能听懂吗?
她一定怪我为什么不说故乡话
为什么，离开了故乡
就要用一辈子
来回忆已经变化的故乡
要用一辈子
来适应故乡的每一个似曾相识
来品味内心千疮万孔的变化
◆雪落在故乡的土地◆
故乡本没有雪
但在我离开久了的时候
故乡变凉，渐渐开始变冷
变得那么决绝
仿佛一只熟透的果子
随时要从枝头坠下
但是树梢却很安静
一如我的村庄，那些炊烟
缓缓地升到天上
你看 我走过的路，
掩没了我的脚印
不是雪下了，又是谁在掩饰？
我曾经劳动过的田野
绿了又黄，黄了再绿
是谁将果实收获
有人唱起我小时会唱的歌
天黄黄，地黄黄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这歌声也冷了下来
从我的头发浇了下来
我的头发开始变冷
冷白了一根又一根
不是雪，是什么
在故乡，这一场一场的雪
无声无息，慢慢地将自己深深埋葬
◆砍柴割草◆
那些青翠的山 被附近的
村庄包围起来
我曾经穿越包围线
偷偷去山上砍柴割草
露水打湿裤脚，
我们像一朵云,从山下
移到山上
又像黑黑的大头蚂蚁
偷偷将柴草挑到山下
家里的灶头,总是吃也吃不饱
而烟将灶上的神像油得乌黑发亮
很多时候，我去一些自由的山
和到处晃动的人群一起
空手进去，满载而归
羊肠小道两边长满了更绿的杂草
我们的汗水滴落上面
但是从来没有想着要割掉它们
那里，就是它们的家
就让阳光照耀着它们
就如阳光，总是照耀着我们
◆自留地◆
这是一个名词
那年我曾回故乡想找回它们
但是无果。
它们是三小块菜地
连绵不断，种过苦麦菜、豆角
种过油菜、荷兰豆和花生
我从小海挑来很多水
清清地浇过它们
青黄不接的时候，它们并未荒芜
泥土湿润蓬松
蚂蚁安着家，蚯蚓辛勤劳动
阳光普照，叶子依然光泽.
但我已找不到它们
田垄上，我漫不经心地行走,
试想着它们的一黄一绿
我说，我给了你们什么?
它们在绿油油的深处
伸出片片的叶子,
仿佛一只只小手
轮流触摸我内心的忧伤
◆记忆之珠◆
在眺望里，我的村庄
沉默、安静。
我历经苍桑，
在时光的冲涮下，一层一层地
面对刺疼，包裹，再包裹。
我像任何一个箱式行李
饱满却空空如也。
太阳从东方升起，又落到另外一个方向，
安静地休息，睡觉。这需要勇气
谁不知道我会回来？
重新回到她的身心和内在。
但是看相貌不是我听口音不是我
母亲的乳房已干涸，奶香的味道不再残存
陌生得认不出我
由此，我不知道要不要摊开手掌
让她看我手中的珍珠
但她背过面去
只看到过去，我单薄的影子
◆小河◆
摆渡的船工老了
往日一竿从此岸撑到彼岸
此刻只有我一个客，
却用了三竿
我的身后是船尾，
它的后面，走过的痕，
渐渐黯然消失
◆我爱他们◆
我爱他们，但我不说出这种爱
和爱的形状
阳光从树丛中漏下的碎裂斑点
他们茁壮，能够爬上树木
墩厚，如同能让人上得了的小山岗
我无时不在掏空自己，盛满他们
我用沉默、用眼神和他们交流
我不会轻易交出我仅有的
记忆。他们是我内在的小兽
我内在的孩子
在他们很小的时候，我与他们分离
纵使我沿着归途将他们一一寻回
但是他们已是故园痛失，流离失所。
我抱紧他们
用故乡特有的青草味喂养他们
用乡音一一将他们唤醒
用清晨八点的阳光一一将他们普照
我爱他们，这不可思议的爱，
我从不挂在脸上，我要小心收藏。
如果有泪水落下来，
只能说是我今生幸福的忧伤，
以及来世的安详。
◆你是◆
我在试着安静，想回到从前
我想一阵风吹过，一阵雨淋过
一切相安无事多么好。
兽，那时，你是我的陌生人
我们相安无事。
仅仅是白驹过隙，
你从我眼前一跃而过
在你带过去的风中，
我渐生寒意，直到冻结
兽，我将自己放得很低了
这谦卑的一根草儿
看不到灯火闪亮
兽，仅仅是这一世的这一刻
我却要用永远，永远来平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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