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尺厚
黄土的地球
所有苦难滋生的中心
父亲
一颗锈蚀的铁钉
牢牢
钉在苦难上
太阳拷问的针芒
一寸寸
一寸寸
把父亲砸进泥土
可以荒凉一切的风里
父亲
握着两把粮食
麦子 稻谷
母亲的眼睛
房屋上
两扇洁净 温馨的窗
母亲
胸前开着两朵荷的女人
父亲一生的白月光 蓝月亮
父亲总在天黑回家
口袋装满
脊背上滚落的汗珠
我吃着汗珠
兄弟姐妹吃着汗珠
人类吃着汗珠
脊背上 金色的珠子滚动的男人
人类的父亲
2005年12月18日於西安行宫
◆附：大哉父亲》 （文/崔西明）◆
每一个人都拥有一个父亲，就像他必然拥有一个母亲一样。
在人类，没有先有蛋还是先有鸡的争论，每一个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这是不争的事实。我不相信没有父亲的孩子。传说中的“履迹”、“吞卵”、“梦熊”或与雷电的交合而孕，那也只是造神的结果，是对父亲和王的一种偶像崇拜的结果。
每一个人都有或都曾有讴歌父亲的欲望，区别只是有的浓缩于心里，有的用文字，有的用绘画。当人类进化到父系制的社会以后，人们对父亲的崇拜不亚于对大山的崇拜，尽管他也热爱母亲。父亲是一个家庭的王，对家庭之王的崇仰绝不逊色于一国之民对国王的崇仰。组成这宇宙的是无数个圆，大圆无限大，小圆无限小。每一个粒子都在圆上行走，而它自己又是它的圆的核心。父亲便是父系家庭的核心，在旋转中组成了他的向心力。这是由父亲所承荷的责任与义务决定的，那作用与心脏在人身体中的作用是同样重要的。
我以前读过不少赞颂讴歌父亲的诗与文，热切而直挚，其中不乏传世佳篇。然而在我读了路漫的《父亲》之后，使我有一种颤栗的感觉。《父亲》一诗语言质朴得往下掉渣，然质朴语言里浓缩了最真挚的感情。“半尺厚/黄土的地球/所有苦难滋生的中心”。十分简洁而形象地把我们人类赖以生存的客观环境点明了，且点明了她是滋生所有苦难的所在——因了人类的缘故，因为只有人类才能感知苦难、记忆苦难，并把这苦难诉诸历史。“父亲/一颗锈蚀的铁钉/牢牢/钉在苦难上。”父亲就是主啊，他不仅背负着苦难的十字架，更甚者，他像一颗被苦难浸泡过、被风雨摇撼过的、锈蚀了的铁钉，被“牢牢钉在苦难上”。这是多么英武和悲壮的父亲啊！“太阳拷问的针芒/一寸寸/一寸寸/把父亲砸进泥土”。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写照，用重复递进的语言，真实地把父亲牛一般的劳作，奴仆一样忠诚的身影，入木三分地刻画了出来。父亲终日在黄土地里，土中求食，他那赤裸的布满老茧的双脚被栽进了“半尺厚”的“黄土的地球”，不，父亲是被太阳的针芒“一寸寸”、“一寸寸”砸进泥土中的。苦难就是那“针芒”，责任就是那无形的大锤。父亲是自愿的，为了自己的儿女苟活，他自愿“牢牢”地站立在黄土地上，站立成一种风景。这风景永远是鲜活的，像远古的石斧一样质朴，像我们面对的大山一样兀立。
所有这一切，都是为了“父亲/握着两把粮食/麦子稻谷”；而母亲，这个家庭的主妇，这个养育儿女的母性，站在家门口或村头，望眼欲穿，在远地里劳作的父亲，终于回来了，他一手握有麦子，一手握有稻谷，像神农氏一样，迈着大步回来了。他手中的粮食点燃了母亲的双目，麦子使母亲的左眼发光，稻谷使母亲的右眼发光。麦子或稻谷，闪烁着生命之光。有了这一切，家这个窝里，才有生的气息，才有温馨的力量。母亲的伫望，就是家屋的“两扇洁净温馨的窗”。母亲两眼闪光，喜悦和希望都通过两眼传达出来。她的胸脯起伏着，她被收获感动了，她被儿女的父亲的付出感动了。被感动了的女人是最美丽的。劳作之后携着劳动果实归家的父亲，只要望见妻子的伫立的身影，他就把所有的疲劳忘记了，他似乎看到了他曾经钟情的美丽的姑娘，回想起他们干柴烈火般的爱情。母亲是“胸前开着两朵荷的女人”，她的乳房像含苞待放的荷花，隆起着，莹润着，散发着诱人的清香。那是他的所爱啊，那是他的骄傲啊！那是他生命的源泉，是他为之感动的“蓝月亮”，照耀他地上的路，指引他在暗夜里前进的方向。男人——父亲，是为爱而生的。他因爱情而热爱生活，他因爱情而为生活献身。那怕他面对的是司芬克斯，那怕他面对的是带刺的玫瑰。惊心动魄的特洛伊之战啊，写尽了父亲作为男人的英勇，塑造了为爱而生的男人的形象。没有爱情的生活是乏味的，没有爱情的男人成不了父亲，没有爱情结晶的父亲怎会把“古铜色的脊背弯成竖琴”（路漫诗：《双手粗糙建造家园》）呢！
“父亲总在天黑回家/口袋装满/脊背上滚落的汗珠”。劳作了一天的父亲回来了，一个勤劳朴实的形象。这是所有父亲的写照。“我们吃着汗珠/兄弟姐妹吃着汗珠。”父亲“脊背上滚落的汗珠”，就是那一粒粒麦子，一粒粒稻谷。那是喂养儿女们的粮食。粮食是生活的必须，儿女是父亲的希望。儿子将来会成为父亲，女儿将来会成为母亲。人类就是这样代代繁衍着，生生不息着。
“脊背上，金色的珠子滚动的男人/人类的父亲。”这是《父亲》一诗的主题，是诗眼，传达了该诗的诗魂。这一句把《父亲》一诗升华了，父亲成了大写的父亲，父亲成了“人类的父亲”。主宰人类的父亲啊，实际上就肩负一种义务和责任啊！他勤劳勇敢，忠诚奉献，且有人性化的丰富情感。《父亲》一诗是路漫诗集中的佳作。他不是一般诗人意义上的诗人，他是在用心、用血、用魂去塑造父亲的形象。他在用诗的语言，黄土一样的语言，把一个鲜活的父亲的故事向我们诉说，娓娓道来，不温不火。他把父亲具体化了，以写实的笔触讲述一个为家人、为爱情、为亲情而劳作的父亲的故事；他把父亲放大了，用极冷静、极沉着的语言，轻轻一点，“人类吃着汗珠/脊背上金色的珠子滚动的男人/人类的父亲”，豁然而出，如旭日之东升，如雷电之乍起，如高山之巍峨。这是父亲的形象，这是父亲的丰碑。点睛之笔，使整首诗铿锵而出，振颤读者的心。这是路漫为父亲的写生，为父亲的雕像。这是我们的前人所未能休味到的。许多人为自己的生父画像，而路漫是在为人类的父亲讴歌。这是境界问题，是觉悟的不同，写自己的父亲不在家南的岭上就在家西的洼里；而路漫一开始就把父亲定位在“黄土的地球”上。大手笔破题，大手笔结尾。咀嚼再三，由是而发感言。
2008.11.24日于泰山脚下
【注：崔西明：男，国家一级作家，现居泰山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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